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番外三之极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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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锁在少咸山上，身后的黑羽被铁索穿过钉刻在崖壁，作为惩罚被恶毒的以少女的形状囚禁暴露在苍世中，接受众神的谴难和人们的咒骂。人们都在说，那看来柔弱美丽的少女，有怎样恶毒如蛇蝎的心肠。
当天神三足乌堕落为人，以少女的姿态出现，尊严一样可以被轻易踩碎。而当少女羲和替她挡下那只神箭，褪下人的躯壳那刻起，就注定要走上为神的道路。不知在什么时候，这悄然发生互换的微妙关系，在冥冥的天地中仿佛若有昭示的早有安排。
身为人已经死去的羲和，站在天庭的门外，她第一次来到这云蒸霞蔚，烟气缭绕的所在，来到众神的面前，来到天帝的面前。落步有致，耀世无双。
众神都深吸气，这有勇气替三足乌挡箭的，果然并非一般的凡世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在凡世的时候。」
「羲和。」
一阵虽细微但不寻常的骚动，羲和心中淡淡有些奇怪。只有天帝不改他脸上淡定庄荣的神采，点头问说，
「人世间不可无日，那么羲和，你是否愿意成为新的日神。」
「日神？」
羲和不自觉地反问说，几要以为自己听错。天帝的意思，是要自己接替被射杀的日精三足乌，成为照耀人世的，新的日神吗？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重新回到六道轮回中，世世为人。」
羲和咬唇着，天庭的云雾太过浓厚，望不到凡世的少咸山。成为天神，多多少少能尽力去解救人世，或许天卿是对的，人本身的罪欲存在，是不值得怜悯的生灵。但这样便要去放任不管，甚至于去选择灭世，却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苟同的想法。
请你不要，怨恨我。
羲和下定决心，面对着天帝，神色坚毅的点头。
那刻少女羲和彻底的死去，有的只是新的日神，后来为人们所世代传诵功德的，泽被天下的日神羲和。她被重新教授为神的教条，抛弃生而为人的所有心念欲望，以及由此而共生的情感，再不是那个在浅水边低吟浅唱的女子，甚至于再不是一个人。
不能有感情。
羲和在低声里对自己默念，因为任何细微的感情，都会影响到泽被天下的衡平之心吧。由人蜕化而生的日神羲和，能做到吗？
她有了至高无上可供驱使的身躯和神力，能够不再只是除了祈求别无他法，人间的日升日落又重新恢复了它该有的模样，天上的日神羲和尽职尽守，人们称颂她滋养万物的恩泽。地上的英雄羿，杀凿齿，灭九婴，斩猰貐，射大鹏，擒巨蟒，将那些祸害人间的妖兽都一并灭除了。
而人们经历过此次浩劫，也似乎有了一些警醒悔改之心，人世间又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来。尽全力不管有多劳苦，将那些都恢复了一二，羲和终于有勇气去见她。
仍被缚与，该会是被永远缚与少咸山上的，已被人们所渐渐淡忘掉的，最后仅存的曾经的日精三足乌。
「天卿。」
羲和低眼不去看她被铁索穿过的黑羽上一直不停歇淅沥渗下的血迹。只能拿手顺顺她暴露于风吹日晒霜打雨淋，失去往日光泽的墨蓝长发。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算是什么呢？」
羲和一愣，对上天卿抬起的眼，自被缚后从未出过一声落一滴泪的天卿，此时的眼里全是泪。
「我还懦弱得不够吗？连追寻着兄长们而去也不行吗？」
「不要这样，天卿。九只被羿射落的三足乌，天卿兄长们的精魂，已经飞往西南的富饶之地，择建木而栖。」
「那又怎样？！」
天卿大声，几乎是质责她说。
兄长们如泣的怨诉没有一刻停歇的仍在耳边徘徊萦绕。说得多好听呢，天上的日神羲和，地上的英雄羿，由人们朝礼膜拜着。
羲和无法回答她。只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淌出如铁索穿过的翅伤处一般悲伤的血泪来。羲和已经不是那个穿一身缟素衣裳，在每晨弯身俯一泓浅水，为百灵祈告的歌者了，再也不用用那能簇起微波的碎金般的声音来虔诚什么。
「我不会放过羿的。」
天卿在离去的羲和背后咬牙切齿低吼，那些血红血红的泪一直流。哪怕以此身为剑，我不会放过他的，绝不。
天上数月，人间千年。英雄羿死去，再转世，变成了东夷王后羿。他有着和那个远古的英雄一样的名姓，一样坚毅的脸庞，双手有遮天的气力，但却不过，是个弑君篡位，好战喜功，而后又纵情恣睢的卑鄙小人而已。
英雄早就成了传说，但天卿的怨恨千百年来却始终未曾更改。
在那之后的不久，东夷王后羿为下属寒浞所杀。寒浞手中的那把剑，钝而无光，血华闪亮，刺得快准很，直插入东夷王心窝的位置。拔出时溅起冲天滚烫的血，染污了天帝王座的华幔。
人世大乱，天界惊震。
匆匆赶到少咸山上的羲和，「是你做的吗？天卿，是你吗？」
天卿笑得很大声，震得那些缚翅的铁索狂震不止。笑声通彻三界，绕梁不绝，骇了每个人的心魄。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天帝大怒，三足乌生性顽劣，不知悔过。唯有诛灭殆尽，再不使复生。神箭已再造，天帝的诛杀之令已下。
「您忘记了答应过的我的请求么？」
