《【通空】渡心》Natsukiyou

41、第三十四回 别来讯景景逐风逝 流水长恨恨随春远

　　东去之行千里迢遥，前路茫茫归处缥缈。
　　伏虎罗汉一路转山转水地跋涉荒途，于繁华市井穿流而过，行过漫漫黄沙，走过川泽訏訏，距大雷音寺已是相去万里之遥。
　　人间朝暮晦明消长，岁岁不休，四时胜景只在他眼中流转而过。河山巍峨逶迤万里，绵绵不息，缄默地看他辗转红尘寂然远行。

　　山长水远，岁月柔长。
　　他途径过众多的国度。这些位于殊方异域的国度或大或小，大都相距甚远，零零落落地分布四方。其间民众服饰言谈各异，人情风土万别千差，更有着各自信奉的神灵。
　　立庙供奉，侍奉香火。

　　“哇，大圣爷好灵的啊，上次我求过他之后，我家养的牛生了三只小牛。”
　　“当然啦，大圣爷嘛，有求必应的喔，还不进去多上几支香。”

　　在又一次见到这座庙宇的时候，伏虎罗汉不由得驻足多看了两眼庙前的匾额。即便是在同一个国度里，民众的信仰亦是五花八门，变化无穷，可谓百里异习，千里殊俗。除了佛道二教以外，鲜少可以得见一个神灵在数多小国之中皆有庙宇的。
　　他轻轻念着牌匾上的字，只觉得有些耳熟，左思右想却是想不起来这是哪方神仙的名号。思量间愈是好奇此人来历，抬起脚步便随着前来上香的百姓踏入了这座大圣庙。
　　他进门后立在一旁，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张张面貌各异的面孔，在庙中匆忙地来来去去。先是手持供香，又跪又拜地对着一尊神像诉说着自己的心愿，再满怀虔诚地将点燃的香烛插进供桌上的香炉，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烟雾缭绕之间，他抬起眼来，端详着那尊彩绘的泥像。
　　既不拈指结印，又不手持拂尘，偏要拿着一根鎏金的棍子。非道非佛，似人非人，端的是一个猴子的模样。
　　伏虎罗汉瞧了一会，硬生生看出几分眼熟来。他心中略一思索，便向旁人打听了起来。

　　“大圣爷便就是大圣爷了，师傅许是外乡人吧？”那妇人和善，手中牵着一个孩童，见他颔首便同他细说起了那段由来。
　　原来此地名作凤仙郡，千年以前例行斋天供素之时，一时有失冒犯天地，触怒了天颜。玉帝下旨降下天谴，命司雨诸神不得给此方降雨。
　　凤仙郡三年以来滴雨不落，河涸海干赤地千里，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一日，四位远来高僧行过此方，其中一位便是孙大圣。
　　大圣见黎民受难，怜民生哀苦，生拨济之心，不辞辛劳上天请旨，断破三事化灾解难，为凤仙郡降下一场甘霖喜雨。
　　那妇人将过往话毕，满目温情地揉了揉幼童的脑袋，又道，“大圣爷他啊，最是慈悲心肠，凡有所求，必得所应。这孩子前段时日不慎着了凉，染上了风寒，村里大夫开的药吃了多日怎么也不见好转。自从求过大圣爷之后，不出几日这病便慢慢地好起来了。师傅您瞧瞧，现在面色红润，生龙活虎的，一点也不见病态。”
　　伏虎罗汉侧目看了一眼乖巧地跟在妇人身旁的孩童，年岁不大，一双眼睛乌亮纯净，小手攥着娘亲的衣裙好奇地打量着他。见他目光看来，又怕生地缩着脖子往妇人身后躲去。
　　“这孩子平日里，倒也没见这般怕生，想是大病初愈，让师傅见笑了。”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致意后便带着孩子离去了。
　　“齐天大圣，”伏虎罗汉口中低喃着，转过视线抬起目光，重又落至那尊神像身上，一字一顿，慢声细语地念着他的名字，“孙悟空。”

　　九重天之上，凌霄殿之中。
　　那少年眉扬目展，金甲红披桀骜不群，一双金眸明媚动人，偏又淡漠凛冽，眸光如炬如焰。将脚踩上玉帝的龙椅，抬目睥睨着殿下诸神，伶牙俐齿的便是一番放言高论，气得玉帝难得失了威仪。
　　他倒好，弯着眉眼笑得愈发骄恣。

