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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精修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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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坊间开始传安乐长公主病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药材、补品流水似地进了长公主府;而后宫开始传安乐长公主疯了,否则怎么突然烧了自己的寝宫,还不要命地往火里闯。
无论是汤药和饮食,回回喂进去便呕吐出来,连续折腾两三日后李彤儿便瘦弱地根本下不了床,连神智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常常呓语“凤凰”二字,身边人没有一个能明白。
曹医正日夜守着,一时竟也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从脉象上看,不过是早早便添了的郁结于心之症,但长公主不该吃什么吐什么。
最开始见长公主呕吐,详知内情的何嬷嬷还吓了一跳,以为是那些药丸不见效,导致长公主不慎有了身孕。到最后见长公主病得这般严重,倒宁愿是有了身孕。
李铭焕每日都来长公主府,但他政务繁忙,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一趟,回回不巧地遇上李彤儿在昏睡——其实她清醒的时间并不多,遇不上实属正常。
直等到第四日二人才说上话。
“李铭焕,凤凰死了。”李彤儿脸色发白,瘦得双颊都凹了进去,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想去亲近他,另一半却想将他远远地推开,甚至还要在心底狠狠地唾弃自甘堕落的那一半,竟甘愿去当皇帝的“禁脔”。
“……我已派人重修梧桐殿,只等你好起来。”李铭焕将她从床上抱起,轻柔地搂进怀里,方惊觉她比看起来更瘦,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重量。
“火烧皇宫是重罪,你应当将我褫夺封号,收回食邑,贬为庶民。如果这些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你便赐我一杯鸩酒吧。”
“你明知我不会这样做,偏偏要说这些话来气我。”李铭焕尝到害怕的滋味,声音低到尘埃:“我已问清那日发生在仓池的事,你是在吃醋吗?如果你不喜欢我有庶出的孩子,我不介意没有。皇后总归还年轻,再生几个嫡子女也无妨。”
“李铭焕。”巨大的悲意拢住她单薄无力的身躯,李彤儿勉力忍住眼泪,哽声道:“都说‘红颜枯骨’,等我年老色衰之日,你可还会像今日这般紧紧地抓着我不肯放手?”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李彤儿有些吃力地抬起手,从未有这一刻那么认真地抚摸过他的眉与眼,惨淡地笑道:“李铭焕,我看不见我们的未来,更找不到我们回去的路。我好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只要你能好起来,只要我还坐拥天下,你想要的,不必你亲自去取,我会为你双手奉上!”
李彤儿捂住脸,低低地笑,有咸苦的水顺着指缝缓慢地滑过她的手臂。
——她曾听宫里的老人说过,若非小小年纪的她执着地追着当年的大皇子如今的陛下,她哪里入得了他的眼?或许是前世的缘,令她认准了他。她害怕孤身一人,因此穷尽近二十年的时光来追寻他的相伴。
她曾拥有过所有她想要的,但凤凰已死,往昔便如风沙般逝去,再无法重来。
李铭焕出来得太久,匆匆回宫了。李彤儿独自卧在房里,暮光冷冰冰地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缱绻而不再奢求幻想的目光始终牢牢地追随在他离开的背影上。
——李铭焕,凤凰死了。
——心底的另一半娇生生地道:别老是想李铭焕啦,凤凰都已经死了。
——可是我死了,你也就活不成了。
——那我们只能死在一起啦。你这么害怕孤独,我也很害怕呢,正好我们互相作伴。
——但我还是舍不得他,我怕他一个人孤单。
——你好傻呀。他后宫佳丽三千,又富有江山,怎么会孤单呢?
——你是谁?
——我是李彤儿,也就是你呀。
晚些魏恒强撑着病体过来看她,见她在丫鬟的服侍下勉强喝了小半碗清粥,终于不再呕吐,他露出些许安心的笑意。
“阿恒,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想与你说说话。”
待屋里只剩二人,李彤儿主动地牵过魏恒的手,魏恒受宠若惊地道:“殿下这是……”
“阿恒,等我病好了,为你生个孩子吧。”李彤儿勉强坐起来,目光虚虚地落在魏恒的病容上,含着无限愧意道:“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阿恒。我往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魏恒却红了眼眶,“殿下,我……我……无法给你作为女人的快乐……我……我……”
“什么?”李彤儿怔然,一时居然理解不了。
“曹太医说我病势渐重,早已没了行房的能力,我……”魏恒难堪地别过脸。
李彤儿脑子里“嗡”得一声,“……怎么可能?明明……明明那年洞房花烛夜你还想与我……”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是我。是我害了你,害你子嗣断绝。我应该早些与你……纵然不是我,我也该允许你去寻别的女子,好让你延续香火……”
“殿下!”魏恒打断她,犹豫着碰了碰她温热的脸颊,语气不改温柔:“如果时光倒流,我也不愿意与旁的女子亲近。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只想与你一生一世。”
“……是我害了你。”李彤儿“呜咽”一声,趴在榻边如无助的小兽啜泣。
“没关系的,殿下。”魏恒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你的身体没有生病,却病得这样虚弱,大概是你的心生病了。那么请别再为我自责,让你的心好受些吧。我从来体弱多病,原也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阿恒这么好……你不该遇见我……终归是我害了你……”李彤儿无颜面对。
“纵是身强体健之人,自出生起也不过短短百年,我很庆幸能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遇见殿下,让我能尝到情爱的滋味。”魏恒一手撑着床,伏下身去,先试探地亲了亲她的面颊,见不再被推拒,便覆上她娇嫩依旧的唇瓣,缓缓地摩挲,只觉那甜蜜的滋味甚至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的呼吸急促又粗重,胸膛里的一颗心激动地仿若要跳出来,他是那样迫切地想拥有她,让她体会他所给与的快乐,可是身子却不争气地没有一丝动静……
他颓然地退开,继而一颗心阵阵地发痛,令他眼前发黑,轰然昏倒。
驸马的院子布置地格外清幽,屋外的雪悄无声息地化了,春意降临,屋内檀香幽幽,李彤儿面无表情地坐着,听曹医正缓缓地道:“……驸马的身子将养了快一年都不见起色,就算熬过了这个冬天,恐怕也时日无多。”
“……下去吧。”
近来李彤儿总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心里的那道娇软女声出现得也愈来愈频繁。
——魏恒要走了。
——我知道。
——他不能再在这偌大的长公主府里陪着你,你会觉得害怕、孤单吗?
