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彻斯往事》羊羽子

9、往昔3

　　chapter9-往昔3

　　克罗德斯海，春天的第一缕晚风降临了海水，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温暖的风就会带着繁荣女神的恩赐从南部开始，向北吹去，直到北方的泥土中也被吹出绿芽。

　　克罗德斯海岸，边境的一座小镇中，

　　这里是明彻斯帝国南部最温暖的地方之一，海鸥从高山榕的枝叶之间穿过，翅尖带来的风划过人的脸上，带着湿漉漉的暖意。在这只海鸟越过小镇中间的高高的圆顶建筑的时候，一阵悠扬又沉重的声音响起，涟漪般向整间小镇扩展，一直到遥远的庄园以及乡村去。

　　海鸥受到了惊吓，慌张地落下几片羽毛，嘎嘎远去了。

　　晚上六点，晚祷时间到。

　　钟楼中的神官满意地收起手中的小锤，抚摸了一下胸口悬挂的光辉之主的圣徽。教堂的神圣钟声不仅能为人们指引时间，在这种越来越乱的时候，也能为城外的人驱逐一些零散游荡的死灵生物。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种怪物是愈发多了，都要考虑每天增加一次敲钟的频率……神官想。

　　郊外的庄园里钟声回荡，那是科尔伯恩家族的产业。

　　这一代的科尔伯恩老爷坐在餐桌前，脸色阴沉，镌刻着魔文的蜡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脸上一道道的沟壑。他是这一片土地的领主，年轻时候做过军团的骑兵军官，妻子的家族跟克罗德斯行省的主官也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科尔伯恩老爷年轻的时候大概也算个美男子，鼻梁笔直，眼眸深邃，但是现在，时间的流逝让他的皮肤松弛，眼皮耷拉下来，阴沉的表情让桌子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尼基弗鲁斯，你弟弟呢？”他冷冷地问。

　　左手边的一个黑发年青男子有点拘谨地回答：“这……我已经让仆人去找他了，他或许马上就能出现，父亲。”

　　另一个少女也开口，她大略十五六岁，做南部时兴的年轻女贵族打扮，戴着珊瑚制的大方片彩色耳挂，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和灰色眼睛，是鲜明的科尔伯恩家族的特征，她微微讨好地说：

　　“父亲，塞勒斯的年纪还很小，您不要生气，他还不懂事。”

　　“他已经六岁了！到现在还学不会规矩，现在甚至连饭前的晚祷都敢缺席！”科尔伯恩老爷越说越愤怒，重重地用自己的拳头砸中了桌面。

　　餐具们发出清脆的巨响，身后的仆人们都惶恐地低下头，在科尔伯恩老爷粗重地喘息声中，那个少女勉强抬起头笑笑，“父亲，我现在去找他，食物可以拿回厨房回温一下，有保温魔文在，不会凉的。”

　　说完，她没敢继续看父亲的脸色，赶快低下头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她在庄园中跑动，询问着里面的仆人们，直到走到了一棵大树下方。

　　举起手里的蜡烛，她能看见上面有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少女抬起头，语气焦急，但是嗓音依旧是温柔的：“塞尼，你快下来，父亲晚祷见不到你，正在大发雷霆呢。”

　　一个男孩的头从高高的树杈中间探出来，那个高度让人看了心惊胆战。男孩不情不愿地说：“玛蒂娜，你别管这件事，不然他也要迁怒你。”

　　树下的少女开口：“但是哥哥已经告诉父亲，他找了仆人带你回去，要是你回不去，父亲肯定要拿人撒气，到那个时候，那个无辜的仆人就会被他鞭打的。现在天气热了，没有药伤口恢复慢，他不能干活，到时候又要受惩罚，久而严重了，他可能会死掉的。”

　　男孩沉默了好久，接着一翻身，从高树上跳了下来，在少女的惊呼中，他如同一片树叶一样轻飘飘地落地。

　　这个孩子清秀漂亮，是黑棕色的微卷发，大大的眼睛里的虹膜是银灰色的，有一种神秘又冷淡的独特气质。

　　“走吧，姐姐。”男孩说，

　　名叫玛蒂娜的少女叹气：“我不懂你，塞尼，你经常把你的父亲气得半死，但是却会体谅一个隶农家的孩子。”

　　男孩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踮起脚尖接过了玛蒂娜手里的烛台，他的手指按住烛台下方的魔文，让蜡烛焕发出了在玛蒂娜手里没有的光亮。

　　“我来照明吧，你端了很久，休息一下。”

　　玛蒂娜习惯了他这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转而在回归的路上闲聊：“你在树上做什么？”

　　“看星星，奥费托斯法师在前几天开始给我讲了一些占星术的知识，他说星星预示着宿命。”

　　玛蒂娜大为惊奇：“你看出了一些命运预言？”

　　“不。”男孩说：“只是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为什么握在我手中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天上一群死物去决定了。”

