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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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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过后,西风越发凛冽了,陌刀般划过脸颊,又冷又疼。
胡杨树已全部泛黄,金灿灿的一树叶子在风中摇曳。
杜锦瑜捏着信纸站在树下,看到最后,纤纤玉指一抖,麻黄信纸落地。
骤然一股西北寒风,将信纸吹飞出去,飘飘荡荡又打着旋儿落回她脚边。
她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退,山兰和依兰,一左一右扶住她。
九月九,太后于东都洛阳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
次日,邕王、越王分别在青、扬两州起兵叛乱。
此事今早刚传入沙州,她还没来得及给外祖父写信,外祖父便先她一步派了人过来,并带信给她。
信上说,父亲在十日前被带进了御使台大狱。
原因是,太后在东都洛阳登基称帝,她父亲率门下学士跪在殿外以死相谏,要求圣人还政于相王,也就是废太子。
她父亲年轻时做过太子侍读,与太子交情颇深。
太子登基后,太后仍旧独揽超纲,为此,父亲多次写奏章进言,让太后还政于太子。
如今太后直接做了皇帝,她父亲第一个站出来反抗。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心绪久久难平,默然片刻,故作镇定地问道:“外祖父还在凉州吗?”
半个月前,外祖父到凉州会友人去了。
她没去,留在沙州每日到石窟作画。
凉州比沙州离长安更近,是河西最繁华的城池,消息更为灵通。
外祖父的护卫高安,躬身回道:“三日前,家主得知京中之事后,便动身去了北庭都护府,他让大小姐暂时别回长安。”
杜锦瑜却摇摇头:“不,我要回去。”
父母疼她如珠如宝,她怎么可能不回去。
就算抄家流放,她也要回去和父母在一起,躲在关外苟且偷生像什么话。
高安并不惊讶,没再劝,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以及一封密封好的手书,递给杜锦瑜。
“沿途关卡家主已打点好,回到长安后,大小姐只需拿上玉佩去找兵部的魏尚书,让他带您进宫,届时您再把这封信交给圣人。圣人看过信后,杜尚书自可免去牢狱之灾。”
杜锦瑜父亲杜禹,是六部尚书之一的户部尚书,因而被高安尊称为“杜尚书”。
魏尚书,也就是兵部尚书魏文光,是她外祖父的门生,曾被她外祖父提携过,与外祖父一直交好。年初她和外祖父离开长安时,魏文光还请了外祖父到他府上赴宴。
杜锦瑜接过书信和玉佩,犹豫片刻,问道:“外祖父与太……与圣人……”
她想问外祖父与圣人是什么关系,最终还是没问。
一来涉及天家,二来涉及长辈,不宜打听。
于是她改口应道:“我回去便找魏尚书。”
高安只当没听见她前一句话,自然也没回她的问题。
他拱手一揖,叮嘱道:“大小姐回京途中,务必要小心。家主办完事,会尽快赶回长安。”
杜锦瑜点头应道:“好,你快些赶去都护府,保护好老太公。
她立即吩咐人收拾行装细软,大件的、不是很重要的东西,统统丢弃,很快便收拾好了。
坐进马车里,山兰小声问道:“小姐可要跟卢使告个别?”
杜锦瑜怔了下,摇摇头:“不用了。”
家中发生这样大的事,这一走,她恐怕再也无法来沙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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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如刀,刮得西北大地烟尘滚滚,高头大马疾驰在烟尘中,马蹄重重地踏过沙土,搅得烟尘越发浓厚,几乎辨不清方向。
卢宗尧下颌紧绷,一双鹰隼般的眼紧盯着前方,目光锐利冷沉。
季翰粗声粗气地骂道:“那些个狗杂碎,好日子不过,整天就想着谋反,害得我们这些边关守将一日不得安宁。”
陈遂舟笑着说道:“妇人当政,他们如何能忍?”
季翰更大声地骂道:“他娘的,有什么不能忍?管他谁做皇帝,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老百姓照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就算是李家人做皇帝,难道你我就能成为人上人了?”
