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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青鸟此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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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略微清醒,睁眼。
窗口斜斜铺进来的日暮之色,以及空气中飘散的花草清香。
又是黄昏。
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兀自睁眼在床上躺着。这空无一人的房间,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了我一个。
记忆如潮水般侵袭,蓦然想起医鬼的灰发,以及公子的浴血.
翻坐而起,耳边仍响着医鬼的话,“大暑之日,隐必倾力扭转乾坤,叫神兽听命于我,降天灾于岛国临,要其永埋深海!”
要临国永埋深海!
是怎样的血海深仇才需如此?是怎样的力主乾坤才能如此?
未曾留意有开门声,只忽然听见一个女声道,“你可算醒了。”
谁?
循声望去,原来是小姐倚在门口,眉宇间英气咄咄,嘴角却似笑非笑。
“或许可以再睡一会儿?”我懒洋洋下了床。
她一挑眉,大眼瞪我一下,“你倒清闲,也不知现下的朝堂,已然因为你而换了整个局势!”
“赫!”我吓一跳,脚下一个踉跄。
她看着我出洋相,仍然悠哉游哉说道,“玉麟王府原本是出了名的不理政事,老王爷清心寡欲,王妃是一心向佛,玉麟王翩翩佳公子,整日里流连花丛,无心朝堂。”
“公子流连花丛?”我嘻嘻一笑,自己坐下来倒茶喝,还不忘招呼这将军府三小姐,“喝茶么?”
小姐坐下来,一指点在我脑门上,“你还懂不懂规矩了?近来你是越发的放肆,起先见你傲骨铮铮,还道你变了本性,也不过几日,你从前的无赖伎俩,又一一现身了!”话虽如此,言下却无责怪之意。
我见她径自将我面前的茶杯拿去喝了,只好自己又倒一杯,却听见她继续说道,“昨日你被太师府擒了去……”
“昨日?”我奇道,“不是今天早上么?”
小姐白了我一眼,“你倒好,山中不知年,也不问问外面闹成了怎样的光景!”
“哦,那怎样了?”我顺风而下。
“玉麟王呀,那是出了名的爱美人不爱江山。你莫看他平日里无所事事,见人都是笑脸,若要是谁动了他的红颜知己,他却必定会不折不扣,教对方没好果子吃。所幸这临城里,人人争的都不是美人,所以也都不去惹他,但这次……”说到这里,小姐定定看着我,“你猜到了?”
“呃……猜到什么?”我趴在桌上拨弄手中的茶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自是为了你,与那太师府结了梁子呐!”
“唔,我晓得。”我应道,“那又怎样?”
“哼哼!”小姐冷笑两声,“太师向来以为他自己只手遮天,恨不得吞并了我将军府的海军,夺了皇帝姐夫的大权,现在局势逆转,玉麟王府摆明了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太师么……如意算盘恐怕没这么好打了!”
其实我还是想说,那又怎样。
若医鬼所说是真,大暑之日,神兽唤出,不是太师一统天下,便是医鬼令临国永远消失……这些人,却还在这里争什么。
想起在海边的时候,公子曾经说过,若有朝一日了无牵挂,便去海的那一边,再也不回来。嘿嘿,莫非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么?
冷不防额上吃了一个弹指,我捂着额头,抬眼见小姐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显然是生气了,“我在说国家大事,你却在这里傻笑什么!”
我正了正颜色,忽然想起来,“临国人口多少?”
小姐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呃……我也不知。”
你也不知,你竟也不知。
可是,若医鬼真令临国沉于深海,如此天灾,又有多少人会枉送性命?
心下一沉,忍不住语气都变了,“医鬼究竟是何人?”
“三年前皇帝姐夫得了恶疾,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虽对民间声称皇帝无恙,但宫中已然开始准备丧葬事宜。正是在此时,医鬼夜闯皇宫,轻易治好了皇帝姐夫的病,此后便入住皇宫,颇得厚待。”
小姐沉吟片刻,又道,“传闻医鬼来去无踪,视宫中律法如无物。而皇帝姐夫亦从不过问,反令宫中上下皆对医鬼敬重有加。其实皎月私下希望,如此能人是站在皇帝姐夫一边,但今日听玉麟王所说,他竟是太师身边的人,皇帝姐夫……恐怕信错人了……”
三年!他在临国部署,看来已经很有年头。他说自练成《弓梳神策》起便已奔波六年,都是为了要灭临国,那么,在五国三岛上,他定也有着别的作为。如此精心布局,原本不该是想要依托神兽啊,如果一开始就是想要依靠神兽的力量来叫临国沉没,应当全力寻找那个《墨灵诀》才是,又何须筹划旁的?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我兀自摇头,一抬眼,却堪堪撞进了小姐的眼睛。
她脸上犹自怔怔的,发觉我看她,才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方才的表情,有些像你从前的样子。”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实在是大胆假设不来,所以此刻,我只好小心求证。
“你么?”小姐轻轻一笑,“唔,大部分时候很讨厌,有时候么,也还是很好的。”
“呃……这个也太简单了。”我垮下脸来,“比如,我究竟是谁,我究竟从哪里来,又比如,我究竟,是什么名字?”
