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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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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姐拉个曲儿,《梁山伯与祝英台》。”
小何和邵华正在街头卖艺,忽然听到有个女的点歌,没想到竟然是小提琴名曲,小何不禁“噗哧”了一声。他吐了一下舌头,觉得自己刚才很失礼。只见邵华微笑着应了一声,就开始拉了,拉了个低八度,只是这曲邵华第一次拉,中指按不上的部分还不习惯用无名指补上,拉得断断续续。
小何见那女的皱着眉头“咦”了一声,放下一枚硬币就走了,心里“哼”了一声:不懂装懂!邵华好像听到了那声“咦”,小何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失落的样子,就接过他手中的琴弓,说到:“邵先生,换我拉。”
“哦。”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小何收拾了东西,“邵先生,我们回去吧。”
“嗯。”
小何把邵华送到家,邵华没像往常那样跟他算时间、分钱,好像压根忘了这事,只是说了一句:“小何,谢谢,你回去吧。”
“邵先生,今天不‘分赃’了?”
“啊?哦,不分了,你直接捐掉吧。”
“嗯,邵先生,再见。”
“再见。”
今天,小何觉得邵华的自尊心被那个女的狠狠地伤了。他哪里知道,那个女的叫周月心,失忆前,是邵华的女朋友。
第二个周六,邵华又把小何拉到了这个“伤自尊”的地方。小何心想,邵华要哪里跌到,哪里爬起来……果然,邵华一开始就拉了《梁祝》,而且明显他练了很久,今天听起来已经很好了。
“邵先生,换我吧。”
邵华顿了顿,“今晚都我拉。”
“邵先生?”
“今晚你休息。”
“哦。”小何抿嘴思忖:看来上个星期邵先生的自尊心被伤得很严重!
第三个周六,他们还是到“伤心地”卖艺,小何知道,邵先生的内伤还没好。
第四个周六,依旧“伤心地”……
第五个周六,他们去了新地方,小何很开心,邵先生终于走出阴影了!
“邵先生!”
“小何?今天你很高兴的样子。”
“嗯!”小何拉过邵华的手,塞了两张票到他手里,“下周六晚上七点,在音乐学院的大剧院有我的个人演奏会。”
“是吗?!”
“嗯,这是票,第一排的,请你和陈先生一起来。”
“呵呵,还要凭票入场,”邵华拍拍他的手臂,“你现在是名人了!”
小何又脸红了,“呃,因为校长邀请了几位著名音乐人,是他们名气大,所以学生会承办时,担心人太多,难以控场,就……”
“那下周你不用来了,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不不,没关系。我下午过来,晚上直接去大剧院。下午正好请邵先生给我指导一下。”
邵华听了,第一次由衷地感到羞愧,“就算我的手没问题,也没你拉得好。”
“邵先生,我想请您给我指导一下演出服。”
“……”邵华黑线,一副摊手无奈状,“我看不见,这个没法指导。”
“邵先生……”
“不过我可以帮你听听,哪里可以改个变奏~”
“邵——”小何自知说错话了,脸不是发红,而是发白!他紧张得有点害怕了……
邵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走,今天不学习也不拉琴了,我们去逛街,陪你买衣服。”
小何低下头,支吾了一声“好的”。
一路上,邵华都在传授他的穿衣经,“大提琴演奏还是穿西装最好,并不是我有西装癖……你的琴是什么颜色的?”
“哑光深咖啡。”
“你皮肤白吗?”
小何的脸又羞红了,“白。”
“呵呵,那穿浅灰色的登台最好了。深色容易和琴身的颜色混淆,白色的话,不够稳重,不符合大提琴的气质。对了,你年轻,不要穿西装背心,会显得太老成了。”
“嗯。”
“你多高?胖瘦呢?”
