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情怯（四） ...
-
“殿下，您这边请……”
小太监引着灯走在前面，万春荣扶着姚知微走在后面。晚风越水拂面，吹得醉醺醺的姚知微睁开了惺忪的眼。衣袂随风轻扬，发鬓上的金钗也因着她这一路的跌跌撞撞变得歪斜。她挣脱万春荣的胳膊，扶住九曲回廊下的朱柱。
“殿下？”被推开的万春荣一愣，望着勉强站直了身子的姚知微就要再上去扶她。
“本王……没醉……”姚知微换了只手撑着柱子，抬掌止住万春荣的动作，“只是这会儿困了，不需要你扶，站一站……就好……”
“陛下命奴婢送您回宫，您这样，奴婢回去可没法复命啊！”万春荣苦着一张脸停在原地。
姚知微没有搭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饧着眼问：“唔……本王今晚歇在哪？”
“啊？”看来是真醉了，万春荣毕恭毕敬道，“回殿下，在清思殿。贵妃娘娘说那儿地方安静，人少，只有少数几位有些资历的娘娘在。”
“贵妃娘娘说，殿下久未回京，大明宫又早就焕然一新。怕您人生地不熟，才给安排在那，希望您不要嫌弃。若是住着不舒服，明日再换就是了……”
“娘娘考虑周到，知微不敢嫌弃。”姚知微忽然提到，“张长史……还在宫外……等么？”
万春荣黑睛一转，便从姚知微断断续续的话中悟了个大概，答道：“回殿下，凌云姑娘已经在清思殿等您了。外男不得入内宫，张长史奉陛下口谕，回蜀王府去了。他在，也好协同有司给您府上添置些新物件。”
“父皇思虑周全，烦请公公回去，替本王先谢恩。”姚知微嘱咐道。
“是……”万春荣颔首应了，“那……奴婢安排人送您去清思殿？”
这回姚知微没有再推辞，她收回伸出的手臂，轻声道：“有劳。”
万春荣低了低头，招呼提灯的小太监继续引路。想起姚知微方才挣脱他时那股子狠劲和隐隐作痛的胳膊，他怔了片刻，而后指了两个随侍的宫女一左一右搀着姚知微往清思殿去……
晚膳开始已是月上柳梢头，待到结束，堪堪将近子时。姚知微闭着眼，任由搀着自己的宫女带着自己走在这陌生的而又熟悉的宫道上。她记得通往清思殿有一条鹅卵石小径，脱了鞋袜踩在上面，走起来最是舒服，可惜现在是不能了。
凌云站在清思殿前观望许久，终于见到有零星的灯火朝此处来。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轻声唤道：“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姚知微蓦然睁开眼。凌云到底还是换上了宫女的装束，穿着鹅黄的襦裙，看上去文静而不失生气。她眉眼低垂，在廊下的阑珊灯火下别有一番韵味。
想着身边还有皇帝的人，姚知微略一思忖，抽出被左右侍女搀扶的胳膊，身形不稳地站住。凌云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忙两步并做一步，上前，稳稳地接住姚知微。
“本王到了，你们回去吧……”姚知微口齿不清，含糊道，“凌云，扶本王进去……沐浴更衣……”
“是……”凌云朝送姚知微回来的四位宫女点头示意，随即搀着她往清思殿里走。
大明宫中有许多闲置的宫殿，偌大的宫室虽不住人，却也配了打扫房屋的中涓、宫女等人。凌云知道姚知微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肯定要在今晚的酒宴上做出一醉方休的样子。所以，她早吩咐人备了热水。待摒退浴房中不相干的侍女，吹了两跟明亮的新烛，她才开始生疏地替姚知微除衣。
“本王自己来……”她的手刚搭上姚知微的高腰襦裙的系带，腕就被满面酡红的主子一把捏住。
“是。”得到指令，凌云颔首退至一旁，背对着姚知微，绝不多看一眼。
因着方才凌云吹熄了几盏灯，浴房内的光线并不太亮。潜龙入水，掀起汹涌的波涛，呼啸的风迅疾如电，晃得轻纱罩中烛火摇曳不安。凌云有些功夫在身上，她听得出来，姚知微气息凌乱。心，没有静下来。
凌云没有猜错，姚知微的心情的确莫名的沉重。她将全身浸于温热的浴水中，埋面于里，良久方出。室内静极了，一时间，听得到烛芯爆燃时“哧”的一声轻响，转瞬即逝。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凌云正兀自出神，忽闻姚知微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许是喝多了酒，姚知微的声音意外地生了些磁性。不同于素日讲话时的清泠淡漠，凉薄如皑雪化浅溪，悦耳却又漫不经心，总让人觉得隔的太远。现在这般低沉，开口便让人意外，意外她添上了几分温情。