“你不是说,你半点也不留恋过往么?”她看着我,脸上有些嘲讽。
我摸一摸鼻子,讪讪地回答,“那是因为……以前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么……”
“其实,你现在的表情,现在的动作,已经与从前,并无两样。”小姐轻轻叹了一声,“你还是你,只是,却不记得我们了。”
“‘我们’,是指哪些人呢?”我立刻问道。
她瞥了我一眼,忽然笑得很开怀,“你不是很聪明么?何不试试自己找回从前?”又见我一脸沮丧,显得更是幸灾乐祸,最后拍拍我的脸,“你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你莫告诉我,你将军府挂了这许久的红绫,终于要派上用场了!”我斜眼睨她。
她一愣,继而点头,“猜得不错。明日,随我入宫拜别吧。”
四月二十,天晴,风清。
第二次入宫。
清晨起床,郑重妆扮,华衣美服,环佩叮当。
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小姐。她的美,平日带着三分高傲七分英气,今日却刻意收敛了风风火火的步态,一步一步,庄重而高贵。
她一袭红衣,长裙曳地,向着御花园中正襟而坐的临王,盈盈拜倒。起身,再向坐于临王身侧的临后行礼。起身,复又向着皇妃、昔日将军府二小姐端坐的方向叩首。
临王点头,命设宴御花园,钦赐送行酒。
趁着丝竹之乐、伶人歌舞之时,我悄悄后退,一低头,先闪身进了几个来回布菜的宫女之中,随她们走了几步,便出了御花园。
我记得的,皇妃宫殿向南,穿过两处院落,左行数十步,有九曲浮桥,过浮桥径直前行,便是医鬼住处。
仍是门庭冷落,寂寞无声的样子。
我踏过满园芳草,“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不若上次一般是一室阴暗,这一次,倒像是知道有人要来一般,零星点了几盏灯火。
“医鬼?”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想起他说奔波六年,此刻亦不知是在何处劳心劳力。
却忽然听见“叮咚”一声,甚是轻微悦耳。踱步至屏风之后,才看见屋内桌案上摆放着一只沙漏,沙漏下方倾斜放置着一只雕花银杯。方才恰巧是流沙全部倾下,足够的分量引起银杯全然倾倒,正正落在下方的一个银盘上。那一声,该是银杯与银盘撞击的声音。
而行得此处才发现,桌案之上,有医鬼留字,“玉笛本是无双物,青鸟此去莫回头。”
真正精巧!倒像是算好了时间,知道我何时到来一般!
拿起桌上的墨玉笛,触手温润,小巧精致,细看似有水汽氤氲流动一般。
玉笛本是无双物?
这支笛子,原本是我的?
尝试着横笛唇畔,十指捻按。脑中一点成型的乐律都没有,只能吹出一些零碎的音节。
忽然听见院落外有匆匆的脚步声,毕竟心虚,想着得快些回去。将玉笛收进宫装的宽大袖口中,抬脚要走,想起医鬼,却不知为何有些难受。
脑中又浮现他暗夜一般的双眸,似有千言的样子。
眼角一瞥,发现案几上新磨的墨汁,这医鬼,难道连我要留言给他都能算到么?
执笔手中,竟一时不知要写什么,怔了片刻,摇头笑了一笑。
我应该认得他的,我有强烈的直觉;但是他不认我,我又奈何?
提笔只写四字,“愿君珍重。”
而后离开。
正午时分,我随小姐登上嫁船。
临国海军将军府三小姐平皎月,远嫁徙王徙天•凛正的一行船队,启航。
顺风顺水。
回头的时候,我以为可以望见玉家村的那个低矮山丘。无数次我坐在那里遥望这一片海洋,猜测,海的另一头是什么。但是除了满目苍翠,晴日之下绵延的山丘以及城廓,竟使我再也找寻不到那个熟悉的山顶。
青鸟此去莫回头。
医鬼,无双做不到。
因为玉麟王还在临城,我的公子,还在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