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乐园》宋绎如

18、早点睡觉

　　尹殊什么也没说，依旧笑盈盈的，在门口等着陈错出来。

　　陈错抬手胡乱地蹭了蹭脸颊上的机油，放下扳手和钳子垂着头出去了，他们之间那么短的一段距离，他弓着背，晕晕乎乎的，像是走了好久。

　　“吃饭了吗？”尹殊把陈错带到报废厂马路对面的电线杆旁，这里有个石墩子，他拉开拉链，从那沉甸甸的书包里拿出一个被塑料袋包好的铁制饭盒，“这是学校食堂的饭，不知道合不合哥的口味。”

　　陈错一直垂着头，尹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头顶乖乖的发旋。

　　他打开塑料袋的结，很轻巧地扳开了饭盒的盖子，香喷喷的白米饭浸满了依春特色的酱汁，两片青菜，一个地瓜炒肉，还有一个鸡腿。

　　陈错的心像是被很粗的针猛地扎了一下，钝钝地流血。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抬手接过来，就那么一直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尹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怪：“再不吃真的冷了。”

　　陈错木木地点头：“多少钱一份啊？”

　　尹殊短暂地卡了一下壳，简直气笑了：“我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会把生意做到你这里啊。这什么年头了，还带上门强买强卖的么？”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陈错解释，却不看他的脸，“我不能白吃你的，这一份很贵。”

　　“我有钱，我愿意。”穷光蛋尹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没有很多的钱，但是给陈错买饭的钱还是有的，而且他会挣钱，等他读大学了，还能挣更多的钱给陈错花。

　　“不、不行……”

　　“是吗？”尹殊似乎有些失落。

　　“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我的错。”陈错没有结巴的毛病，但在尹殊面前却总是口吃，跟某种强调似的，也许是外面的风有点冷吧，尹殊看着陈错冻红的耳朵，陈错双眼失焦地看着雪地，两人心思各异。

　　“我听我们班同学说，门卫大叔来找过我，说是我家长来了。”尹殊微微俯身，想要看着陈错的眼睛说话，但陈错明显在躲着他，“我哪有什么家长呀，我奶奶去年就走了，怎么会有家长来学校找我……我当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是我去找门卫大叔，他跟我说我那个家长留着长发，长得很高，单眼皮，睫毛很长，眼睛很好看，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尹殊低低地说，“我还有个哥哥呢，是不是？”

　　陈错茫然地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反驳他前面那几句，但一对上尹殊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他就反应过来尹殊在逗他。这种程度的玩笑话依然让陈错觉得有些难堪，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不好看。

　　“尹殊，我……”

　　“哥哥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尹殊的声音很轻，但陈错却觉得有千钧重的东西压过来了，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嗫嚅了两下，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几乎抽搐起来：“你快回去吧，不是、不是还有晚自习吗？”

　　“我旷课了。”尹殊语气平静，陈错却好像被吓了一大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他：“怎么可以旷课？你马上就要高考了！”

　　“还有三个多月呢。”尹殊纠正他，温柔的目光中带着点难以言说的蛊惑，“不过哥要是能快点把饭吃完的话，我还能回去学会儿。”

　　“……”

　　很奏效。

　　陈错真的接过饭盒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饭菜，在他心里尹殊的前途胜过一切。

　　“哥，慢点吃，这样对胃不好。”尹殊伸手抚了抚他耳边满是脏污的长发，陈错手一哆嗦，差点没拿稳饭盒，他飞快地瞟了眼工厂门口，发现王礼军正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们，瞬间脸色煞白，身体也开始发抖。

　　尹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对面站着的人，他神情自然，甚至还对王礼军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陈错。”这是他第一次叫陈错的名字，很郑重，很认真，他原本不知道陈错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陈，但这次为了找到他，尹殊第一次向好友齐聿明开了口，从学校门口的监控室到联盟公署，他看见陈错很多年前备案的照片，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选择了我，就不要轻言放弃。”他故意压低的声音像是海浪，温柔，平静，有节律，却蕴藏着无可抵抗的力量，“否则，我会很伤心。”

　　“你所预想的一切困难，我都会和你一起解决。”

　　“不要怕，因为我们在走一条正确的路。”

　　陈错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被海浪卷走了，想象中的窒息、挣扎和痛苦都没有到来，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宁静，大海吞噬着他的理智，也接纳了他的苦楚。他仿佛在下沉，沉到深不见光的海底，又好像在漂浮，飞到了他从来不曾奢望过的天堂。

