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个位面里给神当替身》日耕黄梁

1、神呢？

　　头顶的天空并不是纯正的蓝白之色。

　　有丝丝暗色杂质散漫地渗透在其中，不断挪移飘旋，像是一汪清水里，掺进去了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

　　珂郁半眯眼睛，手肘搁在额头边，仰面想看清什么，却不小心让手指碰到了一块金属质的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有些艰难地侧过头，眼珠偏转，接着就与周边高出颅顶许多的黑影们相对了。

　　珂郁：“……”

　　差点忘了，自己此刻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堆里。

　　包围他的是白昼，而不是无穷无尽的黑。

　　这是一睁眼就让人高兴的事。

　　再看眼下，被无数垃圾铺盖的外场一望无际。空中明亮的白和地表肮污的黑隔成两线，泾渭分明。

　　珂郁来过这里很多次，很熟悉。

　　力竭之前，他就钻到了一块大金属支架下，再醒来，手臂向前摸索，一只网袋被拎到手里，份量不轻，全是永昼灯塔中排放出来的垃圾。

　　补充——有害垃圾。

　　亿万生命体依赖灯塔生存，灯塔秩序官在塔外规划出土地，用于容纳和降解废物垃圾。

　　在这块全然自由的土地上，珂郁不仅是捡垃圾，更是淘弄材料。

　　好的材料并不会被平白无故丢在这里等人来捡，它们被丢在这里，全因无人能确保使用普通手段净化有毒物质时，是否会危害到与其接触的人体。

　　塔民轻易不出塔，除非是日子过不下去了的冒险派。

　　珂郁日子过得还行，也不热爱冒险，只是对于这些有害垃圾，自有一套处理方法。

　　回程全靠双腿，这条路并不短。期间，珂郁身上的干粮被消耗得连渣子都不剩，最后一翻口袋，比脸还要干净几分。

　　不是大问题，他快到了。

　　作为整个位面最大的建筑，永昼灯塔从外观上看，简直像是一只望不见边际的庞然怪物。

　　它的表层狰狞灰暗，坚不可摧的特殊材质下，包裹的是同样坚固的、纵横的能源管道。

　　各式让人眼花缭乱的设备结构密集交错，充满机械与科技感的防护光网不断在灯塔上方盘旋闪烁。在完全看不到的角落里，隐藏着用于防御和对抗的超尖端武器。

　　盯着久了，便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灯塔每一息都在缓缓律动，具备了生命体才会拥有的呼吸性征。

　　怪瘆人。

　　塔内的人很少会像珂郁一样认真专注的直视灯塔。他们生下来就住在塔里，一生都对灯塔充满敬畏。

　　而塔外人，又被称作塔外遗民，在塔内人眼里，遗民血脉肮脏，血统低贱，与灾厄、疾病直接挂钩。

　　巧了，珂郁也曾是遗民。

　　他在塔外的区域苏醒过来，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被划分到百万遗民里，直到一年前，才通过非常隐秘、甚至有些漫长的渠道，渐渐进入灯塔内部。

　　*

　　守塔的卫兵极为警惕，远远瞧见珂郁从一个黑点慢慢前移，就已端起了武器。

　　“什么人过来了？别又是哪个不长眼的遗民垃圾……”

　　同伴及时提醒他噤声，目光指向性地放在了跟侧前方一名青年身上。

　　青年相貌英俊，气质斯文，衣服上的标徽来自白鹰家族，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存在。

　　老远看到珂郁，孟成帆露出温润的笑，并挥了挥手：“终于回来了，我等你了好久。”

　　珂郁颔首，缓缓走近。

　　与此同时，警戒区外迅速竖起一层防御光网，脚尖不远处缠绕的丝线熠熠发亮，不难猜出，内里究竟蕴含着怎样可怖的能量。

　　更有一些精密的仪器被操纵着将珂郁整个人对准，蓝色光圈不断旋转移动，从他头顶的发丝，偏移至握着可疑网袋的手指，不断扫描。

　　守塔卫兵例行公事，宣读道：“根据永昼灯塔《条例》第二章第三十四条规定，一切个体需具备明确的身份职能，在身份验证完毕前，禁止再往前走一步，否则……”

　　当然，他也不会一点都不顾忌到旁边的白鹰家族少公子，“先生，您稍等一下，可以吧。”

　　礼貌问询，但也仅限于此。

　　贵族特权不至于令守塔者罔顾规则。

　　孟成帆不喜欢这些古板的守塔人，嘴角微微下抿：“那就请快一些。我的朋友是塔内合法居民，而且还是天赋很高的机械学徒，以后一定会到第一学府中进修。”