小何对手指,他转头看看邵华,自己好像要比他矮10公分的样子,“我1米75,偏瘦。”
“哦,那纯色的就好了,不要有暗纹……衬衣就白色的,不过领带的颜色可以明快一点,你一身素色,领带会是亮点……哦,不对,登台的话,还是戴领结好,领结的颜色应该和西装是一个色系的……”
“嗯嗯。”
“鞋子也得配好,千万别穿那种亮面、尖头的……还有发型,以前我看他们拍电影啊,现在的造型师怎么喜欢给男演员梳刘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我跟他们说换一个发型,他们说现在就流行这样的,呵呵,搞不懂,搞不懂。”邵华边笑边摇头,估计是代沟问题吧,他又问小何,“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男孩子梳个刘海?”说着,用手指在额头比划了一下。
“我不清楚。”小何还没谈过恋爱呢,复明几个月,他还不确定自己的审美观是否属于正常。
邵华摸摸小何的头顶,“你可别整个刘海盖在额头上啊……”
“嗯嗯!我不会梳那种棒子头的。”
“棒子?”
“……”
“虽然现在天凉了,但是你上台后,镁光灯会很热的,所以还是□□秋款的西装就好了。而且薄的料子,在台上的表现力比厚料子强很多……”
“嗯嗯嗯!” 小何觉得一路上获益匪浅,邵华的穿衣经说得头头是道。
根据邵华的指示,小何进了一家西服专卖店,对小姐说:“您好,我要买一套浅灰色的西装,纯色的不要暗纹,还要一件白衬衫……”
小何换好衣服出来,刚想问“邵先生,您看怎么样”,就止住了口,只是自己前后照着镜子。
“小何?”
“邵先生。”
“换好了?”
“嗯。”
“你过来,让我——”邵华皱了下眉头,是说“让我看看”还是说“让我摸摸”?“小何,你过来。”
“哦,”小何走到邵华面前,“邵先生,我换好了。”
“帮我拿着。”邵华把盲杖递给小何,双手先摸到了小何的上臂,再沿着往上,在肩膀处停了一会儿,好像仔细地感觉了一下,说到:“肩膀这里有点宽,西服最重要的就是看肩膀是否合适了。”
“嗯,我知道了。”小何走到小姐那边,“麻烦您,拿件小一号的给我试试看。”
“好的。”
小何进去换好之后,很自觉地走到邵华面前,“邵先生,换了小一号的。”
“哦。”邵华像刚才一样,着重摸了一下小何的肩膀处,他还是蹙了一下眉,“这件好像有点紧。”
小姐眼看一笔生意要不做成,赶忙接话道:“这位先生穿刚才那套正好,大小长短都合适。”
小何不说话,就等邵华的反应。邵华想了想,摇了摇头,展开一个安慰人的笑容,把头侧向小姐,说到:“真抱歉,刚才那套太大了,这套又有点小,如果有中间号的话,可以再拿给他试一下。”
“呃,先生对不起,我们没有半码的。”小姐招架不住邵华的笑容,没好意思继续推销。
“呵呵,没关系。”
小何换回自己的衣服,正打算去另外一家店看看,忽然被邵华拉住了脚步。
“不用看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噢,好。”
上了出租,邵华对司机说到:“去南京路288号。”
“知道了。”
南京路288号。
小何从出租车上出来,看了一下店面,很异样的感觉——门面不大,摆了几个模特,款式不多,但每种款式只看到一件,不像其他店里有很多存货的样子。
“邵先生好。”店员热情地打着招呼。
邵华朝着声音的方向,微笑着点了下头,“好,”他拍拍小何的背,“麻烦你拿些样板给这位先生看。”
“好的。”
小何根据邵华指点的,挑好一套衣服,马上就有个裁缝过来给他量尺寸。
“是林师傅吗?”邵华问到。
“是我,邵先生。”
“下周四能做出来吗?”
