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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屏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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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她打扮得再光彩照人也没用嘛。
刘令月坐在屏风后,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上面笔走龙蛇的字迹。
她不知道屏风上写着什么,但从几个眼熟的字形能看出,这应该是一篇佛经。
一篇佛经,用大笔蘸着浓墨,挥挥洒洒地题在白如霜雪的素绢上,绷上檀木架子,就是一扇屏风。
八扇这样的屏风并排而立,隔开了她和皇帝,也隔开了她和议政的朝臣。
一刻钟前,她换上了锦瑟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杏黄衣裳,斗志昂扬地坐着抬舆来了政事堂。
她还在心中打了腹稿,无论那些朝臣从哪些角度反对她的政策,她都要一一反驳回去。
药品免税,那是一定要免的。
崇恩县修庙,那是一定要修的。
从天人感应,到兼济苍生,她有无数种方法说服这些古代人。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有开口的机会。
陈云猫着腰领她从侧门进来,把她带到了这扇屏风后。
隔着素绢,他指着外头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公主,陛下在前头和大人们议事。一会儿就议到双盲实验了,请公主稍安勿躁。”
然后,他行了个礼,退到了屏风外,退到了皇帝身边。
刘令月坐在屏风后,望着她父皇的背影,觉得自己似乎好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政事堂里的大人们都是体面人,就算是议事,也是压低了声音,心平气和地议,少有高声喧哗的。
刘令月隔着清心静气的佛经,听着大人们喁喁低语,勉强分辨他们话中的深意。
这位何大人,在为今年的科场举荐主考;那位王大人举荐了另一人。成大人认为应当减少蓉州今年的派办,林大人觉得该让北狄多贡些皮草,少贡些西域宝石。
林大人啊,你莫急。
等到八年后,北狄就什么都不用贡了。
该咱们给他们贡了。
刘令月支着下巴,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去听这些国家层面的鸡毛蒜皮。
如果她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帝,就必须忍受这种琐碎、这种无聊。
她听着官员们为了这些鸡毛蒜皮斯文体面地吵架,听着她父皇以宽仁又不失威严的方式居中调停,慢慢地倾听着、适应着、学习着。
虽然她父皇算不上什么明君圣主,但也算是个皇帝熟练工了。
有很多地方值得她去学习。
只要别学他的恋爱脑。
又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臣黄归全有事启奏。”
刘令月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
来了来了,黄归全要奏对药品减税的事情了。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硬仗,没想到黄归全念完他的奏章后,反对者竟然寥寥。
大多数人都赞叹此举体恤百姓,有三代德政之风,少有几个反对的,也是怕此举靡费过多,国库无法支撑。
但在黄归全解释了双盲实验的标准有多么严苛,通过实验的药品会多么稀少,减税的支出在可控范围内后,这些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消散。
更有一些人还提出,要在太医院严格执行双盲测试,未通过双盲测试的药品,不许给宫中贵人使用。
而刘令月最担心的,“因为政策的提出者是三公主而招致反对”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
黄归全在奏章里写了,双盲实验和减税都是三公主最先提出的,但在座的大人们仿佛约好了一般,默契地略过了这条信息。
没有人因为三公主干政而哭天抢地,也没有人赞扬三公主仁德慈恤,心怀天下。
三公主好像是房间里的大象,他们听得到、看得到,却没有人说出口。
就像她现在和他们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素绢,他们却一点也不好奇屏风后坐着的人究竟是谁一样。
减税的事情定了,户部出钱,京兆府出力,共同推进。
皇帝赞扬黄归全忠心任事,接着话锋一转:“再过不久,就是孝穆皇后的祭日了。”
群臣纷纷噤声。
这一二十年,皇帝在孝穆皇后身上发的疯,他们都看在眼里。
为了孝穆皇后,宰相都不知道换了几任,宗室都不知道杀了多少。
有几次好悬连亲儿子都杀了,还是孝穆皇后出言劝阻,那几位皇子才免于一死,流放岭南,苦苦挣命。
久而久之,大家形成了默契:只要皇帝提到了孝穆皇后,不管他想干什么,都顺从他。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家都低眉顺耳,听皇帝说他这次打算发什么疯。
等皇帝说他只是想给孝穆皇后修个庙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嗐,早说呀。
还以为你要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官员去给孝穆皇后陪葬呢哈哈哈哈。
修个庙嘛,无非就是花点钱的事。
咱们大夏朝就算再缺钱,也不缺给皇后娘娘修庙的钱!
于是纷纷出言支持,表示这个庙早就该修了!会来事的官员还随手掏出了京郊的地图,表示某处、某处、某某处是个风水宝地,正适合拿来给娘娘修庙!
