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猫锦

84、《与光同辰》part.1

　　雪白的阳光从窗棱里照进高耸的城堡。
　　加西亚慢吞吞地钻进被子里躲避亮光，只留出红色的长卷发散落在枕头上。修长的双腿光溜溜地绞着柔软的亚麻织物，懒洋洋的晃动了几下。
　　听见有侍者走进房间，摆弄着器皿，餐盘碰撞的声音传来，他勉强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加西亚这次护送一队商贩运送香料万里迢迢从曼苏拉【1】到安塔利亚【2】再到君士坦丁堡，然后顺便又接了一个私单，给个小贵族做保镖的活计从君堡到苏尔，然后又一想来都来了，反正黑天使堡也没多远，索性就碰碰运气。领了佣金丢下同伴，骑马狂奔一天冲进山区，结果萨珊还真在这。

　　运气不错，不过他可不是未卜先知。

　　加西亚在宏伟的黑天使堡里待了两天，好吃好喝地当着大爷，所有人似乎都已经把他当作萨珊亲王的小情人，兢兢业业地伺候着这位略带痞气的美少年。

　　加西亚穿上仆人送来的干净衣裳，简单吃了点东西，刚要出门去，却看见那装着干酪燕麦的银盘旁边还有一个黑木精铁铸造的箱子，箱子表面嵌以华丽的金银雕饰。他打开箱子，里面躺着一条银光灿灿的锁子甲。

　　加西亚惊喜地抖开银甲，这件宝贝的胸口还额外缀着龙鳞一般的甲片，中央镶嵌着红绿蓝各色宝石，拼合出一个太阳的形状，太阳的中心是一片黄金打造的七瓣花。

　　加西亚穿上锁子甲，正在得意地对镜自照细细欣赏，忽然听到楼下传来马匹的嘶鸣。他走到窗外往下一望。看见一大队人马在城堡的围场里熙熙攘攘地挤成一片，那些人举着女王的旗帜。

　　加西亚勾起嘴角，拿起一旁的苹果清脆地咬了一口。

　　他又在身上多套了一件外袍，走出卧室，顺着长长的旋梯下到城堡主人的议事区域，走在廊上他就听见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人声，那是好几方不同的人在相互争吵。加西亚戴上帽子，选择靠在走廊另一边，一面等一面啃苹果。

　　不过一会，房门打开，陆陆续续出来七八个人，各个衣着华丽，有行政官员也有腰佩长剑的军人，一个个或面色不愉或忧心忡忡。

　　那些人走远后，加西亚轻快地推门而入，看到萨珊一只手轻揉着额头正中，看着桌面上一张羊皮纸。

　　“怎么了？”
　　加西亚凑过去，装作没注意那张羊皮纸，手贱地撩起萨珊的头发，看见编进萨珊的头发里的一条缀着菱形甲片和棘刺的金属链子，他好奇地玩了起来。

　　萨珊并不介意，将那张纸推到他那边。
　　“哈代拉和雅法的男爵格利曼安，三天前死了。”萨珊说，“耶路撒冷那边追查到我的部下这里，他刚好在带着几十个人去雅法处理家务事。”

　　“那可真是不凑巧。”加西亚偏过头去，只扫了一眼，无所谓道：“不过他死了，那雅法的驻军不是可以刚好交给你的人嘛。”

　　“就是因为太恰到好处了。”萨珊拨开加西亚越来越放肆的手。

　　“你的部下被怀疑了？凶手呢？”

　　“凶手消失了。”

　　加西亚皱眉，“听起来很麻烦的样子，那你打算怎么和耶路撒冷那边说呢？”

　　萨珊不置一语。
　　他看见加西亚的外袍里露出一点金属的银光，说：“你穿上了？”

　　“啊，是啊！”
　　加西亚笑眯眯地趴在萨珊的肩膀上，“不是给我的嘛？”

　　萨珊满意地点头。他将桌上的羊皮纸收起来，“我需要去一趟安塔利亚【2】，已经让人准备了船，你可以顺路回罗德岛。”

　　“好啊！”加西亚听了惊喜不已，不过转念又一愣：“安塔利亚？我刚从那边回来，那边罗马皇帝正在用兵，不是一般危险，你要去那里？”

　　“我有人质在那被劫持，信使没有交涉成功，我亲自带人去看看。”

　　“你的人？”加西亚惊讶地问：“为什么？是女王做的？不对啊……”

　　“走吧。”萨珊走到门口，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加西亚只好耸耸肩跟上去。

　　萨珊的船不仅带上了加西亚，还带着五十多精锐的骑士。
　　航行的五六天里，加西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萨珊亲王的小情人这个身份进一步发扬光大，他随意地出入亲王的寝室，和亲王同盘用餐，同床睡觉，举止轻浮，令人浮想联翩。

　　不过萨珊似乎精神不佳，他在的房间里，总是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有些时候，房间里烟火缭绕像是在举行什么异端崇拜的仪式，而加西亚放轻脚步走进去，却又只看见萨珊靠在柔软的毛皮和丝绸枕头之间，撑着头小憩。

　　那些复杂怪异的香料气味让加西亚感觉眩晕，他打开了船窗，让海风带走了令人不适的香气。

　　萨珊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加西亚走过来，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抱歉，我实在没办法习惯这些熏香，让人觉得头疼，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离不开这些……”
　　加西亚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抱怨的语气，把脑袋搁在萨珊身前的枕头上。

　　“我习惯了。”

