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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 春树的故事 ...

  •   祸水镇前有一条小溪流,流水旁是一株歪脖子的野桃花。

      花瓣被风吹落飘零,在河面上蒙了层粉嫩时,叶限破土而生了,根须旁还有颗泛着暖的珠子。

      一身青衣的年轻女人怜爱地抚了抚他稚嫩的芽,拟像孩童般娇柔地讲话,“限儿乖~快快长大,娘亲带你去镇子里玩好不好呀?”

      她身侧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剑眉星目的,听到她的话微蹙眉头,看起来有几分凶恶,“轻水,我们说好了少去镇上的。之前惠和就是在人群里被捉——”

      “好啦,我就是说说嘛。”

      谁让儿子刚好在镇子口落地生根,她这才心又痒了起来。

      他的眉头依然紧皱在一起,“你就是和人类挨得太近了,万一身份暴露可如何是好?要抓我们春树的密令可一条没少。”

      说到这个轻水愤愤不平,“真是的,他们难道以为抓了我们就能拿到我们的灵力么?别说爱了,我怕是恨得要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们!”

      他拍拍她的肩,“那些不入流的术士爱走捷径,而你又快到了幻化丹珠的时刻,小心些。”

      “管他们作甚。我们现在还要照顾我们的小叶限呢,限儿你说是不是呀?”她的手点了点叶限的叶片。

      他晃了晃身子。

      叶限偶尔会想,若是能将爹娘那日的话放在心上,他也不会将日子过成那番样子。

      在爹娘的细心呵护下,他茁壮地成长,或许对于人类而言,他这可以算是飞速成长。

      还没在风中挥几日树杈,他就长出了手脚,和偶尔从镇前路过的那些小孩子一样。

      他把丹珠挂在脖前,随着他长大,它几乎只有红豆大小了。

      从他可以化作人形后,爹娘就带他住进了树林,再也不曾出来过。

      秋风瑟瑟,桃果初结时,他已与母亲一般高了。

      母亲因为扭伤卧床,太阳摇摇欲坠时,她也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她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念……

      “虽然人也不全是坏人,可是这世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坏的好的都掺在一起。你以后一定要多多留心。不过也别太留心了,毕竟误解好人也不大好。嗯……这个事情很复杂,怎么讲好呢。”

      轻水手搭着下巴思索,转首看到蹲在自己床侧,挺直着背,一双眼睛澄亮的乖儿子,眼睛一下子就酸热了。

      “呜——我的限儿这么单纯,娘真的好怕你被骗。”她忽而就哭得很伤心,鼻涕眼泪混着流下。

      父亲无奈地用手帕给她擦干净,“这么大了,你还把他当孩子。”

      “娘,你们要走了么?”

      父亲教他认字读书,书上写过,大多数春树都活不过翌年的秋季。

      母亲抱歉地笑了笑,“是啊。”

      叶限歪了歪头,“以前镇口的富贵说他爹给他过了六岁生日,你们不能陪我那么久么?”

      “物各有命,我们已经陪你很久了,以后会有别人陪你的。”

      “谁?”

      “当然是你媳妇啦。”母亲笑着揉乱他的头发。

      “春树已经很少了,娘我是身体不大好所以没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限儿你努把力,多生几个。”

      看他失落地低下头,轻水握住他的手,“限儿,我和你爹并没有真的离开,我们的灵力会化作丹珠,陪着孙儿一起长大。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护好这个珠子好吗?”

      母亲松开手,将他的掌心摊平,里面多了一颗透红的珠子,像小时候一样,源源传来温热。

      再抬首时,含笑的母亲在风中化为尘灰飘散了。父亲也在翌日离开了他。

      叶限不知道去哪里找雌树,爹娘就是在祸水镇认识的,于是在屋子里呆坐了几日后,他回到了镇子口,又坐在自己的本体下。

      镇门口每日会路过很多人,叶限盯着他们看,可是他看不出来谁和他一样是春树。父亲说让人知道自己是春树会带来祸患,他也就不敢问他们。

      时日久了,祸水镇都在传有个痴儿总坐在镇子口盯着人看。

      再后来,叶限总会莫名收到些吃的。

      父亲说过无功不受禄,于是他第一次迈进了镇子,帮送自己饼吃的阿婆背柴。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秋季过去,冬季卷雪而来。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他就凭着他卓越的力气去了一户樵夫家帮着劈柴,熬了过去。

      因为人形的妖很是少见,他不说,没有镇民知道。大家只以为他是逃难来的孤儿。

      桃花再次泛漫河际时,他已经和当年的父亲一样高了。总有很多人类的女人带着奇怪的笑容来和他搭话。

      他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也就不知道怎么回话。沉默的时间久了,那些姑娘不知为何就自己走了。

      不过安静些也好。

      从镇子里帮完工回来,他那棵愈渐繁盛的树下,坐了个垂首拭剑的年轻女子。

      她有一对比寻常姑娘家浓黑的眉,将她衬得有几分英气。一双沉静的眼睛低垂,又多了温意缱绻。

      风偶尔将她额前的碎发吹起。

      她将剑收回去,背到背上,一抬首和他的视线相撞。微愣之后,含着羞意地笑了,“公子可是这镇子的人?”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这镇子的,可说到底,他连人都不是。

      叶限犹豫着答案,一直没有开口。

      姑娘站起身走来,见他这副样子,笑出了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你怎么呆呆傻傻的?对了,我叫秀禾,你呢?”

