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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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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弟允详从三楼大步流星走了下来,任凭身后宫人叫唤也不理不睬,他似是心中有气,脚步把楼板跺得震天响,楼下正在用膳的客人多有皱眉者,然而众人见他服饰华贵,随从众多,倒也不敢多加非议。
庆祥宫的大宫女秋云伸手去拉他袖子,软语道:“小主子,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只管说给奴才们听,何苦这样闷着生气,白的作践了自己身体!”
允详越发恼恨,将秋云手狠狠甩开,竟然快步跑了起来,正好一个少年刚从门口进来,允详一头撞在他胸膛上,那少年身体强健,纹丝不动,允详却是一头摔倒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下,额头上也擦破一层油皮。
庆祥宫那群人都露出了天塌了一般的神情,赶上去围了允详,又有替他伤口吹气的,又有掏药膏的,秋云怕他还有其他地方受伤,挽起他袖子细细检查。
允详咧嘴要哭,想起人多才硬生生忍住,那被允详撞了的少年嘴角一弯,笑容似是有些轻蔑。允详正是气不打一处来,见他笑了,一股怨气全倾在他身上,忙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冲撞本少爷!”
那少年身材高大,肌肤黝黑,穿着一件粗布皂衣,衣服上几处明显的破洞,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面上已有风霜之色。允详站在他面前还不到他胸口,他似乎是觉得和这样一个孩童争吵毫无意义,不置一词绕过他就准备准备向店内走去。
他这种冷漠疏离的态度,越发激起了允详的怒气,他追上去大声叫道:“给我站住!你是想找死是不是?”
他身后那群随从也跟着吆喝,要那少年向允详磕头认罪,言语中大有威胁恐怖之意。酒家账房先生看不过眼,出来好言相劝,被那群随从中一个白衣人人一记耳光抽飞了出去,挣扎半天爬起来时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我见允详手下下手如此之重,心下不禁有些骇然,这白衣人必定是宫中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这少年恐怕今日不能善了了。
那皂衣少年转身立定,冷冷地道:“一条小疯狗,一群狗奴才。”
“给我拿下他,狠狠地打!”允详气红了脸,跳起来吼道,“一直打到死为止!”
春绣哎呀一声,道:“那大个子恐怕要吃亏!”
我心中也是如此之想,然而往楼下望去,局势又大大不一样。那少年竟似身怀高明武功,出拳沉稳有劲,身法灵动,允详那方虽然人手众多,却被打得东倒西歪,鼻青脸肿。
那白衣人原先还只站着看不出手,此时方才冷笑一声道:“原来是有武功底子的,怪不得这般骄狂,只是今天碰着某家,也只能算你祖上少积阴德了!”
他双袖一分,一只手便向那少年肩部搭去,少年身形微微一沉,让开了这一招,反手一招“推开窗前月”攻向他胸前,逼得白衣人不得不回招自守。这两人都身怀精妙武功,一时场中只见双双身影翩飞,掌风呼呼,好不精彩,
我也曾跟随宫中林将军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倒也知道一些拳脚皮毛,怎奈天生体质虚弱,第四天时便在太阳底下晕了过去,吓得林将军忙将我送回母后寝宫,不敢再传授我武艺。大哥昱明于武术上颇有天分,宫内几位将军都大大称赞过他,然而据我看来,这少年武功还要远胜过昱明。
时间一长,白衣人隐有不敌之势,拳风掌影都被那少年压住了,那少年一招“迎风破浪“击中他肩头,这一掌掌势颇沉,白衣人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允详见手下失利,急红了眼,掣出另一侍卫腰间长刀,掷向白衣人,喝道:“戚侍卫,接刀!”
那戚侍卫飞身掠出,接住长刀,抖起一片刀花,倒转刀锋,便向那少年面部削去,春绣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已是不敢再看。
那少年面对这避无可避的一刀,身子突然向后一折,单以脚尖力量支撑起整个身体,身子齐平于地面,恰如一座桥梁,正是好一招“醉卧霜桥”,白衣人那凌厉万分的一刀削了个空。
我一个“好”字正要脱口而出,突见那戚姓侍卫袖中射出一簇小箭,那箭以机簧发射,即密且快,皂衣少年果然躲闪不及,被几支小剪射中大腿,跌倒在地。
早在戚侍卫掣刀之时,楼中客人看出局势不好,便已走了个精光。皂衣少年被庆祥宫侍卫制住,又寻来绳索绑了,他个子长大,便是委缩于地上仍是气势不减,我和春绣看着都暗暗替他可惜。
戚侍卫躬身问允详道:“小主人,这小子要如何处置?”