　　玛蒂娜愕然无语半晌。

　　男孩被带去餐厅，他父亲重重哼了一声，但是作为一个体面的贵族，他不会在家里人没到齐之前进行晚祷，自然也不会在晚祷前收拾自己的小儿子。

　　于是男孩镇定地在自己的豆子汤前面坐下，敷衍地跟着所有人抬起手祷告，随便动了动嘴唇，只张嘴不出声。

　　晚餐在一片沉默中吃完，叫尼基弗鲁斯的年轻人冲着男孩挤眉弄眼，让他看准形势，有点眼色在父亲面前及时消失，不要再惹父亲生气。

　　科尔伯恩老爷消了点气，转而对自己的女儿说话，“后天杜克斯就会派人来拜访。”

　　少女轻轻“啊”了一声，有点脸红。

　　一言不发的男孩在这时候突然开口：“玛蒂娜不应该去嫁人，她可以去普斯潘的教会学校，她在魔法上有天赋。”

　　“塞勒斯！还轮不到你来多嘴！”科尔伯恩老爷的怒火终于被彻底引燃，在子女的注视中，他一把抓起小儿子，那小子还在用一种倔强而平静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对他的愤怒不屑一顾一样。

　　……

　　睡前祷告的钟声传来之前，玛蒂娜端着小托盘，轻轻走到了庄园中的一个小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

　　她推门进去，看见那个不省心的弟弟趴在床上，背部和臀部都有点肿。

　　放下托盘，拿出里面的药品与布巾，玛蒂娜柔声说：“来吧，我给你看看伤。”

　　冰凉的药膏与火辣辣的伤□□织，她感觉男孩痛得发抖但是一声都不愿意吭，不由地说：“塞尼，你也太倔强了点。”

　　“喊出来又不会让疼痛减轻。”

　　“但是你跟父亲天天说我不应该出嫁同样也不会改变这件事，反而白白挨打。”

　　男孩沉默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没关系的，订婚与出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还能在家里陪你。”

　　“玛蒂娜，你才十五岁！而且你有天赋的……”

　　玛蒂娜惊奇：“塞尼，你自己才六岁！你在我这个年纪，父亲也会准备为你相看一位贵族少女的，起码要先订婚。”

　　男孩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艰难地扭过头来瞪她，这种姿势下，他毫无威慑力，大眼睛水汪汪的。

　　玛蒂娜顺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很清脆：“快接着趴好。”

　　塞勒斯沉默着趴了回去，把自己的头闷进了被子里。

　　伤口很快就被娴熟地处理完毕，玛蒂娜一边收拾一边闲聊：

　　“塞尼，最近记得别往外跑，最近发生了好几起庄园外仆人或者村庄里的农民被死灵生物袭击的事件了，我知道你天赋很高很高，安东尼主教都说过你要是愿意加入教会，一定能比他更强，但是你还小……哎，听说父亲准备自己组织一支巡逻队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

　　塞勒斯问：“约安不是在骑兵团服役吗？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大哥来信过，说他们越来越忙碌，那些黑暗里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一样，很奇怪。而且他说皇帝最近又在试图与皇后离婚，闹得都城里不可开交，好几位大贵族被下狱……真乱啊。”

　　她也没指望小弟弟听懂什么，只是自己感慨两句，就端着托盘离去。

　　塞勒斯这两天还在为了姐姐订婚的事情愤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谁也不理，差点又挨了一顿打。

　　两天后，杜克斯家族的人到了。

　　塞勒斯为了避免他父亲叫他出去，提前爬上了庄园顶的窗户，从里面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之前说过，科尔伯恩老爷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当着客人的面还把小儿子抓回来打一顿。

　　塞勒斯在庄园的小路间奔跑，他给自己的鞋按了炼金器械，能让风的魔法加快奔跑速度。

　　他出于谨慎，没有选择离开庄园的范围，而是自己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有几棵极其高大的榕树，正好能将他的身形挡住，而且这里距离庄园的主要建筑很远，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过来。

　　他凭借小孩较轻的体重靠在高高的树枝上，将一本书放在大腿上打开，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书是很宝贵的，他过两天还得保证完好无损地还回去。

　　在发现自己穿越，还是穿越到一个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社会中，塞勒斯经历了好几年的崩溃，婴儿时期一度让他父母以为他有智力问题。好在有魔法，魔法为他打开了门，一扇重新认识世界的门。

　　塞勒斯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扑到了魔法上，那位被他父亲聘用的法师惊叹于他的天赋，但是更赞叹他的头脑，用那位老头的话说：“世界上从来不缺少魔法天才，白塔遍地都是，但是从来都缺少聪明人。”

　　塞勒斯不知道看了多久的书，直到云头漂移，天色沉沉。他呼吸了一口气，感觉丝丝冰凉的水汽钻进了鼻子里。

　　可能要下雨。

　　塞勒斯合上书，将书小心地夹在衣服里，打算回去。

　　他弓腰一跃，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树边急速下落。这个动作他做过很多次了，毫无问题。而在这时，塞勒斯在下落过程中，余光在暮色的天边城镇的方向看见了一丝明光。