　　如果连贵族都无法撼动规则，那也只有机械类的学者大师才可以了。

　　守塔者锋利的眼神稍敛，继续检查。

　　珂郁一动没动，耐心等候。

　　他在灯塔呆了这么久，清楚地知道，天然厌外是塔民根深蒂固的性格，每次进出塔，两三轮的严密检查都是家常便饭。

　　整袋品质驳杂的金属撂到检测箱里，结果显示无毒无害，只是脏了点。

　　接着，顶着众人目光，珂郁从容地开始解衣裳。

　　卫兵无不警惕，眼睛都死死盯着，生怕他是借助自己的身体，掩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毒和武器。

　　而孟成帆的脸颊则有点发红，一方面不想让那么多人看珂郁，另一方面，他自己也紧张得喉咙微滚，眼珠转动。

　　灰扑扑的外袍被剥开，里面是还算整洁的一套普通的长裤长袖，珂郁把身份牌从衣服最里面的口袋掏出来，慢道：

　　“我经常出塔采集机械制作上需要的材料，经验丰富，很少出问题。”

　　守塔者边记录着数据，边摇头：“很多人都抱有你这样的侥幸心理，珍惜你的运气和生命吧。”

　　在保证珂郁本人健康无病害，且所带物品皆合规后，他连同他的战利品，终于被批准进入了塔内。

　　离得更近，人们这才注意到他的脸。

　　一张很惊艳的脸。

　　年纪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一岁之间，偏棕色的头发有点长，垂了一点在肩上，遮住了耳朵，却没遮住他过分昳丽的容颜。

　　尤其是那双眼瞳，光线下如同是通透无比的黑曜石，眼角弧度美好，与精致的眉梢完美相衬，眼睫毛一扇，将天然的美和触目惊心的艳融合在了一起。

　　能叫见着的人心脏骤然一停，重新恢复后又响若擂鼓。

　　一片静默中，珂郁拍拍外衣上的灰，将它重新套回身上，“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慢半拍跳出来的年轻卫兵，通红着一张脸，结结巴巴道：“可……可以，请跟我来。”

　　孟成帆也跟着一块，并刻意将卫兵挤到一边，凑得离珂郁更近，轻声说：“这里的路，我也熟，我带你。”

　　珂郁点头：“谢谢。”

　　他们来到内围数不清的黑色圆孔门前，身份牌验证后“滴”地一声响，其中一道门打开，内里呈现出一条长长的甬状，望不见底。

　　只有传送梯呼啸而过。

　　塔上和塔底是分水岭，隔开它们的是居住环境与阶级财富，而珂郁的身份牌，只能让他去到地底。

　　“我要回家了，孟先生。之前也说过，其实你不用每次都特意来等我。

　　非常清澈悦耳的嗓音，却是说着拒绝意味的话语。

　　孟成帆稍顿，却还是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家里一直禁止我出塔，我肯定是要跟你一道去的。不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你平安回来，我不安心。”

　　这句话其实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分寸，珂郁微微蹙起眉。

　　眼看下一班传送梯就要过来，他也不再多说，“时间不早了，再见。”

　　孟成帆正想说“我送你”，但他的通讯工具却突然发出响声，号码来自孟家。

　　白鹰家族是塔上的贵族世家，在培养继承人这一方面的要求也相当严苛。

　　孟成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抬起头后带着遗憾道：“再见，珂郁。希望你下次再出塔能跟我说一声，外面实在太危险了。”

　　珂郁盯着梯道，心想就算说一声，下次也是他独个出塔，金尊玉贵的少公子只会打嘴炮。

　　耳边温柔的嗓音还在继续，“……以你的天赋，将来咱们大概率会在第一学院会面，我等着那一天。”

　　精致的下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珂郁随口说了一句“好”，然后一脚踏入传送梯，将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的话语甩在了身后。

　　孟成帆犹在原地，心中怅然若失。

　　他回拨通讯器，边将早就编好的理由告诉家中，边在心底拎出一个存在了不短时间的念头：

　　像珂郁这样的人，合该在温室里被精细地养着，否则，实在很容易在强烈的阳光下枯萎死亡。

　　他想做那个保护伞。

　　*

　　传送梯便捷高效，可以将乘坐者送到灯塔的任何一层。

　　梯中有透明窗口，往外能看到无数紧密相连的漆黑隧道，它们四通八达，横纵贯穿，密密麻麻。

　　幽光依附在各种复杂架构上的景象一闪而过，只是显露了这项磅礴工程的冰山一角。

　　珂郁在六千六百六十六层买了房子，安了家。

　　捡拾的塔外材料可以变现，机械学徒可以承包一些零工，从一贫如洗变成小有积蓄，塔底深处，也终于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不过，进家之前，他首先敲响了邻居家的房门。

　　塔底民众的住所都相当朴素，原始木门发出“唞唞”两声，隔了数秒，门开，屋主人的声音有点沉地传了出来：

　　“请进。”

　　珂郁也不客气，脚底的尘土随意在门外碾了碾，就进去了。

　　“晚上好，予老板。在忙吗？我又来做合金估价了。”