卢宗尧没说话,入城后,长腿一掀,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的亲卫,脚步如飞地往东边馆舍走去。
季翰紧跟其后:“头儿不回府吗?”
陈遂舟笑道:“回什么府,卢使回城,便是为了见杜小姐。”
季翰嘿嘿直笑:“头儿也真是的,光知道闷着喜欢,却不说,哪天人走了,后悔都不来及。”
他却不知,卢宗尧跟杜锦瑜私下里早就在一起了。
卢宗尧冷冷地扫了眼,季翰当即闭嘴。
三人走到东街馆舍前,馆主见到卢宗尧,连忙拱手作揖:“草民见过防御使。”不等卢宗尧开口,便快速说道,“杜小姐走了,刚走不久。”
卢宗尧问:“可留有书信?”
馆主摇摇头:“杜小姐走得匆忙,并无留书信。”
出城后,卢宗尧点了两队人马迅速追赶,一路快马加鞭,眼看就要追上前面那辆青檀马车,只听身后响起季翰的声音:“头儿,军情急报!”
也是巧了,卢宗尧刚出城没一会儿,便有斥候来报,说突厥进犯。
季翰都来不及吩咐人,骑上马便追。
卢宗尧没停马,一边驰骋,一边吩咐:“跟上来。”
季翰追了上去,与他并排驰骋,快速回禀:“斥候来报,有一支不下千人的突厥军正在逼近,离阳关不到百里。”说罢啐了口,骂道,“这些个狗杂碎,想必是得到了两州叛乱的消息,妄图入侵河西之地。”
卢宗尧目光锐利地看着前方,双腿一夹马腹,沉声喊道:“杜锦瑜。”
杜锦瑜早就听到了后面海啸般的马蹄声,她知道是卢宗尧追过来了,却没让龙渊停。
此刻听到卢宗尧喊她,胸腔猛然一震,像被擂鼓重重击了一下。
她终是没忍住,伸手挑开竹帘往后看,只见卢宗尧骑着马飞奔而来,马蹄踏出滚滚烟尘。
以卢宗尧为首,几十个镇西精骑,分左右依次排开,气势凛然地拦在马车跟前。
坐在前面驾车的龙渊,不得不勒缰停下。
杜锦瑜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冷面男人,心口一阵阵扯紧,掌心沁出温热的汗。
对视片刻,她轻叹一声,探身从马车里下来。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枯黄的芨芨草,一丛丛地卧于沙丘上,秋风一吹,草叶翻飞。
那些杂乱纷飞的枯草,仿佛飞进了杜锦瑜心底,搅得她心里又烫又慌。
两人一起走到胡杨树下,清透的河面倒映出一片金黄的树影。
杜锦瑜看了眼河里男人挺拔的身影,又抬头看他。
见他不说话,幽沉的眼如狼一般地盯着自己,心里骂他木头,拢了拢披帛,嗔道:“卢使把我拦下来,有何事要吩咐。”
卢宗尧逼近一步,沉声问道:“你还来吗?”
杜锦瑜往后退,声音弱了下去:“不知道,应该不来了。”
秋风扫起她垂落的软缎披帛,缠到卢宗尧臂上,勾住他的银鳞护臂。
杜锦瑜脸上一热,正准备把披帛拉回,却不料卢宗尧快她一步,捏住披帛微微一扯,她被扯得脚步趔趄,一下跌入他怀中。
两人目光相撞,杜锦瑜身体微颤,风一吹,半冷半热。
她酡红着脸,双手抵住卢宗尧坚硬的胸膛,嗫嚅着唇往后退。
卢宗尧大手箍紧她腰,看着她水润红嫩的唇,喉结滚了滚,眸色发沉。
杜锦瑜对上他深沉晦暗的眼,心跳一阵紧过一阵,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吓得慌忙从他怀里退出,毕竟远处还有她的侍女和护卫看着。
平时他与她亲近,都是夜里骑马到城外,没有外人在场,只有他们二人,无人知晓。
她侧过身抚了抚鬓,强自镇定地开口:“我该走了。”
卢宗尧急忙握住她手腕:“等我。”
杜锦瑜甩开他手:“等你做什么?”
