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寄语》云亿

8、第 8 章

　　第八章

　　车子在红灯前停稳。

　　孟嘉述沉默两秒，最后实在忍不住，一手长指托住额头，笑得肩膀轻颤。

　　在他低低的笑声中，林鹿言脸上的义气逐渐垮掉，只呆呆看着他。

　　男人身形挺拔，侧脸英俊。因此刻的笑，他周身四散着松弛感，身上一丝不苟的白衬衣黑西裤在此时反倒成了一种禁锢，叫人想要解放他，替他解开衣扣，或者将他的衬衣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来。

　　林鹿言心跳微促，有点羞窘，还有许多她无法形容的情绪。

　　她脸微微涨红，像只生气的小狗一样低吼：“笑什么？那么好笑吗？”

　　孟嘉述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只手握拳在唇边轻嗽，这才勉强止住了笑音。

　　听出林鹿言的不悦，他扭头看向她：“你怎么给我养老。”

　　他这话不像是疑问，更像在跟林鹿言解释自己为什么笑。

　　但林鹿言还是很认真回答：“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就能养你啊。”

　　孟嘉述又想笑了：“你大学毕业也才二十三，我那时候大概三十三四，应该暂时不需要你养老。而且，你只读到本科，不继续深造了？”

　　林鹿言微顿，忽然说：“好神奇哦。”

　　孟嘉述诧异她话题的跳跃度，挑眉不解：“嗯？神奇什么？”

　　林鹿言指了指他，再指向自己：“现在我是小孩你是大人，但过几年，我也是大人了，我跟你一样了。”

　　孟嘉述点头，笑着解答她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要给我养什么老？”

　　红灯恰好转绿，孟嘉述看回前方，轻踩油门。

　　他连开车都很温和，林鹿言只觉窗外夜色开始后退，但她却没有一丝坐爸爸或者别人车时的推背感。

　　她两手交握放在腿面上，两个拇指抵来抵去。

　　片刻，她又抬眸看向孟嘉述，说：“但你变成六七十岁老头的时候，就需要人照顾你了。”

　　这小孩怕是跟给他养老这件事杠上了。

　　孟嘉述听笑，不得不提醒她一个事实：“到那时候，你也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太太了。”

　　林鹿言不自觉想象满头白发的自己管同样满头白发的孟嘉述叫“小孟叔叔”，顿时一阵恶寒。

　　她咧嘴搓了搓自己胳膊，说：“真奇怪，我会感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变成同龄人了。”

　　孟嘉述没有立即开口，跟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片刻，他淡声道：“大概普通人在一定年龄后，经历和阅历会慢慢趋同。所以现在看，十岁的差距像隔着一条银河，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差距就会随之缩小，直至消失。”

　　林鹿言不是太懂，但根据上次经验，她也没多问，只是像记知识点一样，先记下来。反正小孟叔叔说过，现在不懂的，过几年就会懂。

　　停了一会，她问孟嘉述：“所以你也是普通人吗？”
　　孟嘉述说：“当然。”
　　林鹿言轻呵一息，微微扬声：“但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普通诶，超厉害的！”
　　孟嘉述笑着摇了摇头，谦逊道：“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看过更大的世界，想法就不一样了。”

　　林鹿言没再说话，侧头看向窗外。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前行，她起先专注于外头的灯影流光。慢慢地，她的视线聚焦在孟嘉述映在她这面车窗的倒影上。

　　林鹿言神思不觉渐渐飞散，开始想象自己有一天以亭亭玉立的成年女性模样站在他跟前的画面。
　　到那时，小孟叔叔会怎么看她，还会觉得她是个小屁孩吗？

　　林鹿言心率微促，对着他的倒影悄悄弯唇，莫名有些憧憬。

　　--

　　开学前夕，林鹿言挑了个不用去跆拳道班的日子，和程青青一起买了狗粮香肠，回自家小区看望小流浪。

　　到了地方才发现，小流浪已经被同幢一位好心的独居奶奶收养，改名糖糖，正由奶奶牵着，在楼下散步。

　　但小家伙还认识林鹿言，一看见她就冲到她脚边活蹦乱跳。原本灰白打结的狗毛，此时也蓬松地抖擞着。

　　林鹿言总算放了心，将狗粮零食一并交给奶奶，并和奶奶互留了联系方式，随时分享糖糖的动态。

　　离开小区还不到上午十点，程青青提议一块去买新文具。

　　文具店里全是为新学期做准备的学生，人头攒动，低低的交流声不绝于耳。

　　程青青在两个同款不同色的笔袋间徘徊不定，一手一个问林鹿言：“哪个好看？”

　　林鹿言说：“粉色这个。”

　　程青青把粉色的丢进购物篮，将另一个淡紫色的放回去。

　　林鹿言要去买荧光笔。两人往前走了一阵，程青青想起些什么，又问：“对了，开学谁送你去学校啊？”

　　这个问题前两天孟嘉述刚跟她提过。

　　林鹿言拿着一支荧光笔在试色卡上画了两下，说：“小孟叔叔雇的那个阿姨，去帮我收拾寝室。”

　　程青青瞪眼：“为什么他不送你？”

　　“因为开学那天刚好周五啊，他要上班。”

　　程青青说：“我爸妈都请假了，就为了亲自送我去学校。”

　　林鹿言扭头看她，咋舌：“收拾寝室还要你爸妈一起吗？”

