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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   五月五日,杜二郎返京。

      他随父镇守边关近十年,十二岁时便能提刀入战场,十六岁便能只身闯入敌帐搁下辽人首级。即便圣上身子弗适,隔日后还是召他入宫,亲提御笔将封作殿前副都指挥使,衔虚职忠武将军。

      湛湛长空,流云时卷时舒。

      不远处密林中传来嘚嘚马蹄声,惊得汴西湖波光粼粼起伏。霞光透染的密林中窜出几匹棕红宝马,为首那人头戴兜鍪,身姿灵活地避开人流将身后二人渐渐甩远。

      “杜二郎这就不厚道了!”

      身后追赶的少年郎夹紧马腹,策马大喝。

      “咱们兄弟几个都有十来年没见了,拉你去喝酒又不是拉你去受刑,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少年郎君对着马匹甩去凌厉一鞭,“返京第二日不陪兄弟们去喝酒,为何这般急躁地跑到静心寺去!怎么的,二郎难不成是看上庙庵里的小尼姑了?”

      另一郎君大笑道:“还是求姻缘去?”

      人流渐渐熙攘,杜从南的速度缓下来。

      几个年轻公子嘻嘻哈哈地追上去,生拖硬拽地要把他拉去喝酒。那几人道:“我们兄弟几个念你路上辛苦,第一日便不去叨扰你。第二日二郎入宫面圣,我们自然要让。今儿个可是第三日了,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都没我们这么诚心,你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咱们几个岂能就放你走了。”

      杜二郎聚力握紧马辔,红着脸憋出二字。

      “家事。”

      年轻公子们相视一眼,嘻嘻哈哈笑开。

      “我们与二郎知根知底,怎不知二郎家事如此紧急?”

      “不如我们与二郎同去,若是情况紧急我们也好在旁边帮衬一罢。大家都是兄弟,相互扶持乃是人之常情,二郎怎能与我们隐瞒。”

      杜二郎摘下兜鍪朝其中一人掷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必了。”

      少年郎君紧抿唇瓣,倏而窜上面容的绯红被晒得健康均匀的肤色遮去。英挺剑眉下的双目如星子粲然,他在一众友人的威逼利诱下别别扭扭地转开视线。

      “我去庙里,求姻缘。”

      几人夸张地哗笑开,问他中意哪家女郎。

      杜从南面上恼意更甚,凝力拽动马辔。

      “日后不就知道了!”

      少年郎君低喝一声,消失在人潮中。

      剩下的几人倒是识趣儿地不再去追。他们几人皆是风流相貌俱佳的纨绔子弟,每每出街必然惹得勾栏红袖招摇。那些个美人却无心揽客了,只管朝着小将军远去的身影那儿眺望。

      “那人为谁?”

      “杜家二郎!”

      “其貌如何?”

      “风流倜傥!”

      ——

      楚国公府的马车在熙攘人群中走动。

      夏姨娘软绵绵地靠在垫子里,一双美目频频看向一边的江晚宁。自从那日争执过后,她便隐隐地察觉出腓腓的变化了,明明说话的语气柔柔的、笑容晏晏的,夏姨娘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和自己生分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她和腓腓这般,必然是他在其中作梗。

      夏姨娘原是想和腓腓慢慢修补裂痕的,哪里省得江新月被昭怀长公主找回来了。她心里面真是又悔又恨,只可惜当年对江新月心软,没有直接用枕头把她捂死,只简单地把江新月打发了出去。

      夏姨娘握住江晚宁的手,疼爱地拍了拍。

      “腓腓。”

      江晚宁似在出神,盯着路边的行人发呆。

      夏姨娘又唤了她一声:“在想什么呢。”

      江晚宁往五芳斋前看了看,见摆在那儿的摊子已不见了。她摇摇头说没想什么,轻声问夏姨娘叫自己有什么事儿。

      夏筝道:“静心寺里许愿极为灵验。前不久我不是身子不适罢,在那儿点了两柱香后就恢复了……那杜家小郎君前日不是回来了吗,你既然和他有婚约,不如去观音像前拜一拜。”

      江晚宁想了想,一时不言。

      夏筝却和婢女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惊喜。

      要是放在从前,腓腓必是推三阻四的,今儿个却没有马上推脱了,要么是女孩子渐渐长大了想到了男女情爱这方面,要么是杜二郎的德行名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对杜二郎有了几分好感。

      想到这儿,夏姨娘重重地嘘了一口气。

      今儿个她借着来静心寺还愿的由头把她拉出来,背地里又让杜氏把他儿子拉出来,是让两个娃娃相互见见面的。盲婚哑嫁的婚姻没感情,偷偷见上两面不就有感情了嘛。

      夏姨娘原怕过分急躁了让腓腓不高兴,半点儿不敢说。

      如今看她如此,心中顿时踏实了。

      夏姨娘松快地道:“听说杜氏把她儿子也拉过来进香了。”夏姨娘生怕她听不出自己话里的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杜氏儿子不小了,正是去求菩萨保佑赐一份好姻缘呢!”