卢宗尧直接抓住了她手,软软的小小的一只,被他的大手牢牢地包裹住,像捏了团软云。
他握着她手,声音低沉:“等我去长安找你。”
杜锦瑜偏开脸不看他,声音微微哽咽:“别去长安,也别找我。”
卢宗尧把她抵在树上,膝盖挤进她腿间,指腹轻碾她红唇:“招惹完了就想走?”
杜锦瑜红了眼,摇摇头:“没有,卢宗尧,我对你是认真的。”
卢宗尧轻抚她脸:“那为何不让我去找你?”
杜锦瑜:“太后在洛阳登基,我父亲公然忤逆,已被抓进大狱。这时候,你最好与我撇清关系。”
卢宗尧松开她,目送着她上了马车,吩咐季翰:“你带人护送大小姐出关。”
季翰脱口而出:“出哪个关?”
卢宗尧:“陇关。”
“拢……拢关?”季翰一脸惊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以为是让送出嘉峪关,正常情况下也该是这样,毕竟出了嘉峪关便是甘州地界,不归他们三镇管了,而甘州防御使又与他们结怨颇深,正愁抓不到错处。
卢宗尧脸色微沉:“有异议?”
季翰连连摇头:“没,没有。”他摸了摸鼻尖,笑着解释,“头儿,出了拢关就进入京畿道了,咱们是边防驻军,无诏不得入京,眼下圣人刚登基,又出现两州藩王叛乱,此时若出拢关,只怕会引来朝廷的猜忌。”
卢宗尧命令道:“此乃军令,不得违抗。”
季翰严肃地拱手:“是,末将领命。”
嘱咐完,卢宗尧来到马车前,隔着竹帘对杜锦瑜说:“季翰送你出关,一定等我。”
突然竹帘被掀起,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杜锦瑜探出头喊他:“卢宗尧。”
卢宗尧转过身,握了下她手,声音微哑:“别怕。”
有了军士的护送,再加上杜家原本的十几个护卫,杜锦瑜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拢关。
眼见季翰带着人马要跟出关,杜锦瑜将他拦下:“季将军,就送到这吧。过了拢关便是京畿道,你们再去就不合适了。”
季翰道:“但是卢使……”
杜锦瑜笑着截下他的话:“你就说是我说的。”
她吩咐依兰拿来笔,从袖里掏出一方素白绢帕,在帕子上写了几句话,叠起来交给季翰。
“将这方绢帕带给卢宗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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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京当天,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在城墙上,落在坊市间,将长安城染得白茫茫一片。
马车入金光门,经西市,过清河桥,最后进入东边的永宁坊。
甫一进门,杜锦瑜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府中下人比平时更加小心,一个个沉默地做事,庭院里只有落雪声和轻微的脚步声。
大家见到她回来,也只是恭敬地问安,没人再围上来拥着她问东问西。
若是往常,她游玩归家,早有侍女嬷嬷们笑呵呵地围主她,小丫头们还会嘻嘻笑作一团,缠着她讲述所见所闻。
奶娘刘嬷嬷要来搀扶她,被杜锦瑜抬手挡开:“你忙你的,我自行去找母亲。”
她一路穿廊绕榭,脚步匆匆地来到她母亲高氏的住处。
“阿娘。”她刚转过月亮门,便哽咽着喊出了声,见到年轻的嫂子也在,又喊了声,“大嫂。”
大嫂郑氏温柔地应了声。
母亲高氏怜爱地抱住她:“我儿辛苦了,这一路累坏了吧。”说话间,拉着她进了小花厅,“你翁翁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杜锦瑜抱着高氏的胳膊,恢复了小女儿姿态,娇声回道:“翁翁去北庭都护府了,他让我先回来。阿娘,父亲能救出来吗?”
“唉。”高氏叹息一声,摇摇头,“难,自他入狱后,你祖父和兄长他们,每天四处奔波,然而于事无补。别说你父亲,咱们全家,都可能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