天帝看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因为冲天的怒气而将眼瞪得如环铃搬的看她。
「你是在指责我吗？」
「羲和不敢。我只是希望您记得我当初为日神的请求之一，饶恕天卿的性命。掌管三界的天帝，该不是不守信诺的人吧。」
说如此尖刻的话，羲和不抬头也可知道天帝脸上蔓生的怒气。
「你也不该忘了身而为神所作的承诺。即已为日神，尽好自己的本分就是。感情那种东西，是不需要的。」
羲和身子一颤，继而镇定俯首道，「此点我自然知晓。我只是希望您不要背弃对还曾为世人的羲和所作的承诺而已。只是求您，留她一条性命。
如果她犯的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的话，我愿意替她偿赎。」
「既然这样的话，那羲和可愿嫁与我？」
羲和是聪敏的女子，思绪却也跟不上如此突兀的跳跃。
「嫁给天帝，和我一同，成为掌管三界的至高无上的天神。」
「为何——是我？」
羲和问，她相信身为天帝不可能随便挑选一个女子成为与他共管三界的神灵，而无情无欲的天帝，更不会有人那样，因为爱上某个人而要娶她的理由。天帝这样做，一定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他的原因。
天帝笑，她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继承了远古以来众神的意志。有济人之心，更有造世之力。
「三足乌没有与你讲过的吗？我想她之所以到尘世间去，也是为了找寻传说中的少女羲和，看她是如何的模样，最终将会取代三足乌成为受人所万世景仰的新的日神。」
传说中的——少女羲和？
羲和记起她曾问天卿如何知道自己名姓时天卿支吾带过的回答，又想到初到天庭那时，众神听到自己名姓时的异样神色。
天帝为何要让自己取代三足乌成为日神，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预定的。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幽明。」
羲和接过那在天地初始就在天庭中流传的，册印上隐隐现现的神诏，轻启唇默念。
所以天卿，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羲和是深心里极为坚韧的女子，从来没有过的，即使看到那被缚与少咸山崖壁上的天卿时也拼命忍住没有过的，不适的温热，此刻却莫名充斥了她的眼眶。
她是注定要为神的女子，注定要做泽被苍生的日神，注定要成为天帝的妻子，注定要做哺育万物生灵之母。那是虽降生于人世的羲和，从出生时就注定的，辞却不了的责任。
「三足乌的性子是太过刚烈了，留之始终是个祸害。除非羲和，你有法子能将她从此完完全全的封藏束缚。」
羲和点头，我明白的，我明白。
少咸山上，千百年不变的，被束缚的那个少女。人是健忘的动物，渐渐的忘却了那场浩劫，那些依稀淡薄的记载已不足以让后代的子孙燃起如他们祖先一般的怨恨来。他们只是更多好奇着，那被缚在少咸山上的少女，有着不老不死的美丽容颜。
「天卿。」
羲和上前，手摁断缚翅的铁索，伸手抱住那早已力竭不支的娇弱身躯。
「没事了，天卿。」
已经，没事了。
知道你会鄙弃唾视如此苟全性命的活着，但请你，稍体谅一次自己的心情，一次就好。如那时划起牢牢结界的你所说的，其实也是完全的现时自己的心意。
不管这世间最后变成怎样，努力做了也许仍是左右不了的。但至少，不想你有事。
天卿斜斜地倚在羲和身旁，暖暖的怀抱，久违的安定。
「看到了吗，天卿？」
天卿张目，透过浮空的虚薄云层放眼世间，炊烟袅袅地纠结成香熟的味道。
「真好呢，真好。」天卿搂羲和的脖子。
人兽睦处，相互兼爱。人心不用机巧，虚诈之心舍弃。老者有所养，幼者有所惜，病者有所依。
「真好呢。」
天卿苍白的脸上，显出久违的鲜润红泽来。
羲和捏她冰凉的手，点点头。「天卿可以好好睡一觉。」
天卿遥遥地下望，漫山遍野生了迎风招摇的碧翠的草，从未见过的可心，绿得可以滴出泽光来。
「羲和，羲和。」
天卿摇着她脖子，有些兴奋地叫嚷着。
「那是些什么草儿，从来没见过的，我想吃可以么？」
三足乌天生好奇心重，爱食些奇异花草。无论经过了什么，终究还是难改本性。天卿没有留意到羲和脸上一闪即逝的踟蹰。
「那些是，地日神草。」
羲和驾车摘了地日与天卿，天卿吃得开心，「羲和也要尝尝么？」
羲和摇头。天卿若有所悟地笑，也是呢。自己是鸟儿才会喜欢吃些花草，羲和不会喜欢。
一丛丛，一束束，经由羲和的手到天卿的手上，许是太长久没有吃到这般新鲜的草儿来，羲和看天卿的欢喜，一脸纯稚，恍恍然的千百年前那个，从水中起身第一次到自己面前的十六岁少女。
你一定会记恨自己吧，一直的记恨，一直的诅咒，像对待羿那样，等到神灭重新转入六道轮回的那天，你该要怎样去报复惩罚自己呢？
羲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天卿突然，手掌中尚抓着的草儿散失，抱紧了肩蹲身下来缩成一团。全身，抽筋缩骨般的痛。天卿怔怔的看这手脚不受控制的重新回复成利爪的模样，三足的黑乌颓落到地上，扑腾几下，眼滞无光。
「羲和——你好——」
三足乌从此只是鸟儿而已，不再为人形，没有神力，不能言语，甚至于无法飞翔。
升落有致的日月，恩惠苍世的日神，天帝帝俊的妻子。羲和驭车而行，她的肩上，卧着一只不会说话的黑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番外三之极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