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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雁归 ...

  •   第五章 雁归
      第二日一大早,江先生来了,他向来无需家人通禀,直接推门进屋,楚岚没婚没娶的光棍一条,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避讳。
      但房门一响,楚岚立刻就醒了。
      俩人一照面,江先生便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嘲讽道:“恭喜楚大将军又捡了半条命回来!”
      楚大将军则面不改色,在被窝里躺的四平八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江先生自认医术高超,大人大量,也不和某些粗人计较,径自晃到床前,弯下腰观察一番,然后洗了手,自行动手掀开棉被,揭开绷带换药,从头到尾把病人当成一截木头。
      绷带除去,狰狞的伤口露出来的瞬间,江先生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仔仔细细地洒上药粉,拿了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妥当。
      “你这伤口愈合得倒是快。”江先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拽过楚岚的手腕,伸指搭脉,嘴也不闲着,“粗人就是粗人,果然都是皮糙肉厚的。”
      “承蒙江神医妙手,楚某……感激不尽。”楚岚也虚伪地表达了一下谢意。
      江先生哼了一声:“如果楚将军能收敛一二,消停个十年八年,江某也感激不尽。”
      “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楚将军悲叹一声,尽管他很不愿意在口头上落下风,但考虑到自己眼下力不从心的处境,最终决定还是省着点力气先说正事,“越人,你……咳,这些天……去过营里吗?岳北川防务安排如何?左琅伤情怎么样?”
      “都已经这个德行了,骂人的话放在心里嘀咕嘀咕得了,没必要非得说出来引战。”江先生皱着眉,白他一眼,反问道,“不过,楚将军这是把不才当成你玄策营跑腿儿的参将了吗?”
      “是你不准他们……他们来打扰的!”楚岚咳了一声:“少废话,快说。”
      “岳北川防务得当,左将军伤的不重,你还在鬼门关一脚进一脚出的时候她就已经活蹦乱跳了。”江先生晃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楚云舒,你可真是忘恩负义。”
      “等我能爬起来了,请你喝酒。”
      江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楚岚接着问:“关外胡人动向如何?”
      “两天前羌族纠集了几千人意欲进犯,岳北川带铁骑营出关,在十里外把他们拦截下来了,岳北川还特意让我转告你,他们这回把那些羌人打得连他们姥姥都不认识了。”口出粗鄙之语,江先生万分嫌弃地撇了撇嘴,从袖中抽出信来,放在楚岚枕边,“信在这儿,内容和我说的差不多,有空自己看吧。”
      楚岚歪头瞄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粗枝大叶的,丑的要命,确是出自岳北川之手。
      虽有敌来犯,只要规模不大,岳北川和左琅足以应对,既然他们没有急着派人来报,那就必然是没有什么闪失,信倒还真是不用急着看。
      “不过,这些天你在家养伤,颍州太守倒是勤快的很,三天两头去大营里晃,名义是替大将军巡督军务。”
      楚岚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鲁晟?他想干什么!我西南大营的军务……咳,还用得着他巡督?我就是再躺上三五个月,西南大营也乱不了!咳咳……用得着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将军,您就是想证明西南大营乱不了也犯不上拿自己开刀吧。”再躺三五个月?疯了么!“我说你啊,现在别惦记那么多,赶紧把自己养的活蹦乱跳才是正事儿!”
      楚岚白了他一眼,但又不可否认,这不靠谱大夫的话说的还挺有道理。
      见楚岚不说话,江先生环顾一下四周,方才问道:“云舒,这些天是谁在照顾你?我来过这么多趟都没见人,每次来,房里就只有你一个,这不应该啊。”
      楚岚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边小榻,雁归果然不在。
      “是雁……一个小厮。”楚岚硬是把“雁归”两个字咽了回去,“这会儿可能……去厨房了吧。”
      雁归每次都不在?难道那孩子是在故意躲着陌生人吗?他究竟是在躲着谁呢?
