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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与光同辰》part.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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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在山里待了一夜,返回安塔利亚内城的时候正好是日出,而萨珊和众人早已不在原处。
正午时分,加西亚忙完一系列琐事来到港口,却发现挂着亲王的紫色十字旗的大船仍停泊在原处。而码头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等他的人是亲王的仆从。
加西亚叹了口气,那个男人引他登上船,并将他一路带进了亲王的会客室,几个他之前没见过的面孔围在萨珊的桌前,桌子上放着几本十分残破的古书。
萨珊看见加西亚进来,抬手挥了挥,那几个陌生人便安静地退出了会客室,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那些人是谁?”
萨珊正在翻看那几本古书,一抬头,就听见加西亚隐含着冷意的一句问话。
萨珊没有回答加西亚的问题,而是反问:“你昨天晚上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今天早上也不见踪影,去哪里了?”
“我稍微花时间调查了一下,你把那些异教徒用船送走了?去哪里?”
萨珊仍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仿佛加西亚的问题毫无意义:“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加西亚几步冲到萨珊桌前,砰地一下合上了那本笨重的古书,腐朽破败的羊皮纸书激起一片飞舞的灰尘,在阳光下白茫茫的一团,“我真是没想到,‘真宗会’——是这个吗?那些人是‘真宗会’?昨天晚上那个女人是谁?”
加西亚又想起萨珊身边那个不寻常的身影,心里一阵无名火。
“我已经送他们去了色雷斯,之后他们会继续乘船去阿拉贡【1】,阿拉贡远在海的西方,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加西亚几乎笑起来了,“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昨天晚上的杀手是什么人吗?是异端审判局……”
“是么,我还以为是阿萨辛。”
“……”
加西亚不能理解萨珊这种避重就轻的态度,但又找不到一两点值得争吵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他又是谁,凭什么能约束萨珊的行为。
他只好像一只充气鱼,张牙舞爪地支出浑身的刺,用圆滚滚的身体表达自己的不满。
萨珊从不以加西亚的小小脾气为怵,看着加西亚的腰侧:“你受伤了?”
加西亚低头,发现他的外袍上有一长条破口,是昨天那个黑影人的刀划的,两层衣服都被划破。
加西亚摇摇头,将衣领拉开,露出里面的锁子甲:“没事,我穿了这个。”
萨珊终于将那本书合上,他绕过桌子,托起加西亚的下颚看了看,确认没有受伤:“还好。这边事情已经结束,我送你回罗德岛,然后我再回耶路撒冷。”
加西亚没有接话,他看着萨珊。
萨珊靠在桌子边沿,穿着白色长袍,黄铜片和银丝缀成的腰带束着略有些清瘦的腰,他脸上略显疲惫,似乎又是一夜未眠。
“萨珊,你有想过未来吗?你想过和解这一条路吗?和教廷,或者其他更委婉一点的做法,找一个长久的盟友……”
萨珊没有立即回答,他拿过桌子上的一只金盒,从里面捻出一撮青色的粉末,然后打开身旁的一个细长的熏香炉,将粉末投进去,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
加西亚皱了皱眉。
“不会有所谓的‘和解’和‘盟友’,”萨珊说道,“任何人都可以,我不行。”
“你一口咬定不可能,不去做其他尝试,你不觉得这是愚蠢的唯我独尊吗?”
“因为确实没有可能……”
“你又知道了?难道你能看到未来都有什么结果吗?”
“……”
萨珊沉默了。
加西亚盯着他低垂的浓密睫毛,忽然有些紧张,生怕他抬起眼来看着他说一句“我还真的能”。
开玩笑,这绝对不可能。
看见未来,看见自己如何生,如何死;自己的亲朋爱人,如何来,如何去;自己的城池国土,如何兴,如何亡——
看到血山尸海,战乱不休,看到无数人欲谋他性命,看到无数人恨他入骨。
这不是神迹,更像是诅咒。
那萨珊会怎么去看他的未来?
……
然而萨珊却说:“我不能。”
加西亚如释重负。
不知何时,他手心竟然被自己的幻想惊出一层冷汗。
他心里疑惑,这阵胡思乱想来的有些不寻常,他嗅了嗅空中的香味,弄不清自己心口狂跳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因为这恼人的药香。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男孩。
“我还有任务没做完,你直接回耶路撒冷吧。”
加西亚心念一转,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两人陷入了沉默。
萨珊没有露出生气的神情,淡淡问:“你确定?”
“没错。”
加西亚不高兴地应下,萨珊也并未阻拦,于是加西亚便转身离开下了船。
回到安塔利亚城中,他去了黄皮肤少年的野猫窝。
那隐蔽的木头房子搭建在废弃倒塌的石头大厦之下,屋里简陋阴暗,不过倒也被拾掇得五脏俱全。
昨天那个男孩就躺在一张铺着破毯子的桌上,而一个穿着灰羊皮袄的中年人正在给他治伤。
昨天夜里,那个男孩被另一个幸存者抱着匆匆逃走,加西亚压根不需花什么力气,就轻易在一个草木掩盖的山洞里找到了两人。
加西亚将人带进安塔利亚城,并且交给了那个黄皮肤的少年。
“你还是个医生?”