掏不出地图的,只能羡慕地看着同僚。
唉,机会果然还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以往每逢为孝穆皇后做法事,皇帝都要提拔一批表现得好的官员。
看来这次修庙,又有人要升官发财喽!
谁知皇帝却微微一笑,说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孝穆皇后在孟州丹阳郡崇恩县的一座破庙里显灵了,所以他要派人去孟州,把那座破庙原地修葺起来。
这下大家可来了劲儿,纷纷抢着要主持这个修庙的活计。
孟州虽远,但修完这个庙,前途可就不可限量了。
皇帝却不理会毛遂自荐的群臣,笑眯眯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黄归全:“黄爱卿,朕欲封你为监造御史,去孟州为娘娘修庙。你意下如何啊?”
黄归全“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臣遵旨!”
额头抵在青砖地上,他热泪盈眶。
他的前程啊!终要来了!
再也不用做这个劳什子的京兆尹了!再也不用伺候京里这些大爷们了!
爷要发达了!
群臣霎时安静下来,都不明白黄归全怎么突然就入了皇帝的眼。
等皇帝状似无意地交代道,孝穆皇后是三公主的生母,此次修庙三公主也将同行的时候,他们悟了。
就说怎么忽然青云直上了,原来是攀上了高枝。
黄归全为巴结三公主做的那些事,他们都有所耳闻。
稍微有点身份的官员,都看不上他那样。
大家都是当官的人,你要巴结,好歹去巴结几个皇子王爷,将来好混个从龙之功。
巴结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也好意思?
不过,看黄归全这样,是烧三公主这口冷灶烧成功了。
三公主抬抬手,就赏了一个给孝穆皇后修庙的巧宗儿。
从孟州回来,再熬个两三年,这位黄大人,恐怕就要佩金印,系紫绶了。
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打算也烧一烧三公主这口灶了。
又议了半个时辰的杂事,皇帝叫众人散去,黄归全像往常一样默默地独自离开,刚走没几步,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面熟的官员向他拱手:“黄大人,大家同朝为官,往后多多关照了。”
黄归全默然回礼。
从政事堂到宁佑门的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官员,比他为官以来的都多。
他一路回礼,一路渐渐地心潮澎湃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飞黄腾达的感觉。
不不,他还远没有飞黄腾达。
只是起飞前的好风凭借力,滋味就已如此美妙。
三公主!
您可真是臣的再生父母啊!
政事堂里,群臣散去,刘令月从屏风后走出来:“父皇。”
皇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父皇这儿。”
刘令月坐在皇帝身边,看着空荡荡的厅堂。
她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可台前的观众早已散去。
皇帝问她:“第一次听政,感觉如何?”
“很奇怪。”
刘令月回道:“居然没有多少人反对减税和修庙——我以为会招致很多反对。”
“因为在朕面前提出某事,反对某事,都是需要代价的。”
皇帝说。
“所以,如果不真正割他们的肉,朕的这些大臣们,乐得做个好好先生。”
“无论是谁提出了什么,他们都会说好。”
“你的那个减税,追根究底,一年能少收多少钱呢?”
“咱们朝中的这些大人们,可不将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比起药材,盐,铁,粮,茶,丝,才是税收的大头。”
刘令月若有所思。
难怪说官场的艺术是明哲保身。
别人提出某项政策,无论多么离经叛道,多么稀奇古怪,只要不触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默许。
反正最后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
皇帝不同意,你反对也没用。
皇帝同意了,你反对更没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值得冲锋陷阵。
皇帝微笑:“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让你留在屏风后么?”
刘令月想了想:“因为怕朝臣们反对公主议政?”
“是也不是。”
皇帝道:“让你来,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公主就在这里。让你留在屏风后,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公主在与不在,不是他们有资格议论的。”
刘令月不解。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你若直接走到台前,他们就会说,本朝从无女子议政的旧例,要我把你送回后宫。可你坐在屏风后,他们知道这里有个人,他们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他们没有资格对屏风后的人指手画脚,因为这是朕的屏风。所以,他们只能接受你。”
“他们接受我坐在这里,有什么用处么?”
刘令月问道。
她依旧不能走出去,依旧不能和群臣对话。
“当然有用处。”
皇帝狡黠一笑:“阿月,你还是太老实了。下一次,你应该在屏风后对我说话。”
他隔着素绢,指着刘令月刚刚坐着的椅子:“这里,是离朕最近的位置,比丞相和太尉离得都近。”
“谁离朕最近,谁的话就最有力量。”
“阿月,你不需要让群臣接受你。”
“你只需要坐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等着接受群臣的顶礼膜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