“恐怕来不及,最近生意比较好……”
“呵呵,这位先生急用,麻烦您了。”
“哦哦,邵先生关照了,肯定优先做好。”林师傅拍拍胸脯。
“嗯,周六用,我想周四做出来可以先试穿一下,不满意的地方还能改。”
“对对。”
邵华拿出钱包,抽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店员。小何马上伸手拦下了,“邵先生,这不是我们的制服……我自己买。”
“谁说帮你买单了?这是给你垫付的,你回去得还我。”邵华知道这里的定制费用起板是五位数,估计小何一时付不了。
小何脸红,他感觉裁缝师傅和店员都在憋笑,“哦,谢谢邵先生。”
量完尺寸,邵华关照了几句,就和小何出来了。
“以后卖艺的收入,都用来还我,直到你还清了,再分给你。”
“邵先生?”小何刚才瞄了一眼帐单,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看了一个零,再定睛一看,自己没看错!邵华垫付的钱,估计有的还了,如果靠卖艺的收入,不知道要还几年了。
“以后给我卖力点拉!”
“嗯。谢谢邵先生,我会卖力的。”
“呵呵。”邵华觉得自己有点像旧社会的卖艺团头子,“虐待”小演员了。
最后一个两人的周六。
“叫你今天不用来了,还来。”
“待会我直接去音乐学院。”
“唉。对了,你衣服穿在身上了?”
“嗯。”
邵华走近小何,摸了一下肩膀处,“很合身,”又摸了小何颧骨上的那一小片烧伤的疤,“我叫化妆师给你化一下这里?”
“不用不用,不是很明显。”小何自己摸了一下,好像摸起来是比看起来要明显一点。
“呵呵。听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很另类,没准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嗯……”小何脸红加黑线,“邵先生,您听听,这是我今晚要拉的开场曲。”小何架好琴,看着邵华有点失神的样子,又叫了一声“邵先生”。
“啊?哦,你拉你拉。”今天,邵华突然有点怨自己看不见了,他很想看看小何的样子。
“小何,现在几点了?”
“四点。”
“哦。我叫小陈烧了演出餐,你吃完了,我们一起去。”
“演出餐?”小何没搞懂,不过他知道邵先生主意多。
“碳水化合物少,但能量高,这样不容易犯困,而且精神好!”
“谢谢邵先生。”
“现在就吃,离演出时间不要太近,要给足时间消化。”
“嗯。”
“你是不是要提前去再排列一下?”
“不用。”
“好,就要这样自信。呵呵。”
演奏会七点开始,六点的时候,邵华和小何就到了,他们担心堵车,就提早了来。
小陈接了一个电话,很为难地跟邵华说:“邵总,唐玉珊她突发急性肠胃炎,现在医院——”
“去去,快去医院看她,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儿。哦不,有小何呢。”
“谢谢邵总,我马上回来。”
“你女人重要,还是我这个男人重要?”邵华好像凶着一张脸,“别帮我当个易碎物品似的!”这句话,邵华说得真有点生气,好像马上又要撸起袖子,叫小陈站着别动让他打了。
“邵总,那我去了,晚上,晚上大概要很晚回来。”
“快去!别回来了。”
“哦。”小陈转头和小何咬了一下耳朵,拜托他待会送邵华回去。
小何把邵华引到座位,“邵先生,我去后台准备了。”
“去吧,加油。”
“嗯。”
差不多九点一刻的时候,整场演奏会结束了,不用听热烈的掌声,邵华就知道小何今天的演奏很出色。虽然他只能听不能看,但他相信小何今天在台上的表现力肯定很强。
“邵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小何匆匆地跑过来,“有一个记者硬是拉着我要采访……”
“没关系。‘中国最有前途的大提琴演奏家……’明天报导肯定这么说,呵呵。”
“嗯……”
“独家采访一定要留给我的报纸哦。”
“嗯!”
“那我先采访你一个问题。”邵华整理了一下衣服,清了一下嗓子,好像很正式的样子,“何谦平先生,请问现在是否有一种饥饿感围绕着您?”
“什么?”小何一脸没听懂。
“现在离您上次进食应该有5个小时了,我想,此刻您应该感到一阵阵饥饿感向您袭来。”
小何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邵先生,我请您去吃夜宵!”
“呵呵,好。”
离音乐学院正门大概出租车一个起步费的距离,有一条小吃街,是学生们经常去“腐败”的地方。他们打了个车,很快就到了腐败街。
“邵先生,这家店的甜品很好吃。”
“好,你帮我点。”
吃完夜宵,他们从小吃街的另一头出来,那里有家电影院,小何侧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海报,脚步放慢了很多了。
“小何,怎么了?”