      “叶限。”

      “好,叶限,我急着进镇子,我们有缘再会。”她笑意不减,转首后快步走进了祸水镇。

      叶限就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后来再去帮工时,他听说秀禾在镇子上住了下来,和他一样,住在别人家。不过她比他厉害多了,半个镇子的人,没多久就都认识她了。

      她是个除妖师,叶限第一次听说这个行当,听起来好像和他不会友好的样子。不过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她应当不是坏人。

      不知道是不是想家了,她经常会到镇门口来,发现他坐在树下,问候几句后,她远望几眼出镇的小路便会回去。

      某一日,他们又一次相逢。秀禾这次没有直接离开,她坐到了他身旁,双手撑着两旁,身子微微前倾,“叶限你时常坐在这棵树下呢,你可知晓这是什么树?”

      知道是知道,可是说出来似乎不大好。

      他的纠结逗笑了秀禾,“这个问题又很难回答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弯弯,和煦粲然,叶限看着看着,莫名感到了拘束。他低回头,不言不语。

      清风吹拂,秀禾突然“诶”了一声。

      “怎么了?”

      她指了指身后,“叶限身上的味道和这棵树一样。”

      叶限回头看了眼,树叶沙沙作响,白里透黄的花串摇曳,溢着淡淡的香。

      想起母亲说过的也要试着对好人敞开心扉,叶限生平第一次说出了口:“因为那就是我,我是一只树妖。”

      秀禾可能是自己第一个交心的朋友。

      一想到这个,叶限当时紧张得眼神乱飞,也就没能看到秀禾一点点沉下的瞳眸。而等他看过去时,那里已经盈满了笑。

      “叶限确实有几分树的感觉。”

      她的平静,她的笑,将他的心间铺满了喜。

      自那以后,秀禾常常来找他玩。

      他们一起去香海楼吃好吃的,一起帮孩童救下爬上树的猫,一起咬着糖葫芦,走在挂满谜灯的街巷……有她在,日子里多了许多趣事。

      她真的很厉害,知道很多,连他可以用藤木化弓也知道。

      叶限将藤弓递到她手上,秀禾抚着弓身,“你能再多做一把送与我吗?我也想学箭。”

      “只能幻化出一把,不然弓箭会很脆弱。”

      “这样……”她望着弓箭出神,又很快回神,“对了叶限,春树当真是会将灵力传流给所爱之人?我看书上写的,总觉得有几分惊奇。”

      “嗯。父亲与母亲确是如此,他们深爱着彼此,所以两人灵力都很深厚。”母亲说没诞下他前,她和父亲机缘巧合下做了一段时间山主,风光无限。

      秀禾眨了眨眼,“真是对令人艳羡的伉俪。我一个人行走江湖,偶尔也会感到有些寂寞……”她叹了口气,遥望远方。

      叶限想了想,“秀禾也嫁人不就好了?”

      她怔愣片刻,突然就黑着脸站了起来,“叶限你!……什么都不懂。”哒哒哒的脚步声伴着她走远。

      什么都不懂的叶限确实很迷茫,不过他也没迷茫很久。

      秀禾翌日晚上邀他逛灯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双布满茧的小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叶限回头望她,她低着头,满面通红。

      原来秀禾这么怕走丢。

      叶限便也用力回握了下,以示让她安心,自己会抓紧她。

      秀禾什么也没说。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一直走到了街巷的尽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叶限转身准备逛回去,可秀禾却突然拉住了他,她把他拽进了一天漆黑的巷子。

      “怎么了?你身体不适?”

      他抬手要探她的额头,又听到她说:

      “叶限,我喜欢你。”

      叶限不是没听到少男少女彼此表露心意,他明白秀禾在做什么,所以他才如此慌乱。

      手忍不住地抖了起来。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脖颈处突然多了双手将他弯拉下来,嘴唇触碰到另一处温软。

      虽然稍纵即逝,可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叶限往后退步,他抚着唇,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晦暗中,他看到秀禾通红得可以滴血的脸颊。她低着眉眼,两手紧攥着衣角,胸前因激动而起起伏伏。

      他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心底某个沉固的地方忽然有鲜花破土而出。

      叶限的脸很烫,一种温暖的感觉汇入体内,令他神清气爽,同时,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在向外流淌。

      可是这一切就像是江河汇海和海岔分流一样,来来去去,海水只是会变得更为汹涌。

      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也喜欢你”。

      叶限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慌乱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朦胧月色中,对面的秀禾笑了,可是眼里却落了泪花。

      叶限怔愣,“你不喜欢我喜欢你?”