      婢女附和道:“姻缘红线的另一端,不就在咱们姑娘手里面系着嘛!想来是杜郎君等心急了,想快些把姑娘娶进家里!”

      江晚宁不知想到了什么。

      “杜二郎娶我?”

      “傻丫头,不娶你娶谁呀。”夏姨娘抬起指尖,嗔怨般地朝着她的额上戳过去,“只要姨娘在楚国公府里一日,你就还是国公府里数一数二的大小姐。况且杜家自祖上就是德高望重的世代家族,来了个江新月就把你顶下去了,这算得上是什么世家。再说了,杜氏家族上数四代便有男子娶妻不纳妾的规矩,你不必像我一样坐个暗不见光的妾室,多好呀。”

      夏姨娘知道她是个单纯孩子,有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你不用因此对她有所亏欠,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她。”夏姨娘摸摸她的脑袋,“京畿中诸多郎君,总有一个是她喜欢的罢。现如今紧要的,就是你在房里做件像样的嫁衣,等一到婚期就安安稳稳地嫁出去。”

      江晚宁眼睫一颤,难得地不反驳。

      “现如今赶到寺里还有段距离呢。”夏姨娘让侍女垂下车幔,“待会儿入了寺庙东走走西逛逛地又要跟姨娘喊累,趁现在还早快歇歇罢。”

      江晚宁顺从地应了一声,闭目小憩。

      一闭眼,近日的种种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家里面的哥哥们,除去四哥哥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二哥哥常于宫中来往,从前时不时地会带些御赐的物件给她,现如今却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三哥哥虽对待她与往日无甚差别,然而日日会抽出好许时间陪江新月出去玩儿。江晚宁不介意他们出去玩儿的,不过有时候她想一道去的时候,三哥哥总会委婉地拒绝了。崔密和她说漏嘴过,说新来的姑娘不喜欢她,三哥哥便尽量避开二人见面。

      总之,兄长们的疼爱已经无形地偏移了。

      她是个懂事孩子,知道这些事无可避免。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鸠占鹊巢的人是她,现如今货真价实的楚国公千金回来了,她本该就把原先的位置腾出去给她的。

      江晚宁在这时候不免地想到了算命先生说的话。

      那日在五芳斋,她询问她的爹爹娘亲是如何逝世的。那位老先生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无奈与遗憾,说她的父亲被贼人砍死了,她的娘亲听到消息后早产生下她,将她弄丢后心里头积郁,没两年便香消玉殒了。

      她向老先生追问,她是哪里人家、当年又是如何被弄丢的。

      老先生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只招手说不知道。

      江晚宁猜测,或许夏姨娘是知道内情的。

      然而回回提及此事,夏姨娘便会显出几分疯态。江晚宁没敢问,只能把此事默默放在心里,等以后寻得了机会再去细察。

      只不过她的处境变得不好了。

      她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假千金,已经不适合在楚国公府里待下去。她倒不如趁早嫁给一个可靠的夫君,既不至于提心吊胆地待下去,也免了今后受人厌烦后被赶出府去。

      她心里藏着烦恼,即便梦中也紧蹙眉头。

      夏姨娘和身边的婢女笑话她。

      “小小姑娘家这么多的烦恼。”

      “正是呢。”婢女捂嘴笑了笑,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江晚宁唤了起来,“姑娘姑娘别睡啦。我们到地方啦。”

      ——

      几人步入幽寺,见杜氏在凉亭里等候许久了。

      “腓腓小时候就生得珠圆玉润,长大后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杜氏拉着江晚宁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称道,“可恨了还有小半年及笄,否则我都想快些把我这儿媳接进家门才好!”

      夏姨娘往她身后扫了眼,挑挑眉头。

      “人呢?”

      “左右又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给绊住跟脚了。他在家里跟我念叨腓腓好几日了,怎么舍得不来。”杜氏哼了一声,“让姑娘家空等确实是他的不是,等他过来了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他!”