　　“我们都要更加坚定，知道么？”

　　陈错的心好像被海水泡涨了，二十七岁的男人，居然像个孩子一样被人轻易地哄骗。他终于不再发抖，脸色也缓和了很多，尹殊说他们在走一条正确的路，他就暂时抛弃了那可怜的羞耻心和几乎把他压死的负罪感。

　　“知道了的话，就点点头，好让我心里有个底，行么？”

　　陈错犹豫了一下，迟缓地点了点头，像个小机器人。

　　尹殊终于笑起来：“太好了。继续吃饭吧哥哥。”

　　隔了条马路和宽阔的坝子，王礼军听不见那两个人在说什么，只能看见那个高中生格外灿烂的笑容，原本狼吞虎咽的陈错在那个高中生的唠叨下吃得慢了很多。他好像很听那个高中生的话，那高中生指了指石墩，说了句什么，他就去石墩上坐着吃，把饭盒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后面王礼军就看不见陈错的脸了，那个高中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一直站在陈错身边挡着视线。

　　最后，那个高中生陪着陈错一起走到车间门口，看见王礼军，很客气地笑了笑。王礼军不懂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但那笑容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就好像一阵轻柔的风，带着清新的味道，只是偶然从这里吹拂而过，就让人身心舒畅。

　　“以后有事找我的话打这个号码。”尹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虽然不是我的手机，但你打过来，我就能接到。”

　　“不要傻傻地扑空，知道了么？”

　　“等晚上回去，我们再商量接下来的事儿。”

　　尹殊的话真的很多，和陈错在一起就更多了，陈错那不爱说话的性格在他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补偿，他们之间只要不闹别扭，就没有冷场的时候。

　　陈错听他说接下来的事儿，心里又惊又怕，却也挡不住那没来由的欢喜和伤心。

　　“不着急，别耽误你学习。”陈错闷闷地说，很固执，固执的人都会显得有点呆，“不能耽误你学习。”

　　“我着急。”

　　陈错怔了怔：“啊？”

　　“没事儿。”尹殊拉上书包拉链，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脸平静，“我先走了。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别让我伤心。”

　　这回陈错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礼军坐在旁边收拾工具，听不懂他俩这谜语一般的对话，等那高中生走了，他问陈错：“你还有个弟弟？”

　　陈错神情古怪地嗯了一声，又回去干活了。

　　李海从食堂回来，看见陈错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扎起来了，露出白生生的后颈和青紫交加的下颌，那张要死不活的脸上甚至泛了点红光，要不是李海知道陈错那无比抠门的性子，他都要怀疑陈错是不是磕药了。

　　“他咋了？又好了？”

　　“他弟弟来看他了。”

　　“嗯？？？”李海诧异道，“他还有个弟弟？亲生的？”

　　“不知道。”

　　“要我说他弟也是个孬的，要我哥被那么虐待，早就抄家伙跟那王八犊子干架了。”李海点了根烟，坐在车间门口，小声地跟王礼军吐槽。

　　王礼军觉得他说得对。

　　如果尹殊在这儿，估计也会双手赞同他的说法。

　　但尹殊不在这儿。

　　尹殊在西区龙安赌场。

　　陆闻钟和齐聿明一早就在赌场门口等着他，西区的赌场是最乱的，进入赌场几乎没有门槛，绝大部分人都会在里面输得精光。陆闻钟来过一次，嫌不干净，这次来纯粹是个意外。用陆闻钟说的话来说就是，尹乐园这三好学生道德标兵终于弃明投暗了，都学会到赌场堵人了，不给自家好哥哥撑个场子怎么行。

　　尹殊到的时候，陆闻钟正在拿齐聿明的无敌装备号虐菜收割人头，齐大少爷则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些加密文件。尹殊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露出他一贯的人畜无害的笑。

　　“尹乐园，你能别那么笑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陆闻钟抽空瞥了好友一眼，做出一副恶寒的模样，快速地解决完这一局把手机塞进齐聿明口袋里。

　　“不懂欣赏。”尹殊表示陆闻钟的审美水平还需提高，得到了小陆一个鄙视的友好手势。

　　“天色不早了。”齐聿明从驾驶座走下来，用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左手打开了后备箱，“早点解决，早点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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