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有泪》路漫漫其修远兮

9、汴京

　　南唐太子安陵昱明带了百万金珠财宝，美女数十，由一千骑兵护卫着，前往周朝割地求和。

　　他到了汴京之后，见过周主烈帝，烈帝甚是礼遇，不曾轻慢。安陵昱明呈上降表，请烈帝御览。

　　烈帝看了降表之后，称赞不已，道：“当真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更兼情真意切，毫无牵强造作之感，若以美人相喻，恰如西子王嫱，纵蓬头粗服，不掩国色矣！我朝翰林学士无有能及一二者，不知是江南哪位大儒所作？”

　　安陵昱明回道：“多谢陛下谬奖，此文乃是臣六弟安陵璧所作。”

　　烈帝复又问道：“你六弟安陵璧年方几何？”

　　安陵昱明道：“多承陛下挂齿，臣六弟安陵璧今年十五。”

　　烈帝摩挲着掌心的一块玉璧，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你六弟生而多有异象，双目重瞳子，时人多谓尧舜之相，想来你父王定是极喜爱他了。”

　　安陵昱明见这烈帝翻来覆去只在自己弟弟身上打转，心下隐隐有了提防，道：“臣六弟虽然聪明灵慧，却生性散漫，醉心诗词，从来不喜政事，父王屡禁不止，也只有由得他去了。”

　　烈帝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你六弟倒当真是个雅人，不比你我劳心劳力，在这红尘中打拼。闲话说得这么多，早误了宴席时间，来人啊，开宴！”

　　烈帝一声“开宴”，丝竹管弦之声骤起，侍女宫人流水般在宾客间穿梭不断，运送菜肴酒水，添置碗筷。安陵昱明看那酒宴虽然不如南唐宫中饮宴精致，但倒也丰盛大气，果然不失周朝大国风范，怎生见得：翡翠盘列紫驼峰，黄金碗调银鲛翅。金丝鲤、人熊掌，海内奇珍；红樱桃，青橄榄，域外异果。芙蓉饼，玫瑰糕，清新甜美；蔷薇露，真珠泉，香飘殿外。当真是帝王饮宴诚盛事，初见只疑入瑶池。

　　酒过一巡，又有一队舞姬翩然入殿，个个高鬓盛妆，姿容妖娆，在大殿之上和着音乐节拍婆娑起舞，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烈帝麾下颇多年轻臣子，不少看得眼直，趁着酒意上来，言语渐渐放肆起来，舞姬飞旋过几案之前，或也趁着摸上一把揩油。

　　宴至酣时，烈帝忽令止歌舞，息管弦，向安陵昱明道：“旧曲多听无味，这些舞姬也不过庸脂俗粉，强作妖娆，实在是贻笑于贵客之前。听闻你六弟安陵璧容貌美丽，才华绝世，每成新词，天下传唱，如此风流人物，不得一见，实在是憾事！”

　　安陵昱明听得烈帝此言，心中顿时一紧，烈帝□□，断然知道从无以姿容美丽称赞男子相貌者，便是市井小民之间，一个男子若对另一个男子赞他姿容美丽，那也足可拔刀相向。

　　安陵昱明强自按捺住心头的不安，道：“臣弟身为男子，何来姿容美丽之说？陛下这里美人如花，春色满殿，臣看了都羡慕不已呢！”

　　烈帝轻晃手中酒杯，笑道：“大王子何须过谦，听闻南国春祭之时，六王子安陵璧因故停车，见者莫不目瞪口呆，以为天人堕尘，更有人赋诗道‘初惊白璧出绿波，又疑明珠相流光’—”

　　突然站起一名武将打扮的男子，他身材高大，肌肤黝黑，开口便骂道：“干他娘！皇上，俺飞龙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歌舞不听，美人不看，讨论江南国那劳什子的六王子做甚！他便生得再漂亮，总不能变个女人让爷们快活是不是？”