——会。
——那怎么办呀?我也觉得好害怕好孤单,怎么办呀?
——我会去找我想找的人,永远不再害怕不再孤单。
——你想去找谁?李铭焕吗?可是凤凰已经死了啊,是你亲手烧死了它。
——不,不是我烧死了凤凰,而是凤凰它想化成灰烬,它本不该存在于这人世。
李彤儿眨眨眼,醒过神见魏恒不知何时醒了,正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看着她,她努力地想扯起一丝笑,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笑便带了无尽的悔愧。
魏恒道:“殿下笑起来的样子最美,教我一见倾心,殿下往后应该多笑笑。”
李彤儿弯下腰,将脸颊贴在他的颈项间,听他微弱的呼吸声,默默地道:阿恒,再没有‘往后’了。我要回去找一个人,沿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可我这匆匆的一生,最对不起的唯有你。
春夏交接之际,魏恒死在了一个略显闷热的午后。
长公主府里哭声一片,在这样嘈杂而悲痛的场景里,魏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尤为刺耳:“从前大夫说我儿能活到而立之年,为什么与你这个女人成亲三载便没了命,为什么?!他才十九岁啊,是那样年轻……是你!是你害了恒儿!就是你!啊——!”
李彤儿任由魏老夫人粗暴地撕扯她的头发与衣襟,麻木而呆滞的目光与曹医正遥遥相对。最终曹医正受不住,眼神闪躲,微微地低下头。
她不禁脚下发软,快站不住……
再恢复清明之时,李彤儿发现自己站在了空旷的未央宫里,与威仪赫赫的李铭焕相对无言。她右手握着的匕首已出鞘,掩在华丽的长袖下。
“我们之间的事,为何要害了旁人?又怎能害了旁人?”
李铭焕面不改色,“彤儿指的旁人是魏恒吗?魏恒自小病弱,如今英年早逝,又与朕何干?”
仅凭魏老夫人的只言片语,别人只会以为是一个失子的老母亲在胡言乱语,决不会怪罪在安乐长公主的身上,更不会联想到深宫之中的皇帝。
李彤儿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又听李铭焕不悦道:“这一年里,彤儿衣不解带地照顾魏恒,对朕也不如从前热情,你可是对魏恒生了情?”
“……李铭焕。”李彤儿略迟钝地抬起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如今龙袍加身的青年,心头竟生出一股不认识此人的怪异滋味,“这至尊宝座冷不冷?”
“什么?”李铭焕皱眉,却见一道刀光闪过,他反应极快地抓住刀柄,不可置信地道:“你要杀我?为了区区魏恒?”
李彤儿撼不动他的力道,忧伤却无泪地抬首望着他,“李铭焕,我们之间早该结束了。纵然你重修了一座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梧桐殿,可是难道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凤凰死了!它已经死了!”
“……凤凰……死了?”李铭焕似懂非懂,一点点地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尖利的刀锋朝自己的胸口而来,随之臂膀一痛,鲜血争先恐后地漫上衣袖。
“哐当——”
李彤儿扔了染血的匕首,捂住眼惨然而笑,踉踉跄跄地奔出殿。李铭焕想去追,奈何伤口出血出得太厉害,不得已唤来钱德茂,先悄悄地瞒着旁人止血包扎。
***
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四遭没有人声,只有不知名的鸟虫声,和不远处的点点灯火。
清凌凌的湖水自脚腕而上,沿着膝盖、胸口,最后轻轻柔柔地吻过她的口与鼻,没过发顶。
心中有两道一模一样的娇软女声在说话:
——你也要走了吗?
——嗯。
——那你去哪儿?
——我想去找一个人。
——找谁啊?
——李铭焕。
——可是凤凰已经死了。
——凤凰能浴火重生。
——你能找到他吗?
——一定能。
——那……再见了,长公主殿下。
——嗯,永别了,李彤儿。
***
安国寺里,李彤儿幽幽醒转,闻着寮房里的幽幽檀香,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十分悠长的梦——梦醒了无痕,可那梦里的爱与欲,恨与怨,生与死,竟是这般刻骨铭心,教她有落泪的冲动,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