　　神像虽同是个金冠金甲的扮相，与那少年粗看之下还颇有几分相似，却不过只是徒有其表的一尊泥胎。五官端正，一本正经，不见那份少年轻狂的意气风发，亦不若记忆中那般地灵动俏皮。
　　“又呆又傻的，一点也不像他。”若是教他看见了，依着他的脾气 ，定是要一棒砸了这泥像，再叫那老师傅照着他的模样重做一个好看的。伏虎罗汉轻笑着摇摇头，不再看那尊神像，转身走出了庙宇。

　　晴空湛湛，行云无定，大道通衢，歧路重重。
　　熏风阵阵，空林飒飒，林间偶有几声燕鸟啁啾。他停步回望那座庙宇，依旧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恍然间，他想起悟道成佛的那日。
　　他心中欣然，故见众生欣然，草木欣然，鸟雀欣然，青山亦欣然。

　　种种欣然，不过皆是，山水不移，相逢有期。

　　花果山的桃花开了又榭，果子结了一轮又一轮。仙桃虽是岁岁结果，却也不是时时结果。正逢仲春盛景，桃花开得热烈，如霞似锦地高挂在枝头，枝枝点点，灼灼欲燃。
　　最是适宜，用来酿造桃花酿。
　　孙悟空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左顾右眄地挑了一棵桃树，将身一纵便跃坐在树干上。他这个斗战神佛之名不过是浮名虚誉，做得清闲自在，日日闲来无事。不是外出云游访亲探友，便是呆在家中逗弄小猴。昨个他去天上看望八仙，临走之时顺道去酿酒的仙官府上顺了几坛仙酒。左右闲着无事，便跟那仙官学了一学酿酒的法子。
　　他挑挑拣拣地揪着桃花，桃枝亦跟着摇摇晃晃，纷纷扬扬地飘落下花瓣来，悠悠荡荡地铺了满地的残花。
　　他停了手，将目远眺，桃林连亘数里，好似无涯无际，风过林间，乱红如雨。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这片桃林，棵棵株株，皆是他昔年亲手所植下的。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昔日的一颗颗桃仁皆已落地生根，萌芽破土，长成如今郁郁芊芊的参天古木，浓荫蔽日。

　　可他要等的人，仍旧未有归期。

　　孙悟空捏着拳握紧了手里的桃花，不觉间气力用得有些大了。本是完完整整的花朵，转瞬便在他手上变得零七八碎的。甫一将手掌摊开，那点点绛红便飘曳而起，直落入了风中。

　　“大王真的在这吗？”小猴子探着脑袋东观西望，左顾右视地四处寻找着。除了桃树还是桃树，桃树上还不结果子，怎么看大王都不会在这。他抬起手拽了拽身旁僧人的僧袍，“你也是从大雷音寺来的吗？”
　　伏虎罗汉留意到小猴子话里的也字，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以前可是有很多从大雷音寺来的人，前来找他？”
　　小猴子先是重重地点点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又摇头道，“有一个猪精是专门来找大王的，其他大都是来送邀帖的使者。”
　　“佛法大会的邀帖？”伏虎罗汉心下已是了然，轻声叹了口气，转眸扫过眼前的桃林。
　　桃花烂漫，翠叶鬖鬖，缀满了枝头，入目皆是深红浅碧之景。
　　“后山的桃树，种得很好。”
　　“那当然了，这可是大王种的，”小猴子骄傲地挺起胸脯，努力伸着双臂绘声绘色地和他比画着，“这里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桃树，都是我们大王一个人种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听年长些的猴子们说，很久很久之前，花果山曾经遭遇过一场天灾。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后山遍布焦土寸草难生，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这里半步。后来，在大王取经回来以后，后山的封印便忽然撤了，这片荒芜之地亦是重现了青绿之色。小猴子蹲下身捡起了一片桃叶，那叶子是刚落下不久的，尚还青翠着。若是再过上些时日，便要枯黄了，再渐渐地开始腐烂，重归于泥土。
　　“我们都不知道。”小猴子说着仰起脸来，桃林绵延数里，微风穿林而过，桃花夭夭，清香袅袅。已经开始落花了，待树上的花都落尽了，就要开始结果子了。“大王他每年都会在后山种下一颗桃树，可他从来都不吃这些树上结的桃子。”
　　“等它们结了果，由青变红后，熟透了的，就从枝头掉下来，烂在地上。熟得晚的，个头小的，就一直挂在枝头，烂掉，坏掉。”
　　伏虎罗汉闻言沉默着，握紧手中的佛珠在掌中来回地摩挲着，半晌才再度开口，却只是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大王！”
　　孙悟空一头浅金的发，在一片扶疏花影之间本就格外显眼，小猴子又是有意寻他，尚还隔着一段距离便瞧见了他。兴冲冲地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就小跑了过来。
　　“大王，有个从大雷音寺来的和尚……“小猴子跑得气喘吁吁，话到了嘴边才想起忘了询问那僧人叫什么，便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指，报道，“就是他来找大王。“
　　孙悟空斜靠在树干上小憩，在听见第一声大王传来之时，他便抬眸望了去。
　　这一眼，他看见了小猴子，亦看见了小猴子身后的那道人影。
　　金红的袈裟当风欲飞，赤黄僧袍在漫天纷飞的乱红中飘然翻飞。