　　温柔的风将房间里美丽的纱帘吹起来，晃动着挂在窗沿的铜铃和灯台下悬挂的金属装饰品。微微摇晃的船舱，细小的叮铃声，淡淡的迷幻熏香，窗外雪白的阳光，房里昏暗的空间，毛茸茸的地毯，华丽的丝绸枕头，一切都这么舒适，令人昏然欲睡。
　　加西亚抵抗了一会，趴在萨珊身前的枕头上，慢慢耷拉下了眼皮。

　　萨珊侧身躺着，撑着头细细观看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成长是这么迅速，似乎只有几个瞬间，就失去了原本纯真稚嫩的模样，变得目光坚定自信又张扬。
　　萨珊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继续闭上眼睛。

　　几天之后，安条克亲王的船停在安塔利亚【2】的港口。

　　1146年的秋天，罗马帝国【3】继续在小亚细亚和缪斯林多线作战。安塔利亚作为古罗马时代起就人丁兴旺的重要城市，集结了大量的作战兵力，科穆宁皇帝派重臣在此坐镇。
　　虽然大战不断，但是这个繁华的港口重镇仍然担负着帝国巨量的贸易活动，无数的商旅出入城墙，往来船只在港口日夜穿梭，带来整个地中海的财富和喧嚣。

　　城南的一座石头大厦是皮毛商人的交易行，来往东西方的皮货和纺织品商人组成商会，获得皇帝亲眷的庇护，而他们也常常会成为加西亚的雇主。
　　交易行里人头攒动，上百人围着竞价牌吵吵嚷嚷。本该返回罗德岛的加西亚，此刻坐在安塔利亚的这座古老建筑的门外，大口吃着牛内脏和干面饼做成的美食。

　　一个黄皮肤的瘦俏少年走到他身旁，直勾勾地看着加西亚手里的面饼，咽了口唾液。

　　加西亚笑了笑，又从行囊里拿出另一份，递给他。

　　少年激动地接过，使劲地大口啃起来，像是好几年没吃饭一样。

　　加西亚不可思议：“你这是饿了多久？发生什么了混成这样？”

　　“我被抓了。”
　　“嗯？”
　　“我在北方萨姆松被皇帝的眼线盯上，被人告发，然后就被抓了。”
　　“你一个小孩子，也没犯什么事，抓你干什么？”

　　少年被面饼干的打了个嗝，对加西亚翻了个白眼：“你说为什么？我们要不是为了帮你打探消息，能这么四处躲躲藏藏吗？”

　　“你这不好好的吗？”加西亚打量了一下他，没缺什么零部件。

　　“那不亏我的好兄弟们机灵，也没露什么把柄！”少年使劲瞪加西亚。

　　加西亚给把牛皮水袋递给他，嗤笑一声：“你没拿我的钱咯？”

　　少年对着水袋毫不客气地大口喝水，几口就把宝贵的水喝干了，然后冲加西亚伸手：“拿来。”

　　“啥？”

　　黄皮肤的少年撅起嘴：“你找我来还能有什么好事，找我打听什么？”

　　加西亚好笑地看着少年的纤细粗糙、带着伤痕的手掌心，末了，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钱袋，整个放进了他手中。

　　少年一愣，颠颠钱袋，继而撇撇嘴：“也用不着这么多……”

　　加西亚揉揉他顺直的黑发：“我有的是钱，你照顾好自己。”

　　少年被他揉得大脑袋来回晃动，忽然眼一尖，看到加西亚衣服里露出来的锁子甲。
　　“唉，你这是哪来的？”他拉开加西亚的衣领，露出胸口华丽的龙鳞甲片和装饰图案。

　　“朋友送的，怎么？”

　　“也没什么，就挺罕见的。这东西只有埋在地下很久的死人身上才有，我在东方的缪斯林城里见过有人卖有这种花纹的银器，还有刀剑什么的，都是天价，能买一个马队那种价钱。听说那些东西是从泰西封挖出来的，有些墓传说有七八百年了。你这件银衣服，看起来好新。”黑发少年艳羡地看着那件华丽的甲衣，“你朋友可真有钱……”

　　“泰西封？”加西亚若有所思，“这是波斯人的东西……”

　　“波斯人做的东西，都能卖出天价来。因为好些东西现在也没人会做了。”小少年吃完了牛肉面饼，在鞋子上擦了擦手，“你找我来到底干嘛呀？”

　　加西亚摸了下胸口那密密镶嵌的宝石，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让你帮我打听一下，安条克的萨珊亲王来了这里，到底是有什么事情？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萨珊会到过罗马人的地方来。”

　　“哦这根本不用查啊。”少年一脸平淡，“我兄弟那边早就有不少人知道了。一大群异教徒想从安塔利亚乘船去色雷斯，被人抓了，都关了一个多月了。”

　　“异教徒？”加西亚一脸不解，萨珊犯得着为了一群缪斯林从耶路撒冷不远万里到这里来？而且在耶路撒冷没让任何人知道，太蹊跷了。

　　少年看出加西亚的疑惑，解释道：“不是撒拉逊人。听说好像是什么祆教徒，从埃及那边一路逃出来的，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撒拉逊人也追杀他们。在这里关了二十几天，有人来交赎金也没放走。”

　　加西亚若有所思。

　　【1】曼苏拉，埃及城市
　　【2】安塔利亚，小亚细亚大城，东罗马重镇，属于战争前线。
　　【3】罗马帝国，指东罗马，此时频繁和缪斯林势力以及十字军势力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