允详俯下身去,对着那少年面上狠狠唾了一口,骂道:“我呸!你还敢骂我是疯狗?现在狗一样躺在地上的人是谁?我告诉你,我今天就算要你死在这里,都没有人敢说一句闲话!”
皂衣少年双手被捆住,因此尽管允详一口唾在他面上,他也无法抬手擦拭,只能任那口唾液顺着他面颊滑下。
他狭长的双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强烈的憎恨与愤怒。
这少年面容算不得英俊,然而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目光中,可以像他包含着如此之多的感情,憎恨,愤怒,失意,不甘,甚至还有骄傲。
直到这种时候,他仍然是骄傲的。
就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鹰一样,即使被囚在牢中,无法遨游天空,但还是不肯低下它的头颅,因为它曾经拥有过天空。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快活,允详也是如此做想,所以他自己冲上去对他一堆拳打脚踢,最后甚至用一只大陶罐砸破了他的头。鲜红的血顺着皂衣少年的鬓角流了下来,在地上积了一滩暗朱,令人心悸。
允详揪着他的头发,恶狠狠问道:“你服不服?你要是服了我,就在这里向我磕九个响头,我就饶了你!”
回答他的是一口吐到他脸上的带血唾沫。
允详恐怕是真的疯狂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双眼发红,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小刀,慢慢逼近了少年的脸。
“我讨厌你的眼睛,”他慢慢地说,允详气到极时,相反又会比平常冷静很多,然而他接下来只会做出残忍得超乎想象的事情。“你明明不过是一个贱民,怎么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以前有过一个小侍女,她做错了事我打她耳光,她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
他有些病态地大笑了起来:“我把她的眼睛挖了出来,很漂亮的一对眼珠呢,现在我还收藏着呢……我要把你的眼珠也剜出来,然后再把你阉了,你这样的人,穿上太监的衣服肯定很有趣的,不是么?”
他微笑着,将小刀拔出刀鞘。
我不知道当时这个陌生少年为何会如此吸引我,这种吸引甚至与英雄惜英雄无关,于是我愚蠢地踏出一步,从此国破家亡,直至万劫不复。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定然会微笑着看着允详将刀落下。
“怎么是你?”允详面露诧异之色,手中小刀也一歪。“你要来多管闲事?”
据说他对他母妃郑贵妃都直呼其名,我也懒得与他计较礼仪,对他及身后那一帮随从说道:“我在楼上看得清楚,分明是你家小主人先冲撞了他,他虽然言语不大好听,但被你们打成这样也够了。今日看在我的面上,这事便这么算了,你们若是执意不听,我便只有回去禀明父亲,看他如何处置。”
宫中皇子,不怕父皇的,怕是还没有出生。
允详听了我的话,果然面色一变,但他天性顽戾,还待要与我争吵,秋云拉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这才带着一大帮人马愤愤离去。
我掏出一锭金子,赔偿了酒家损失,然而任我再三致歉,那些酒保茶博士看我的目光始终惊惧交集。一个茶博士蹲下身去查看那少年伤势,见他已经晕了过去,便啧啧感叹道:“成天只说金陵是好地方,也有这等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可怜这少年,在这里才做了半月杂工,便出了这等事,老板如何还敢再留他?”
我听他念叨,面上一红,我先前害怕被人发现私自出宫,回去受罚,所以直到最后一刻才站了出来,若是我稍微勇敢一些,这少年也无需受如此苦楚。
那少年身体沉重,我和春绣两个人都拖他不动,还幸亏先前给我们上菜的小二哥身体强壮,将这少年扛到车上,向我们道:“两位打算如何安置他?”
我道:“找家客栈先给他住了,然后再请大夫来慢慢调理,毕竟是我认识的人打伤了他,我也有责任。”
小二道:“这伤没有十天半月岂是能好的,这城里客栈什么价,住个十天半月便是金山银山也消空了。而且打伤他的那群人依我看来竟是大有来头,怕还不是寻常显贵之家,若是再来寻他麻烦,他又是带伤之身,那又要如何是好?依我来说,还不如你二位去城里僻静地方租一间小小屋子给他歇息,请位大夫来看看,再留些碎银子于他,这好事也算做到底了,菩萨也要感激的。”
这小二哥说得甚是在理,我跟春绣谢了他,上了马车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