　　当初买完房，一个很巧合的契机，让珂郁认识了这位很好相处的邻居。

　　男子长着一副平凡面孔，年纪不太好判断，但肯定要比珂郁大一些。他常年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褐色袍子，话不多，总是一副有些不近人情的模样，但办起事来，又出乎意料的可靠。

　　至少，珂郁的材料在他这边，总能得到相当地道的售卖价格。

　　“晚上好。不忙，拿来。”

　　“稍等。”

　　珂郁可以将浸渗在实体里的毒素剔除，却无法分离金属。

　　而那些难以剥离和提纯的合金金属只要进到予的处理仪器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可以得到安全分解和精确计量，比黑市那些摆着好看的样子货好了不知多少倍。

　　哪怕已经见过很多回，珂郁对予的这台仪器仍然抱有许多好奇。数十个复杂的指示灯毫无章法地闪动，总屏上的波条纹夸张地上下起伏。

　　粒子碰撞，反应融合，成为肉眼可见的固体和液体小堆。

　　没多久，此次售价结果也显示得出了。

　　满意地点了点手里的塔内通用货币，珂郁毫不吝惜地给了予一个笑容，赞美道：“您真公正。”

　　褐袍男子脸上唯一比较有特色的，就是他的那双蓝眸，冰冷无机质的颜色下，又好像淌着什么充满奥妙的东西。一度让珂郁觉得，这人仿佛是由机器做的。

　　“机器”看了眼珂郁，难得地说了个长句子：“这次，你好像去得比平常更久了一些，路上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珂郁简单解释：“找到了一只保存得很好的战甲残骸，费了点功夫。”他指向仪器尾端，“这不，成果也更好些。”

　　予不置可否，将分离材质中他所需的拿走，剩下的，就都归珂郁所有了。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默认的规则。

　　“欢迎下次惠顾。”他说。

　　珂郁拿了钱，还能白嫖材料，当然开心。他也不特意往打通的二层阁楼多看，转身转了一半，忽道：“差点忘了，还要再从您这边囤一些日用物资。”

　　无疑，予老板家的百货也极其平价，少有人过来光顾，倒是便宜了他。

　　“自取，自付。”

　　这也是老规矩了。

　　做了快半年的邻居，双方在交易过程中十分合拍默契，关系也意外地融洽。

　　回到自己的小屋，珂郁梳洗换衣，填饱肚子后，很快躺进了舒适的被窝。

　　不再处于塔外那种时刻需要保持警醒的状态，他浑身懒洋洋，放松下来后很快进入了睡眠。

　　黑暗中，床头一只闹钟的表面慢慢浮起一层淡光，在静谧的房间里轻闪了两下，然后融到了枕头边，便与珂郁一道入梦了。

　　于是，在珂郁的脑海里，熟悉的六面魔方体自出现后便飘浮起落不停，极力想要引起注意。

　　但沉睡的意识体并没有马上理它，犹然阖目，不动如山。

　　魔方开口，童音婉转，不掩怨气：“您在这里过得挺好啊？”

　　片刻后，珂郁掀开眼皮，神色里带着一抹笑意，“还算不错。”

　　塔内塔外，无论是颠沛还是安逸，只要不是死水一潭，就足够好。

　　魔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问法：““您这次的滞留时间，是不是有点过于长了？”
　　盘算着日子，珂郁不以为然，“两三年，算长？”

　　“三年了，您没有任何进度。”魔方揣度，“是不是那个姓孟的小子拖您后腿了？”

　　珂郁一默，认为这口锅倒也不必乱扣，“……你多想了。
　　只是忽然觉得时间也可以成为很有意思的单位。每个人都能在时间流逝的同时，将自己的命运从一成不变的直线里拉扯出来，这样很好。”

　　他是真心喜欢这边的生活，安逸，自在，还有一个热情得十分内敛的好邻居。

　　蓦的，魔方幽幽道：“像霍尔兰锡那样的热情，您也喜欢吗？”

　　闻言，珂郁几乎是立即摇头：“不。关于那个人的事，等我将来再想个好些的解决办法。”

　　魔方循循善诱：“您应该没有忘记，我们的漂泊和流浪，有一个共同的初衷。”

　　“当然。”意识海里，珂郁的手指在膝上轻点，视线定格在魔方体的六个面上，透过斑斓的表层，直视内里倒映流转的万千光华。

　　星河翻坠也不过如此。

　　“一、二、三、四、五、六。”他浅笑低语，“你给我自由，我帮你融合六个位面的能量，这笔好买卖，我忘不了。”

　　笑了一会儿，弯起的唇角又渐渐放平，年轻人的眸色中染上些许困惑。

　　“只不过，永昼灯塔的灯塔历到现今已经有了将近一万年之久，关于神明的传说还都是大街上流传的老掉牙版本，我总不能碰见一个人就去追着搭讪试探。”

　　“连神的影子都见不到，我去给谁做替身？”

　　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