“回殿下……”凌云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一一道，“王爷给的名单，张庸和属下都看过了。张庸说，宫中虽有我们的人，但到底不多，轻易不好交涉。”
“诚如殿下计，殿下暂居宫闱，可避外人耳目。但归根结底，长安，殿下不能久待。当务之急，是避免朝廷夺您的实权，让陛下重新放您回剑南。”
姚知微抹去面庞上的水，唔了一声，道：“他说的这些本王都知道，叫他安心去结交今年常科的士子就是。尤其是寒门中那些真正有才学的人，招揽不拘门第，亦无需担心钱财。”
“至于回剑南……”姚知微顿了顿，“储君之位，那些在京的和不在京的，都观望着呢。陛下这次为晋王、齐王选妃，就是要重新打散近些年朝中以吴王为首的拥长派的势力。”
“陛下年纪大了，却不许臣子们为自己着想。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有人不为己的……”
姚知微轻叹一声：“明面上的事，本王会见机行事。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还需你与张庸配合伯父，小心去做。”
“属下明白。”凌云应道。
“还有一件事，”姚知微慢悠悠掀开眼，望向一侧灯盏的眼睛，赫然是清澈如春水的一双，“本王叫你打听的那位林婕妤，住在哪？”
凌云不假思索道：“回殿下，在……”
大明宫北苑是后宫佳丽所住，宫室众多，多在太液池的北部。唯独清思殿地处僻远，在太液西池偏南的一角。此出宫室较少，除却清思殿，只有清镜殿、倚霞殿两处。
每年皇帝自太极宫移居大明宫时，这边的宫殿都会分给喜静且有些身份的“老人”。好巧不巧，入宫已久的林澈，就居住在姚知微所在的清思殿旁的“姊妹殿”——清镜殿。
“小姐……”哪怕入宫已有九年之久，自幼伺候自己的丫鬟冬梅私下里也还是这样称呼她。
“嗯？”
林澈正在摆弄晚间从太液池旁折回的垂柳枝。二月春风拂绿了太液池畔的未央柳，纤细修长的一枝柳条上，生了或鹅黄或浅绿的嫩芽。远远望去，春风中丝绦摇曳，很是好看。她没忍住，晚膳后散步，折回去取了几枝。想着插在素净的白瓷瓶中，煞是好看。
可是，结果不尽人意。她沐浴完坐在明亮的烛火下摆弄许久，也没有白日所见那般富有生机了。连枝上的嫩叶，都渐渐褪去了颜色。
拖着尾音应了冬梅，她终于彻底放弃。林澈抬起头来，见早已长成大人模样的小姑娘仍拘谨地站在远离烛光的地方，不由好笑：“你站这边又不会挡着光，离这么远做什么？”
清镜殿寝殿里，已换了一茬的烛燃得正旺。原在矮榻上插柳枝的林澈，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攥着一根蔫蔫巴巴的柳枝，移开目光，专注地看着站在葳蕤灯火背后昏沉里的冬梅。
她的姿态动作看似随意，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风雅。冬梅自记事起就跟着她了，是她的贴身婢女。可多年相处，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上自家小姐那温柔的恍惚了岁月的眉眼，冬梅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走神。
林澈见她又发呆，轻笑道：“怎么，你家小姐脸上有东西吗？”
“没……没有……”冬梅反应过来，使劲摇了摇头，“小姐，奴婢刚去看了铜漏，已经子时三刻了，您该就寝了。”
“这么快？”林澈闻言一顿，从善如流地将手中的柳枝随意地插进瓷瓶，“怪我，年岁大了，手法也生疏了，心血来潮非要练这‘插花’，连带着你也不能休息。”
冬梅摇了摇头：“小姐，宫里这么多位小主，就属您手底下的宫人最少，也最闲了。大家伙儿平日里歇得可多了，您难得有兴致熬夜，奴婢乐意奉陪。”
“好了，尽说些我喜欢的。”林澈起身，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吹了灯休息吧。”
“是……”
林澈对争宠没有兴趣，入宫更是迫不得已。泰和二十八年，天子的花鸟使到了江南，点名见了年仅十五就才名远扬的她。
时任花鸟使的万家宝，对林澈“人如其名声”大为称赞，当即便在入宫名册上写下了她的名字。这是江南道林家莫大的荣耀，也是她此生逃不过的宿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