　　此人言语粗俗至极，几与市井流氓无二，安陵昱明此生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话语，不禁眉头深锁，暗暗恼恨这男子对自家六弟不敬。

　　然而这粗俗男子倒也正好帮了他一个忙，烈帝被那人一扰，不怒反笑道：“赵点检果然快人快语！如此说来，确实是朕的不是了，这些舞姬点检看上哪一个，带回去便是。”

　　安陵昱明听坚守寿州，一直在与烈帝大军抗衡，直至寿州被攻破时方才撤退，倒是不曾与这大名鼎鼎的赵飞龙见过面，只是听说他在战役中功劳极大，回京后被升为殿前都指挥使副点检。

　　他想到如此一个粗鄙陋俗之人，竟然迫得南唐割让半壁江山，俯首称臣，简直觉得是天大的耻辱，只是自己如今也不过是降臣之身，也不好对此人正面发作，只能暂时按下胸中怒火。

　　赵飞龙咧开嘴大笑道：“多谢陛下！陛下对俺真是比再生父母还好，俺就算下辈子也要叼着草来报答陛下的恩情！”

　　他此言一出，殿上许多文臣都撑不住笑了，安陵昱明恼他连克唐国三城，不禁出言讽刺道：“点检大人，怕是衔草结环罢。”

　　赵飞龙黑脸隐隐泛出红色，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全身骨骼“咔咔”做响，看模样就要在这金銮殿之上拳脚相见。

　　烈帝见事不谐，忙举杯劝道：“飞龙一片赤心，朕已经知了。只是南唐王子之言也并无不对，飞龙你虽然一身武艺，还须多读些诗书才是，这样才能更明事理。待到南唐六王子进京之后，朕便封他为翰林大学士，飞龙你也可顺便多向他请教。”

　　安陵昱明再不料烈帝兜了如此大的一个圈子，竟然又绕到了自家六弟身上，而且直接便是进京晋见了，简直心急如焚，站起身来苦辞道：“陛下，臣六弟年幼体弱，从小娇养在宫中，汴京金陵相隔何止千里，六弟怕是难历车马劳顿之苦。臣五弟云飞也身份高贵，知书达礼，不如由他进京朝见陛下如何？”

　　烈帝目光流转，使人摸着不透心意，他忽又一笑道：“你六弟安陵璧可有什么新作？”

　　安陵昱明被催逼不过，只得念了弟弟的一首新词《长相思春风曲》：“

　　山如黛，眉如黛，春风裁就碧罗带，江南最可爱。
　　黄金台，白玉台，美人醉遗珊瑚钗，举杯且开怀。”

　　烈帝又盛赞不已，道：“好个春风裁就碧罗带！柳丝如带，春风裁出，当真是令人拍案称绝！”
　　立刻命教坊谱制新曲，以唱此词。

　　安陵昱明向烈帝辞行时，烈帝又旧话重提，说是对安陵璧如何歆慕不已，盼望他来汴京相见，两人正可抵足而眠，彻夜论道。安陵昱明即怒且惧，含糊应答了事，心中暗想若真是有一天金陵不保，那便是将檀奴杀了，也绝不能容他落到了烈帝手中。

　　昱明在三个月之后归来，向父皇言道：“周主看了降表，很是高兴，同意了我们割地称臣的条款，然后又问此文是何人所作。左右言道是六弟崇光，烈帝称佳，而后命赐宴。宴上烈帝突命乐人止住歌舞，向儿臣道‘旧曲多听无味，听闻你六弟安陵璧容貌美丽，才华绝世，每成新词，天下传唱，如此风流人物，不得一见，实在是憾事！”

　　烈帝未必是真心慕我文采，想要将我扣为人质却是极有可能的。而后一道道逼催我迅速启程前往御京的文书也说明了这一点，母后终日以泪洗面，生怕我一去不复返。然而烈帝和我今生始终是无缘相见，他在挥军攻打幽州之时，中了毒箭，一代不世出的英雄，也不过如万千凡人一般，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静静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