　　那是极其明亮的、刺眼的光彩，塞勒斯扭过头去，瞳孔收缩，落下生理性的泪水，只感觉像是煌然的闪电降落在了地上。

　　他没来得及调整姿势，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就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失去了意识。

　　在恍惚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贯穿天地的咆哮，仿佛亘古的巨兽在这片大地上复苏。

　　塞勒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是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浇醒的。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又顺着头发滑落。那本书还在胸前，好在施过了防水咒语，应该没坏。

　　头晕、耳鸣、天旋地转一样的恶心。这是塞勒斯尝试坐起来的第一感觉。他艰难地爬起身，试图辨认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庄园中心有防御魔法阵，还有他父亲聘请的法师，而他父亲更是一位略有战斗力的前骑士……还是要先回去，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尼基弗鲁斯和玛蒂娜有没有着急好吧，或许科尔伯恩老爷也会着急。

　　塞勒斯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着建筑的方向走去。

　　他在漆黑中走了一段路，本能的感觉不对劲。

　　前面好像，太嘈杂了……好像有很多人。塞勒斯扶着树干停下来，想爬到高处去看一眼。

　　他扶着树干跳上去，刚刚站定，双手与脸颊突然贴上了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还黏糊糊的。

　　塞勒斯下意思一打响指，用魔法点亮了一小束光。

　　他看见了一张青灰色布满鲜血的狰狞死人面孔，微张着嘴巴，里面黑漆漆的，与他贴着鼻尖，同时也闻到了那股雨水掩盖下的腥臭味道。对方浑浊的眼珠凝视着他，像是一片毛玻璃。

　　那是一具挂在树上的尸体，他的双手就扶在尸体上，尸体还在微微晃动。

　　塞勒斯一个激灵，惊吓之下松开了手，向后仰去。

　　他掉下了树，落在了下面的灌木上，发出了一点声响。那具尸体也落了下来，重重一声。

　　嘈杂的方向传来了人声，有人在朝这里走近。

　　坏了……塞勒斯心里一惊，他借着自己身体尚且小，蹲伏在一片树丛中，缩成一团。

　　脚步越来越近，那是两个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有漏下的？”

　　“真操，烦死了，应该都死光了吧。”

　　“不是还有一个小孩没找到……”

　　他们逐步走近，塞勒斯捂着嘴，感觉雨愈发大了，冰凉地打在他脸上、身上，带走体温，他感觉自己像个浑身冰冷的死物。

　　那两人走过，用手里的刀剑劈砍着灌木，最近的时候剑锋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塞勒斯感觉手臂上一痛，温热的血流下，尖锐的疼痛让他想蜷缩成一团颤抖，想惨叫出声，但他一动不动，只是嘴里满是血腥味。

　　“操了神的，这个尸体掉下来了。”

　　“什么？”

　　“喏，你看，就这个死鬼，哈哈。”

　　塞勒斯听见他们放肆的笑声与拿武器劈砍尸体的动静，旋即一阵拖动地摩擦声响起，接着是重物落在柔软的表面的声音。

　　“扔进去吧，走了。”

　　等他们走远，塞勒斯轻轻站起来，向着尸体被扔的方向走去。

　　他不敢点光，突然在黑暗里脚步一空，又踉跄着跌入了一个坑里，手臂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但是他这次没有接触到地面，也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手脚接触到了冰凉而柔软的一片，起伏不平的，与之前那个尸体的触感一样。

　　雨轰轰落下，闪电炸响，短暂点亮了他的眼前——那是一片尸坑……密密麻麻的手脚与躯体交织着。

　　他正好落在了一具尸体的怀里。

　　尸体只剩下了半截身体，他的下半身好像被什么钝器撕裂，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与黑红相间的血肉。而上半身则举着僵直的手臂，好像想抱住什么，塞勒斯就是落在他的手臂之间。

　　塞勒斯捂住嘴，他的耳鸣越来越严重了，大脑里有一千个、一万个声音在尖叫。这尸体上，是他哥哥的脸。

　　雨混合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嘈杂人声，他的灵魂好像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升了起来，除了听觉一无所有。他浮在天上，听见了放肆的狂笑与人的喊叫，听见了马蹄隆隆，踏碎土地。

　　塞勒斯不敢动，他抱着他的哥哥，在尸堆里度过了一个冰冷的晚上。

　　等到马蹄再次隆隆集体响起，天光初亮，雨停了，他挪动僵硬的肢体，从尸坑的边缘望了出去。他看见了一支高高飘舞的黑红色旗帜，上面是腐烂的人脸。

　　后来，塞勒斯才知道，那是大裂谷阿拉里领主的旗帜，那群人是他手下的人类叛军。

　　他视线向下，看见那旗帜的马下拖着两个人影，那么远，他看不清，但是他好像又知道了是谁。

　　那个两个人的眼睛，穿过无数马腿，凝望着他。

　　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咆哮，庞大的阴影遮蔽天空，一只骨龙腾空而起，在天上飞旋。底下挥舞着旗帜的人类对着龙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塞勒斯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