      她摇头,可是眼泪却愈流愈多,她抬起衣袖掩住,肩膀因为哭泣而颤动。

      那一晚,无论叶限如何安慰,她的眼泪都没有止住。

      也是那一晚,他们的关系改变了。

      叶限无耻地抛弃了母亲曾讲过的繁衍责任,只追寻自己的快乐。

      每一日都像在做梦一样,幸福得让他没发现夏天匆匆溜走,瑟冷的秋季再次来临。

      当落叶在河面飘转,叶限才想起来,那个带走爹娘性命的季节也要来带走他了。

      多么残酷的季节。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要离世了,他的灵力流失得厉害。

      他坐在树下想该如何安排后事时,秀禾坐过来挽住他,“想什么呢?”

      “没什么。”

      他拙劣的谎言她都懒得拆穿了。

      “对了叶郎,可否让我看看丹珠?能有抚育后代的能力,一定是很神奇的珠子吧?”

      叶限沉默地看了秀禾良久,“我放起来了。”

      自从决定和秀禾在一起,叶限看到丹珠都会觉得愧对母亲,于是就把它藏了起来。

      “就直接放在陈伯家里?那也太危险了,万一被人盗了可如何是好?”

      陈伯是好心收留叶限的铁匠,一心想让他继承他的手艺。

      叶限又沉默了许久,“盗不走的,我把它放在了床下的密格里。还向个老道士买了张言符,念不对口令打不开。”

      秀禾狡黠地笑了起来,“哦?真的没有人能盗走?让我来猜猜看,口令难道是你的生辰?”

      叶限笑着摇头。

      “令堂的生辰?”

      叶限依旧摇头。

      秀禾红了脸,“总不会是……我的生辰?”

      叶限还是摇头。

      “是我们在一起那日。”

      秀禾一僵,低下头,“真是的,这样我知道了,你不怕我去盗?”

      “我相信你。”叶限弯起唇角,他望着她的目光炯然而凝重。

      三日后,丹珠不见了。秀禾也不见了。

      叶限看着裂烧的言符,想到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日子,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他呆呆地立了很久。

      陈伯来喊他吃饭,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发生啥咯,咋个哭成哲样?”

      他抬手去抚,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

      是秀禾盗走了丹珠,毫无疑问。

      一个人还爱不爱自己,没有比春树更明白的种族。他只是希望自己没有那么明白,希望这世间能有一个奇迹。然而事实如此。

      叶限觉得好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他要把丹珠追回来。

      镇子里没有了她的行踪,于是他离开镇子去找她。

      秋意渐渐浓重,冷风一吹,枯黄的树叶哗啦啦就落了一地。

      叶限一直走,一直找,一直找,一直走。

      他对生命的流逝是那样无力,除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日渐虚弱,什么也做不了。

      夜色沉沉,他裹着披风,依旧冷得打抖。不远处传来少女哭喊声,他走近了看。

      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强压着年轻的少女,手一边去扒扯对方的衣物,一边脱下自己的腰裤,露出那截就欲上冲。

      少女眼泪涟涟,喉咙都要哭哑,正欲咬舌自了,欺身在上的男人被一脚踹远。

      她赶紧捡起衣物,躲到这位看起来清瘦憔悴的男子身后。

      被打飞的中年男子破口大骂,“日你老母!哪个混小子敢来坏爷的好事儿?”

      叶限举起藤弓瞄准,“你再动,我便放箭了。”

      相距不过数尺,箭尖锐利得惊人。男人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大爷饶命!钱和女人我都可以给你!求大爷饶命啊!”

      叶限看着如肥蛆般蠕动的人,“你多大年纪?”

      “什么?”男人一愣,一抬头看到箭抵在自己额前,吓得又赶紧磕地,“回大爷,三十有二!家中有田产……”

      三十二年……这样的人居然活了三十二年……

      “咻”地一声,箭从男人脸侧飞过,直扎进他腿旁的土地。

      男人扭头看向那箭,裤头已然一片湿热。

      叶限把少女送回家,又继续自己的路程。

      脚已经重若千斤,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艰难。终于,他实在是提不起自己的腿了,砰地一声跌进了枯腐烂叶中。

      叶限翻过身,仰头看天。

      他们春树一族,爱得更多的那一方,灵力便会源源不断地向另一方供给。

      因爱强大,也因爱羸弱。

      所以哪怕她爱他多那么一点,他都不会如此虚弱。

      不过事到如今计较再多也无意义。

      叶限的视线开始模糊,可心中的怨愤却愈加澎湃。他第一次如此仇恨这个世界。

      为何作恶多端的人可以活四五十年,而他从不害人却只能活一年?

      丹珠还没有要回来,倘若泉下真能与爹娘重逢,母亲一定会狠狠批骂他……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最后只剩下了: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不想死……

      真的不想死……

      为何他是春树这样命短的生物?为何秀禾要骗他?

      他想不明白。

      可能是由于他的心愿实在过于强烈,上苍垂怜,真的给予了一个机会。

      当那个浑身漆黑的人走来说可以帮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后来的后来,当叶限为了续命,抓走那些少女,看着她们在狱牢里哭号时,他偶尔也会感到困惑:为了秀禾,这值得吗?

      他开始思索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爱她吗?他不知道,但他确实失去了妖力——以爱的缘由渡给了她。

      他恨她吗?应该是的。可偶尔想起她的笑,他心间也会淌过一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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