　　桃林喧响，飞花杳杳，他正在朝他走来，一路风尘，分花而至。
　　落花纷纷扬扬，在春日缠绵的暖风中不知疲倦地飞逐着，轻盈地抚过他的眉目，翩跹着擦过他的衣袍，拥红堆雪，零落一地。

　　好似那年大雪，天地飞白，他一步一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无休无止的碎雪落在他的肩头和发上，料峭的寒意阻慢了他的步子。
　　那人走得还是很快，不知严寒，登山涉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孙悟空微垂着眼帘，暗暗握了握拳，抬眼神色如常，语调平静地问候道，“罗汉。”

　　“花果山地小饭粝，也没什么好拿来招待你的。”孙悟空顺手从水帘洞的石桌上拿了个桃，坐没坐相地靠在他的王座上啃起了桃子，也没要招待他坐下的意思，“罗汉要是没什么事，就趁早请回吧，老孙就不送了。”
　　“胜佛怎知，我此来无事？”孙悟空不招呼他，伏虎罗汉倒也不将自己当外人，被他这一赶反倒悠然自得地在石凳上坐下了。攘袂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待递至唇边一闻才发觉那桌上的原是果酒，又皱着眉头放了回去。
　　孙悟空咬着桃子瞥了一眼，问道，“怎么，如来觉得失了面子，特意派你来当说客的？”
　　“此行并非是佛祖旨意，”伏虎罗汉顿了顿，又道，“小僧此来，是受观音菩萨指示。”
　　孙悟空听到观音菩萨手上动作一滞，尖牙在半红半白的桃子上印下个浅浅的牙印。待回过神来，他又用力地咬了一口，将汁水四溅的桃肉狠狠咬下，一口口地咽了下去。啃完了桃子，他又将桃核抠开，把桃仁也丢进了嘴里。
　　孙悟空直起身跳下石座，走到石桌旁大大咧咧地坐上桌沿，看了看桌上的水果，伸手拿了一个桃子，却也不吃，只拿在手中抛玩着。用余光看了眼对面沉默不语的僧人，颇有兴趣地追问道，“观音菩萨？他叫你来做什么？”
　　伏虎罗汉看向孙悟空，微扬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来，“胜佛聪慧，怎会不知，我因何而来？”

　　那隐隐含笑的声音，仍如无数个故梦里那般的温柔，只轻易地便搅动了他心头的涟漪。那双熟悉的眼眸望着他，眼中柔情似十里和煦春风，满心满眼的都盛满了他。

　　孙悟空一晃神，忘了去接住那被抛起的桃子，只顾呆呆地看着他。
　　桃子落地，沉重的一声闷响霎时让他回过神来。见桃子轱辘着滚得有些远了，他低着头跳了下来，难得乖巧地坐到了石凳上，错开视线去看洞中嬉闹玩耍的小猴。
　　“我又不是观音菩萨，我怎么知道他叫你来干什么。”
　　伏虎罗汉将孙悟空那一刹那显露的慌乱之态尽收眼底，看他欲盖弥彰地侧着身子抱膝蹲坐在石凳上，眼神飘忽不敢看他，殊不知白玉般的耳尖早已被红晕染透，将他心中所想皆是出卖了个干净。
　　“你知。”伏虎罗汉敛着眼嘴角笑意更甚，仍是有意用那清清冷冷的语气同他说话。
　　“胜佛看我，可觉眼熟。”
　　他将视线对上孙悟空投来的目光，眼中波澜不惊，面上淡然自若，由他肆意打量。
　　“观音菩萨遣小僧走这一趟，便是为胜佛了却昔日憾事，圆满了这一分眼熟。”