“没什么。”
邵华微笑着不说话,一副“你就别骗我了,直说吧”的样子。
“呃,这里有家电影院,正在放《变形金刚》。”
“《变形金刚》?”邵华有点激动的样子。
“嗯,高科技,真人版。”
“你想看?”
“不想。”小何拉着邵华要走,但被他拉住了。
“我想看。”
“邵先生?”
“是默片么?”
“不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看’?听,总是还可以听一下的。”
“邵先生——”小何看着邵华,鼻子有点酸。
“买票去,你请我。”邵华推了一把小何。
“哦。”
小何买完票,照着上面读到:“22:45开场。邵先生,还有20分钟。”
“我们就等会儿吧。”
“嗯。”
邵华是真的想看《变形金刚》。就在他进牢前,国内引进了《变形金刚》的动画片。那时,从小学生到博士后,几乎人人都知道《变形金刚》,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都知道买变形金刚的玩具讨孙辈喜欢。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邵华忽然想起变形金刚变形时那熟悉的“唧唧咔咔”声,仰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邵华也知道小何想看,他只是为了自己着想才说不想看的。
“先生,电影结束了。”有人过来拍了一下邵华的肩膀。
“哦。”邵华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嘴形,轻声问到:“还有午夜场吗?”
“有,二十分钟后开始,是两个电影的连场。”
“好,”邵华拿出钱包,“能麻烦您帮我买两张午夜场的票吗?”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小何,他睡着了,又看了一眼邵华,才发现他把盲杖靠在前面的椅背上——原来他是个盲人,难怪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但实在没想到一个盲人会来看电影……
“好的,先生您等一下。”
“谢谢。”
“邵先生!”小何一觉醒来,看到荧幕上放的不是《变形金刚》,他看了一下手机,居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醒了?”
“嗯。”
“把这个电影看完还是现在走?”
小何很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走吧。”
“呵呵,看来你晚上演出时很紧张啊。”
“嗯……”
走出电影院,两人一阵寒颤。
“阿嚏。”邵华打了个喷嚏。
小何看看邵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邵先生——”
“嗯?”
“我——”小何大概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了,但怎么也说不出口。顿了很久,忽然他用一条手臂抱住了邵华,另一只手还是拉着他的手,把自己的脸埋进邵华的胸口。
邵华怔住了,他的心开始跳得很快,他怎么也没想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小何的手,又撸下他的手臂,把他轻轻推开,说到:“小何,何老师,麻烦你再帮我找一个老师吧。”
“邵——”小何的眼眶红了,一阵语塞。“好,好的。现在我送您回家。”
“我叫小陈过来吧。”邵华打了小陈的电话,“小陈,我现在在——”
“云南路、南阳街口的南阳电影院。”小何说到。
放下电话,邵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尽人情——怎么就矜持到连让小何送回家都不肯了?这样会很伤小何的面子吧?邵华皱着眉头,转过脸。
小何也侧了一下身,他的视线避开了邵华。
两个人在街上站了近半小时,没有一句话。
“邵总!”小陈来了。
小何见小陈来,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陈先生,好。邵先生,我回去了。”小何的心,怎么放得下?
邵华寻着声音,一把抓住了小何的手臂,“最后一次,送你回家。”
小何无力挣扎。
“回家还是回音乐学院?”邵华问到。
“回家。”
不一会儿,就到了。小陈开得好快,时间好短。
“谢谢,邵先生、陈先生。”小何关上车门,俯身在车窗口对邵华说:“谢谢,邵先生。邵先生,再见。”
“小何,别忘了你的琴。”邵华指指后备箱。
“邵先生不嫌弃的话,留给您做个纪念。”说着,小何转身就走了。
“小何,”邵华叫了一声,“逢年过节,来给我拉个琴。”
“嗯。”小何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颤抖。
一个星期后,小何给邵华找了一个新老师,可是没几次,邵华就说不学盲文了,把老师辞退了。不学盲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他本来就无心学习。他的盲人生活,从此没有琴声,平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