      既然是别人的家事,江先生也便不再多问,随手拿起楚岚床边放着的书:“你……怎么有空读医书了?”
      “啊?”楚将军被问的一头雾水,“什么医书?”
      见他躺着视线受阻,江先生把那本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不是我落在你这儿的书么?就放在你床边,嚯,里面还夹了片树叶?读了这么多啊……”
      楚岚瞬间记起来,自己半睡半醒时耳边经常听见翻书的声响,原来不是错觉?
      是雁归?
      他在读医书?
      思虑一番,他才开口道:“越人,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说。”
      “你交游甚广,最近有没有听说哪个王公贵戚家丢了孩子?”
      “什么?”江先生怀疑自己听错了。
      楚岚皱眉:“就是……朝中哪位王爷或是……或是大人家的孩子不见了。”
      “云舒,你……别说王公贵戚,就算出身世家的孩子,家里也都金贵着,出行有多少家将随从前呼后拥,丢?绝无可能啊!你这么问,是因为前些日子捡的那个孩子?”
      “你已经知道了?”楚岚没觉得意外,本来也无意对他隐瞒,之前不说只是觉得雁归的身世多有蹊跷,越少人知道越好。
      “嗯。”江先生点头,“是我前几天问起谁在照顾你,吴伯告诉我的。他本来无意提起,是我问他才说的,你也别怪他。”
      “不会。”楚岚道。
      “吴伯只说那孩子口不能言,是个哑巴,那你……是觉得那孩子有什么蹊跷?”
      楚岚想了一下,道:“行止端方,有礼有度,颇有城府还写得一手好字,那字……一看就知是名家教出来的。”
      “这样一个孩子……”江先生也皱起了眉:“我来过那么多回,一次都没见到,难不成他是故意躲着生人?”
      楚岚:“不无可能。”
      江先生沉吟片刻,道:“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孩子的来历恐怕确实不简单,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消息。”
      “嗯。”
      ……
      楚岚这种货色,从小被他爹当沙包揍,之后就被扔进了军营,和一帮抠脚丘八为伍,不但没过过一天养尊处优的日子,还硬是把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给活活蹉跎出了一身贱骨头。
      胡人来犯,边关吃紧时,营中将士兵不解甲、枕戈待旦,吃不好睡不着,他就满心惦记着,等哪天太平了,他非得躺床上和棉被长在一块儿睡他个七天七夜不可!谁知这一遭机会来了,一躺就是半个多月,也睡了个够本,他又受不了了,和雁归直报怨房里太闷,自己躺久了腰疼腿疼浑身疼……真是活脱脱的一副贱皮子。
      可能是被那天江先生说他伤口愈合的快这话刺激到了,楚将军就又有了作死的勇气,隔天就咬着牙爬起来,非要下床溜达。结果,大将军还是高估了自己,躺了十多天,腿上肌肉早就僵了,根本不听使唤,一下床就差点摔了。幸亏雁归搀着他,才没酿成惨剧,但还是抻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雁归扶着他躺回床上,挺尸似的缓了半天,楚岚才有了吭声的力气。
      “雁归……”他有气无力地哼哼,“我想吃糖酥饼。”
      方才疼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虚了,这会儿想吃口甜的补补。
      雁归有点为难。
      虽然糖酥饼是油酥和面,饼皮是酥脆的,但是他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万一……
      雁归看了他一眼,还是去了。
      楚岚瞄着他瘦小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才这么一点大,却老气横秋的,沉稳得像个小老头,他究竟是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才磨砺出了这么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来……
      他正天马行空的瞎想着,雁归就回来了,左手盘子里端了两个糖酥饼,右手还端了只碗。
      楚岚自己用胳膊肘撑着床,有些吃力地坐起来。
      雁归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手脚麻利地拽了条薄棉被,卷成一卷,塞在楚岚背后,给他靠着。
      躺了十多天,第一次坐起来,楚将军舒服得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真是的!连看东西的视角都舒服多了……
      雁归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却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楚岚一扭头,才发现那孩子坐在那儿,把整个糖酥饼一点一点掰成小块,泡进了他端来的碗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子,端起碗来,拿勺子舀了一块饼送到他嘴边来。
      这是?
