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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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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仲夏黄昏。
一条蜈蚣从紫藤花架子底下快速爬过。
啪嗒,一根小树枝忽然拦截了它。蜈蚣瑟缩了一下,无数细脚不安地抽搐着。
“小乖乖别动!”
大昭国长安城郊外伏龙寺的少年神僧姬央抬手将月白色僧袍掖到腰间,半趴伏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数着蜈蚣有几只脚。
砰砰!小院外头突然传来叩门声。
小沙弥提着嗓子立在廊下,高声喊道:“法师,法师!长安城中那位八皇子病重了。”
姬央懒得搭理,仍旧细细地数:“一、二、三、四……”
“法师,睿王爷病重啦——!”小沙弥的嗓音提得格外高,尖利得像是要刺破着盛夏的蝉鸣声。
姬央这才懒洋洋地双脚并立,一个蹦跳起身,顺手掸了掸月白色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了两步,双手嗤啦一声,拉开门。可怜廊下这小沙弥奔的光头上全是汗,一边抬袖擦抹额头脸蛋上的汗珠一边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望着他道:“法师,你的机缘到了!”
“阿弥那个陀佛!”姬央慢吞吞地念了声佛号,歪着点儿唇角,娃娃脸上透着股说不出是吃瓜还是好奇的神态。口气也挺怪异,尾音上扬,听着不像是为京城那位睿王爷悲伤、而是一股子幸灾乐祸味道。“京城里头那位睿王爷、当今那位八皇子,他病重啦?”
“是哩是哩,听说就快不行了。”
姬央双手拢在袖子里头,继续睁大一双圆眼作出呆子样。“哦?他快死了?”
“是哩是哩,听说……”
姬央打断小沙弥。“啥病?”
“据说是中了蛊,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哩。”
“……哦。”
姬央懒洋洋缩回身子,袖起手。夏日里烈焰灼灼,即便是暮色将至,眼前光线却依然鲜活——鲜活如昨,鲜活的,教他分明又看见了那该死的前世。
前世他也识得那人。
前世,他曾与那人做过几年皇子伴读。从总角之交到“结发情深”,他与那人纠葛深沉,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彻底透彻。到得后来,两人白天黑夜地厮混在一处。有回在隆冬夜里头,他与那人并头挨肩地躺在枕上,青丝缠在一处,却是三更天,那人起朝时着急解不开发丝儿,索性从乌皮靴底拔出匕首割断了一截儿,回头交给他,却又哄他道:
-姬十八,孤与你……这也算是结发了。
前世那人就惯爱拿甜言蜜语来哄他。
前世直到死,他都恍惚仍能听见那人如往常般唤他:姬十八。
-十八,你把孤的蛐蛐儿藏哪儿去了?
-十八,明日先生要温书,你先替孤把那段《左氏春秋》背熟了,夜间无事在枕边与孤说说。
-十八……孤要去荆门娶妻了。
依然是恍惚前世,他在某个蝉鸣的盛夏午后,踏着乌靴高高兴兴地穿过深宫内长廊九曲十八弯。刚推开偏殿门,那人冷不丁从门后蹿出来嬉皮笑脸地一把抱住他,涎着脸皮笑:
-十八,孤好容易才逮着这个机会,你就与我好一回。
那人身上透着乌沉的沉水香,熏得他眼圈儿微红,在厮缠间那人两片软而热的唇贴过他后脖颈。
他那日到底没能忍住,长臂捞起那人,猛地将那人掷到床褥深深处。过得片刻,却又坐起身,谨慎地放下帘钩。
红罗帐。
两枚黄金钩掉下来,荡啊荡的,案前瑞兽吞吐出满室沉水香。
那人吃到痛楚,哀哀地抱紧他求饶:
-十八,你轻些。
“……法师,法师?”那小沙弥在今生烈日炎炎的盛夏蝉鸣声中叫他。
姬央回过神,眼皮下垂,笑得有些许冷。“他病重,关我甚事?”
小沙弥反倒急了,扯直了嗓门又喊道:“可是法师,那位睿王爷不是您的……”
“我的什么?”姬央蓦然回头盯了小沙弥一眼,目光森冷似寒星。
小沙弥吃了一惊,仰直头,像只被卡住嗓子的公鸡那样“嗝儿”的打了个长鸣。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怯怯。“没什么。那,那法师,我先走了?”
姬央不置可否。
待小沙弥双手拢着袖小步颠颠地跑出许远,姬央再次走出门,站在长廊下,仰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碧空。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今生,他姬央生来便是个知晓前世今生的大昭国神僧,自幼名动长安城。今年,他十七了,那人二十五,按皇子的年纪那人早该成亲了。可那人死活拖着还没能成亲,大约是要择个最有势力的妻族。
和前世一样。
所谓蛊毒,怕不是要找个由头故意陷害与他作对的几个皇子。
那人惯来会算计。
当天晚上,寺院众僧晚课的时候姬央几次走神。
纵然心有千千结,到了那人处……
也都打了个死结。
草草结束了晚课后,姬央便独自一人回到僧寮。眼下伏龙寺尚有位老住持,若无意外,姬央便是众人默认的下任住持。就连长安城的老皇帝爷也都亲自颁过谕旨嘉奖他,赞他“神算通天护国有力”。
所以他干嘛不索性从心底丢了那人?
姬央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夏夜里虫鸣声总是吵闹,仿佛间又到了前世,那人温言软语的挨在枕头边央求他:十八,姬十八。
姬央睁着眼,耳内那人的声音却仍在继续。
—十八,你醒醒,孤睡不着。
—你陪孤说会儿话。
前世,那人尚且敢自称一声“孤”。今生重新来过,那人依然是皇子,依然排行老八。但是过了三百余年,如今除了正式册封东宫的太子外,再没有一个皇子敢自称为孤。
今生那人从十六岁封王开府,到现在也有九年辰光了。听闻那人府中姬妾如云,又听闻,那人每次出行仆从甚众。
去年姬央曾被请去长安城说法,当时长安城内外万人空巷。于人声鼎沸中,他曾窥见过那人一面。
那天,那人着一袭银雪色蟒纹皇子袍,声势赫赫地端坐在高台上。姬央看他时,那人正低头与位俊俏的少年郎说了句什么。少年郎娇俏地作势扬起手要打那人,那人却立即大笑着将那少年搂入怀中。
那人还是与前世一般,不爱红妆,更爱儿郎。
两世姬央都倒霉催地在伏龙寺当和尚,按理说,以他的聪明性儿早就应该了悟这红尘无常,也就早该把那人放下了。可今夜,他依然没能如期睡着。
大约是寅时,姬央蓦然睁开双眼,在地上来回踱步。青砖地险些都被他跺出个窟窿!
伏龙寺飞檐翘角依山而筑,隐在夜色里朦胧成了团黑影。明明距十五还差着两天,今夜的月亮却大似银盘,半张脸从长安西郊山顶的伏龙寺阴影后头爬上来。
眼下,老皇帝病重,几个有实力的皇子正角力到最后交锋期。
救,还是不救那人?
见,还是不见那人?
……关他屁事。
今生重新来过,他姬央——
再不许那人以天下。
《妄念》
作者:唐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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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基本不看文,不晓得哪些是雷点,大致就是:洁党慎入,人物不代表作者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