加西亚饶有兴趣地瞧着那个中年人给那个男孩精心地上药,固定好折断的手臂,然后熟练的包扎。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昏睡着,他长相特别,混着些北方游牧民族的特征,不知经历了什么苦难,看起来瘦小孱弱,皮肤蜡黄,黑色的头发垂在卓边,干枯得如同杂草。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向他躬了躬身:“我是个学者。”他用有几分蹩脚的拉丁语回答道。
加西亚打量着他,看起来似乎是不到五十岁,但是满头白发,肤色略暗,鼻梁高挺但是鼻翼有一道疤痕直通一边眼睛。
他有一双普通的黑色眼睛。
加西亚走到桌子前,想了想,伸手掀开了那个男孩的眼皮。
果不其然。
是紫色。
加西亚没看错。
他心里沉甸甸的。
祆教徒,波斯后裔,紫色眼睛,异端……
加西亚靠在桌子旁,陷入思考,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连续敲击着桌面。
那个白发中年人注意到加西亚|情绪的焦躁,只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大人,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学者而已,这孩子也不是恶魔……”
恶魔。
加西亚从思绪里回来,当机立断说:“你们不能留在这里。”
“是,我们这就走。”
“去什么地方?”
“……”
加西亚见他露出犹豫神色,嗤笑一声:“没有我,你们现在命都没了,况且眼下的情况,我不帮你们,你们能去哪?你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可以活,这小孩呢?”
“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好奇。”
中年人思索片刻后说:“我们要去西边……从海上去阿拉贡,然后从那里翻过阿尔卑斯山,山中有一座岩石宫殿,我的同伴们会去那里朝圣。”
加西亚再次陷入了沉思。
是真宗会没错……
真宗会朝圣的地方?
太好笑了,居然在西方。
我们往东方走到尽头才能朝圣,他们竟然不远万里去往西方。
多讽刺。
加西亚敲敲桌面,又抬手摸了摸躺在桌上的男孩的头发:“我让人给你们找两套衣服换上,待会找条船我们一起出发,先去罗德岛。”
“罗德岛?”
“先去罗德岛给你们造个身份,再从罗德岛出发去阿拉贡,这个孩子长相特殊,眼睛更麻烦,这样安全一些。”
“是,大人。”
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弯着腰。
加西亚转身出门,忽然又回头好奇地问:“我很奇怪,你们的圣地居然在教皇的土地上,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去朝圣,不怕教皇直接把你们一锅端了?”
中年男人想了想道:“我们的圣地虽然在教皇的土地上,却在群山之中,又有岩石要塞拱卫,未必能被外人找到。”
加西亚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声,“放心,我只不过是想做点好事,没打算打探你们的圣地在哪里。”
1146年初秋,加西亚带着两个陌生人回到罗德岛,其中一个是个瞎眼的男孩。
那两个祆教徒中,中年人称作希德,和人称是加西亚的主顾,男孩叫做阿辛,称是西德的儿子,两人受加西亚保护返回西方。
在罗德岛盘桓了几天后,加西亚继续带着这两个人乘上了往色雷斯方向去的航船,再从色雷斯不远万里,前往阿拉贡王国【1】。
路上耗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加西亚骑马带着奄奄一息的男孩和中年人终于跋涉到了阿尔卑斯山的脚下。
一路上遭遇了大小袭击不断。这个时间,世界各地都是战乱不休,到处都是流民和散匪,不过有加西亚在,即便遭遇绿林强盗也都化险为夷。这旅途差不多到了终点,结果险况陡生。
他们一行在落脚的牧羊村落被两个武艺极高的刺客找到,那两人使大马士革精刀,刀法套路如埃及法蒂玛王朝训练的武士,加西亚以一敌二,身上伤痕累累,在几乎要被一刀斩断脖子的时候,希德朝其中一个刺客投去一个小纸包,那包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沾了身立即燃烧起来,火焰如同闪电的青紫色。敌方刺客痛苦不已,高声嚎叫并且满地翻滚,那场面如同邪术。
加西亚趁机反击另一人,不过他身负数道伤口,行动迟缓,对方一刀劈中他的胸口,锁子甲上的金色甲片和宝石四散崩裂,那一刀划到他的下颚,直至嘴唇,加西亚半张脸顿时血肉模糊,他剧痛之中往后翻滚,在对方咄咄追击之中使出最后一丝气力、自下而上挥剑劈出,击碎了对方的甲衣,长剑卡在了对方的肋骨中,而希德也从后面扑上来,用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后背,结束了战斗。
这一场遭遇打破了原本的计划。
加西亚失血过多当场晕死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身在崇山峻岭之间。他睡在一座空旷的石室里,远处的门口光线雪白明亮,更显得这个房间无比幽深阴暗。
整间石室仅仅只有一张木板床,床旁一张木桌,木桌上摆着一只油灯,和远处房间外的日光相比毫无用处。
加西亚摸摸自己的身上,发现衣服已经被替换下来,而那件救他一命的锁子甲也不见了。他周身的伤口,特别是从脖子到下颚的那处砍伤都被厚厚包裹起来,竟然感觉不到什么剧烈的疼痛。
加西亚坐起身,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这应该就是那些异端所谓的“圣地”了。
【1】阿拉贡,阿拉贡王国,1146年的时候位于现今西班牙东北部的国家,毗邻阿尔卑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