　　“什么呀！”程青青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妈说了，高中比初中重要多了。开学第一天他们要跟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打个招呼，还要和宿管老师打交道，还有其他室友的家长也要打好关系，好多事情呢！而且到时候基本每个家长都会这么做，你家长不跟上节奏，你就落下同学一截了！”

　　林鹿言垂头，无意识地将一支支荧光笔抽出来再放回去，低声嘟囔：“可小孟叔叔毕竟不是我真正的家长。”

　　程青青同情道：“要不你跟他说说吧，我看他人还挺好的。”

　　中午，两人一起吃了麦当劳，又去图书馆待了一下午。

　　傍晚林鹿言满腹愁绪回到家，孟嘉述还在公司没回来。直到晚上八点出头，她吃过饭洗完澡了，孟嘉述才进门。

　　林鹿言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袖睡衣睡裤回到餐桌，他吃饭，她陪他聊天，分享今天一天的生活。

　　女孩甜软的声音缭绕耳畔，孟嘉述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问她：“今天怎么没打游戏也没追剧，还特意跑来跟我说话？”

　　林鹿言略略心虚，强自镇定道：“你这几天一直加班，我们都好久没有一张桌上吃饭了，我来陪陪你还不行吗？”

　　她手肘撑在桌沿，两手托着下巴，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孟嘉述笑了：“真没别的意思？”

　　“当然没有！”

　　林鹿言一时没敢把那句“开学能不能你送我去学校”说出口，也不知跟自己生气还是跟他怄气，板着张小脸跑回房间了。

　　孟嘉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吃饭。只是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草草扒掉最后两口饭，起身去书房继续工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孟嘉述扬声说了个“进”，便瞧见门从外面被推开，豁开的缝隙中探进一个脑袋。

　　“小孟叔叔。”
　　林鹿言维持着探头探脑的姿势，“你困吗，我给你冲杯咖啡好不好？”

　　孟嘉述叹笑，将写完的邮件发送出去，而后朝她招了招手：“过来，鹿鹿。”

　　林鹿言这才开门进来，背着手站在他书桌对面，问他：“小孟叔叔，你忙完了？”

　　孟嘉述摘掉蓝光眼镜，看着她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林鹿言两手在背后绞紧，像每次把没考好的卷子交给妈妈评阅一样紧张。

　　但她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讲出来算了，早死早超生。

　　“我想开学那天你送我去学校报到。”
　　林鹿言说完，嘴角紧抿，忐忑望着他。

　　孟嘉述眉心出现极浅的褶皱：“不是说好了，芳姨陪你去。”

　　林鹿言咬了咬下唇：“但别人都是家长带去的。”

　　“芳姨也算你的家长。”

　　“那不一样。”
　　林鹿言在家也很少主动跟父母提要求，并不习惯这种请求别人帮她做什么的姿态。
　　所以此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像在乞求，“别人家长都会在老师那里混脸熟，拜托老师照顾自己小孩，芳姨又不会这么做。”

　　孟嘉述大致听明白了，起身绕到她这边，微微躬身看着她说：“鹿鹿，你是不是因为要到新环境，害怕自己不能适应？”

　　他目光倏而凑近，林鹿言一怔，继而别过头，拒绝与他对视。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害怕不能适应，但她确实很焦灼。从上午程青青跟她说完之后，她就有点焦灼，并且因为现在孟嘉述没有立马答应她，这种焦灼在愈演愈烈。

　　但她又觉得焦灼之外好像还有其他情绪，像鼹鼠在心口探头探脑，只是她无从具体分析。

　　“鹿鹿，看着我说话。”
　　孟嘉述忽然无法忍受她回到这种刚认识时的“自闭”状态。

　　林鹿言胸口用力起伏了一下，蓦地看回他，黑亮的双眼像发布命令的号角：“反正我就要你带我去。”

　　孟嘉述试图跟她讲道理：“你要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当几件事冲突，必然从重从急。”

　　林鹿言攥了攥拳，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就想起爸妈为了姐姐去英国陪读。对他们来说，姐姐就是那个“重”，那个“急”。

　　她呼吸微促，上半身微微前倾，像是急于求证些什么：“我不想比别的同学差，我不要他们觉得我没有大人管，这难道不紧急不重要吗……你是不是也不想管我？”

　　孟嘉述一怔，说：“我没有不管你的意思。”

　　可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无法说下去了，因为他感知到这小孩性格中的过度敏感在此刻发作，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抚的。

　　他心绪丛杂，或许是作为临时监护人的责任心作祟，或许是考虑到今后如何跟她父母交代，又或许，源于某种渺远的疼惜……

　　孟嘉述默了会，妥协：“算了，我安排一下，周五抽出半天时间。”

　　林鹿言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话和他拉扯，甚至还在想，若他最终还是不答应，她该如何不丢脸地退场。

　　但听到他的话，她直接愣住了。惊喜来得太快，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心里那只探头探脑的小鼹鼠也忽然坚定地跑了出来。

　　过了会，她就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孟嘉述对她的底线，比她想象的深。

　　林鹿言脑中闪过一个朦胧的想法——

　　小孟叔叔比她爸妈都有安全感。

　　因为，他的目光只集中在她身上，他的关心和爱护没有第二个人来分享。

　　一想到这里，她就感觉有无数蝴蝶扇动着翅膀，从她胃里翩翩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