      两个妇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决定先去给菩萨上柱香。

      夏姨娘回头去和江晚宁说话,见她垂目在薄薄春衫上翻找着什么。她问道:“是不是丢了物件儿了?要不要紧的,要紧的话我让夏蝉去找。”

      四哥哥赠的玉佩落了。

      江晚宁没敢说实话。

      “丢了手帕,姨娘我自己去找。”

      不过是一条手帕罢了,丢了就丢了。

      夏姨娘是知道她不喜诵经上香的这档子事的,想来是借着找东西的借口出去躲了。她也没拆穿,亲亲热热地挽着杜氏的手往幽深草径里走去,“让凉夏陪你去,可不许走太远啊。”

      江晚宁顺从地点头,折回去寻。

      庙廓中绿树环抱,铺下满地阴凉。江晚宁折着纤纤素腰找得仔细,发髻上鹅黄色丝带顺势吹落在茵茵草地,如嫩柳擦过水面一般地调皮活泼。

      江晚宁找了许久,忽而发现一簇草丛里柔光波动。她猛地松了口气,提裙朝着那个方向跑去时,见一只手已将玉佩从草堆里拨出。

      江晚宁开口道:“这位郎君——”

      对面郎君豁然睁大了双瞳。

      江晚宁不解,只想从他手里拿回玉佩。

      “这是我的玉佩,烦请郎君给我。”

      那郎君直挺站着,僵硬地把玉佩递过去。

      他耳根通红:“我——我——你——”

      江晚宁以为他口吃。

      “郎君别着急,您慢慢说。”

      少年郎君点点头,粗着嗓音憋出来一句。

      “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见面前少女眉目怔怔,他心头扫过失落。

      他有点儿不敢看她眼睛:“我是杜从南。”

      江晚宁讶声:“原来是杜家二郎!”

      杜家二郎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可以这么好听。杜从南猛地别开眼睛,只一个劲儿地朝上头看,忽见混浊的云堆聚在头顶,怕是要落雨了。

      “怕是要落雨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罢。”

      话落,立夏的第一颗雨珠溅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夏雨淅淅沥沥地下大起来。

      杜从南解开襟扣,犹犹豫豫地脱下身上的外衣,又犹犹豫豫地把外衣递到了江晚宁的面前。他呐呐道:“女儿家身子娇弱,淋了雨就要病了。你拿我衣服蒙在头上罢。”

      江晚宁眨眨眼:“一起罢。”

      杜从南点点头,撑开外衣将二人罩住。

      他不敢离她太紧,大半个肩膀挂在外头。

      两个人像是隔着楚河汉界一般。

      江晚宁在马车上就已经想得清楚了。他既然是她的未婚夫,日后免不了继续相处。这般想着,她慢慢朝他靠近了进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二郎別淋着了。”

      天边乌云如墨汁翻涌,来势汹汹地将天色染尽。狂风乍起,以毁天灭地之势摧捣着这座低矮的小山峦。不远处的亭子里,夏姨娘和杜氏心急如焚地眺望着无边的黑林,盼着江晚宁从里面出来。

      侍女眼尖地“咦”了一声。

      “姨娘,那不是咱们姑娘嘛。”

      杜氏惊叫一声:“那不是二郎嘛!”

      少年郎君身上衣物皆湿,眼睫已被滂沱的雨水糊得睁不开。他臂弯里紧紧地护着一名少女,那少女轻轻柔柔地告诉他该往哪里走,要他当心脚下的石块……

      僧人抵着大风赶到亭子里。

      “山下泥路泥泞,这时候马车应当是走不了了。若是几位施主不嫌弃,不如在鄙寺的禅房里居住几日罢。”

      夏姨娘和林氏齐齐应了声好。

      正愁这两个孩子找不到机会发展感情呢。

      如此,也算是天公作美了。

      ——

      与此同时,楚国公府的荒蔽小院里。

      安白见识了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一边忙着拎着水桶去接屋脊上渗漉的雨水,一边还得留着心死气沉沉的郎君。年轻郎君身着单薄的中衣,出神地凝望远处漆黑一片的夜景。

      他低声:“枉费我担心她,派人过去——”

      一道巨大的惊蛰掩盖了他的声音。

      安白没听清:“郎君方才说什么?”

      江愁予自顾地推开窗牖。

      狂风卷袭而来,哗啦啦地吹动着屋里的书页。那只被临时搁置到屋里的莺儿一下子从酣眠中惊醒,一声比一声啼得凄切。

      江愁予不耐烦地皱眉,慢慢伸过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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