      楚岚没弄明白此举意义何在,但还是张嘴接了,待那泡软了的酥皮在嘴里化开的瞬间他终于明白了。
      雁归这是担心饼皮粗糙划伤自己的喉咙么?
      酥饼的甜香混着蜂蜜水的味道,能甜进人的心里去,楚岚却突然一阵鼻酸。
      五岁之前的事情他大多已经记不得了,在那之后,家里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即使生病,也只是请个大夫,熬几碗苦药汤喝下去,然后等他自己爬起来。
      从没有谁能像这孩子这样一天到晚只围着自己转,时时处处替他着想,心里眼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孩子巴掌大的一个饼,雁归喂得很慢,楚岚也吃得慢,两人足足墨迹了快一盏茶的时间。等雁归放下碗,一抬头时才发现楚岚表情不对,立刻惴惴不安起来,有些后悔自己的擅作主张。
      楚岚整日里都是和一堆粗糙汉子为伍,人也直来直去惯了,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看着雁归本来就清瘦、这些天更是憔悴得快脱相的脸,于是脱口道:“雁归,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成天陪着我了,让吴伯换别人过来。”
      话一出口,雁归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还剩了点蜂蜜水的碗,雁归点点头,站起身把碗盘收了,低着头走出房间。
      楚岚皱起眉头看着他走出去,总觉着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轻轻合上的门,一头雾水。
      很快,吴伯就换了个小厮过来,就是那天打过雁归的那个孩子,这小子看起来比雁归年长几岁,生得虎头虎脑,做起事来也粗手大脚,倒个茶能碰得杯翻碗倒的,端碗汤也能一路走一路洒,关个房门能把死人吓活过来!气得楚将军一度想骂娘。
      其实,楚岚原本就不是十分讲究细致的人,当然也是没条件讲究,而且他身边的围绕着不计其数的粗人,和这群人穷讲究,那简直和对牛……不,是对驴弹琴差不多!如果非要挑一个与众不同的话,左琅在这群人里面可能勉勉强强还能凑合算是个细致人,其实那也不过因为左将军是女子,人长得比那群爷们儿细点而已。一想到左将军手抡银枪虎虎生风,拎着酒坛子和大伙称兄道弟的模样……楚岚在心里默默给她划了个叉……
      突然间,“哗啦”一声,把正缺德地在心里腹诽属下的楚大将军给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果然又是那小子!
      那小厮用托盘端着汤盅进门,没留意门槛,脚下一绊,汤盅的盖子先飞进屋,摔了个粉碎,参汤也洒了一多半出来。好在,人没直接撞进来再引起一系列的噪音。
      楚岚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对、对对不起,将军……”小厮吓坏了,连道歉都讲的磕磕巴巴。
      “算了,人没伤着就好,告诉吴伯,以后别送汤,我不想喝。”
      “是……是!”小厮赶紧应声,把地上的瓷器碎片划拉到托盘里,端着跑了。
      楚岚靠着床柱,阖上眼,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被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塞得满满当当。
      从营地布防,胡人来犯,还有那个没事找事的鲁太守,那个王八蛋趁他不在,没完没了的去大营骚扰,究竟是揣了什么坏水?别说他还没死,就算没有他楚岚,西南大营也轮不到他一个文官鸠占鹊巢!他瞎蹦跶个什么劲呢!还有江越人那个祸害,这两天也不知跑到哪去了,连药也忘了来帮他换……
      楚岚被这一脑子的鸡零狗碎烦得好不堵心,人也越来越乏,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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