　　孙悟空盯着眼前的僧人看了半天，忽地咧着嘴讽刺地笑了笑，“圆满，好一个圆满。观音菩萨聆听众生苦难，日日忙着普度众生，倒还有闲情记挂老孙。”他踩着石凳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屈着手肘撑在石桌上，抬手便捏住了那人的下巴将脸凑近去端详着。
　　通臂眉眼清秀，却生得凌厉，剑眉藏锋，凤眼狭长，看着孤傲冷淡。独独面对他的时候，那双眼才是柔和的，关情脉脉，深情款款。
　　如今的他，还是那副眉目分明的熟悉面容。只是眉心多了一点红，对他的靠近不即不离，不会再拥他入怀，只一片泰然地漠然视之 。
　　端的是个心无挂碍，一心向佛的得道高僧。
　　“细细一看，确是有些眼熟，”孙悟空眨了眨眼，将轻浮的目光从那双疏离的眼眸一路向下游移，流里流气地低声笑道，“观音菩萨如此好意，老孙怎可辜负。”
　　“罗汉，你说是吧？”说话间，他故意地将两人已是咫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将温热的指尖在他下颔处来回摩挲着，有意无意地轻蹭过对方的唇。看他仍是不推不拒，不做什么反应，孙悟空愈发大起了胆子。得寸入尺地往眼前那张看着无欲无求的脸上呼着热气，手指缓缓地上移着，陡然将指腹压上那方柔软。眸光顾盼流转，暧昧不清地问道，“菩萨既是让你来帮我了却前尘，拨乱反正。你打算如何渡我这执迷不悟之人，返本还原，脱离，苦海？”
　　“胜佛。”
　　伏虎罗汉扣着孙悟空的手腕将那按压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开，抬目去看孙悟空，神色沉着从容，声音水波不兴。

　　四目相对，寂然无言，眸光交缠，眼底清明。

　　“我和他是不打不相识，因为一颗桃子化干戈为玉帛，坐下来一块喝了场酒，稀里糊涂地成了朋友。后来他追我，我就跟他好了。”沉默许久，孙悟空忽而开了口，他凝望着与他对坐着的僧人，自顾自地讲着他的故事，亦是他们的过往。
　　“他对我很好，哄我开心逗我笑，不让人欺负了我。我不高兴就爱使性子发脾气，他嘴上说我不讲理，又次次都惯着我让着我。”
　　“我不懂爱，是他教我如何爱人，爱自己，爱他人，也爱他。等我学会了如何爱他的时候，他不要我的爱，要我爱世人，爱这众生。”
　　“于是，我成了佛。”孙悟空抽出了手，蠕动着嘴唇看着他，终是偏开视线，轻描淡写地续言道，“他忘了我，也成了佛。”
　　“既是如此，你……”伏虎罗汉将视线落到孙悟空身上。那咫尺之遥的侧脸恬静而美好，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看不清那双眼眸此刻到底应是何种情绪。
　　他迟疑了，历经千年的时过境迁，他不知这些迟来的话语，此时此刻，是否还再适宜出口。
　　他几度抬起眼去看孙悟空，坦言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沉声问道，“你可想，让他重新记起你来？”

　　孙悟空闻言转过目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却只轻轻地摇摇头。
　　他跳下了石桌，走向他的王座。

　　那道身影仍如他在过往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所见到的那般坚定。只是，待能真真切切地看清他时，他才猛然发觉，他的身躯原是这般的瘦弱，单薄地好似会在风起之时，摇摇欲坠。
　　梦中的孙悟空牢牢地紧抓着他的手在长街上奔走着，又永远的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
　　从来不肯回头看他，从来不愿跟他说话。

　　那是曾经千里奔赴的义无反顾，却又决绝地好似今宵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