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师》江海溪

3、第 3 章

　　我梦见自己走在一个迷宫里。

　　每往前走一寸，眼前就飞速闪过一些画面。这些画面大多是我和兼南少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我在迷宫中一路向前走，一路历数着旧时的鲜明过往。单调乏味的少年时代，记忆里全是我与兼南的共处时光。

　　我在梦境里流连忘返，一缕明亮的光突然晃进了我的梦境世界。

　　我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执着一盏烛火，蹲坐在我身边的兼南。烛火将他清俊的脸庞映得格外明亮，整个屋子的黑暗中，他是唯一的光。

　　“哥，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我慢慢坐起，头痛欲裂。

　　兼南小心翼翼的扶起我：“这里是一间密室。”

　　“我们被那个朝臣关起来了吗？”我转念想到了朝臣临走之前说过的话，心中并不惊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自是不必多问。

　　然后又问兼南：“我们在这里被关了多久？”

　　“一天半。”兼南回答。

　　我暗自叹了口气，向周围环视一圈，皆是黑压压的一片。烛火幽微，只能照亮我们周围的一小块空间。

　　我们定是逃不出去了。

　　但我佯装镇定，安慰兼南，说道：“兼南，那些人到时候一定还会来找我们的。我们只要等到他们进来，趁他们不备就有机会……”

　　正说时，一声石壁洞开的响声突兀响起。

　　火光堵在出口，一个声音从幽幽的飘了过来：“给你们一炷香的逃命机会，时辰一到，凡是被我们追上，你们就得死。”

　　“哥，我们快走！”

　　一声惊呼后，兼南不由分说的拽着我奔逃。黑夜里，我们就像被蒙着眼睛的猎物，迷失了方向，同时等待着被人宰割。

　　我们不知道该逃往哪个地方，只知道拼尽全力向前奔跑。黑夜亦如无止无尽的迷宫，让奔逃者永远找不到出口。我感到身后有人提着血淋淋的刀，离我们越来越近。

　　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只能被动置身在别人的梦境中。

　　不知跑了多久，当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时，天光已然大亮。

　　“哥，我们现在应该暂时安全了。”兼南大口喘着气，靠着一棵树“咚”的一声坐下。

　　”是啊……”因为奔跑时呼入太多的冷空气，我的喉咙里涌上一丝腥甜的血腥味。我正打算歇口气坐下时，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心下咯噔一惊。

　　“兼南！我们的包裹！”

　　我惶恐地抱住头，四肢剧烈地打着颤，感到自己快要丧失理智。

　　失了那个包裹，就无法通过家族的考验了啊！

　　此刻，兼南表现出的异常镇定让我无法置信。他并没有说话，将什么东西缓缓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看清楚了那些东西后，心里的大石头顿时就落了地。

　　那是包裹里的东西，密信和冥香都完好无损。

　　但是，冥香却只有两柱。

　　“兼南，冥香呢？还有一支冥香呢？”出于疲惫，又或是出于其他原因，此刻，我的双眼通红，心跳得格外剧烈。

　　兼南叹了口气，片刻后，对我道出真相：“你沉睡的时候，他们将包裹扔给了我们。我打开的时候，发现冥香就只剩下了两柱。”

　　冥香是织梦师织梦时必不可少的引子，只有在点燃冥香时，织梦师才能进入他人的梦境。没有了冥香，织梦师犹如无翼之鸟，无根之木。

　　我又想到了父亲的叮嘱，须等三炷香用尽，我们方可回族。

　　而今，冥香剩下两柱。

　　这时候，兼南打断我的思绪：“哥，我们去周围找找食物吧。眼下，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的奔波让我们又饥又渴，我点了点头，休息片刻后，起身上路。

　　我们找到了暂时果腹的山果，一边走一边吃。在下山时，突听到前方的丛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一想到极有可能是朝臣派来追我们的人，我和兼南心生警觉，拔腿向前跑，这时又有人堵在了我们的前方。

　　身前身后，均是手持刀剑的人。

　　其中一个满脸刀疤的人走上前，气势逼人，似是这些人中的头领。他拿着刀指着我们，满脸的戾气：

　　“把身上的值钱的宝贝交出来！”

　　原来是山匪。

　　我们身上已无分文，性命在此刻岌岌可危。

　　实在不行，就只能跟他们拼命了。

　　我向兼南暗中递了个眼色，他的目光掠过一丝讶异，而后他对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突然走上前。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本应该身无分文的兼南，从衣襟中掏出了几方银子，递给了那个山匪头领。

　　山匪头领在看到这些沉甸甸银子的那一刻，震惊得眼珠快要蹦出血花。他接过银子以后，挥手示意手下离开。

　　我正好奇兼南为何会有这些钱财时，突又听到从山匪头领的口里爆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皆惊，吃吃地向他盯过去，只见山匪头领的口中溢出血沫，眼珠中血丝突起，吃惊地盯着手中化成脓水的银子。

　　山匪头领倒地死去，手已经腐烂得骨肉模糊。

　　众人见头领被陷害，又愤怒又惊恐，出于声威，他们还是冲上前，准备杀了我们报仇泄愤。

　　兼南依旧面如止水，他反常的沉着和森寒的笑意让我脊背发凉。

　　他手一扬，向那些山匪掷了一把碎银子。

　　众山匪见状连连向后退出几步。

　　兼南慢慢的蹲下，捡起一块银子，凑到唇前，轻轻的咬了一口：

　　“这些银子都是真的。他已经死了，这些全归你们。”

　　山匪见状，纷纷哄抢散落一地的银子。

　　待他们走之后，我一步一步走向兼南，突然不可抑制的笑出声来，笑声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

　　我缓缓说道：“兼南，我真是小看你了。”

　　兼南不语，静静地看着远处，似乎意会到我已经猜出了这一切的真相。

　　“早在我们逃离客栈的那天晚上之前，你就已经和朝臣串通好了吧。就连绑架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在我昏迷之后，你拿走了一支冥香，与对方做了不为人知的交易，最后得到了这笔钱。”

　　兼南仍是不语。

　　我心中一横，扬起的手即将落下，然而兼南却并无躲开之意。

　　但我毕竟不忍，若不是兼南关键时刻以钱财消灾，恐怕我们今日都要暴尸荒野。

　　于是，手又慢慢地垂下，叹了口气道：“兼南，不要忘记家族的规定，违背道义之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兼南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表情如蒙了层灰雾，让我突然感觉倏忽之间离他那样遥远。

　　“我们快下山吧。”不想继续面对这样沉闷的局面，我背过身去，以平日轻松的语气说道。

　　“哥，对不起，我是我们家族中的耻辱。”

　　兼南在说完这句话后，我惊惧地回过身，看着从我面前缓缓倒下的兼南。

　　他的心口处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

　　5.

　　我背着兼南，一刻不停地冲向山下的小镇。

　　在镇上寻到了医馆后，我将兼南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大夫说，所幸伤口仅没入心口一寸，若是再深一寸，便会有性命之忧。

　　卧房里，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无声洒落在兼南的身上。

　　他的脸苍白得恍若透明。

　　喂他吃了些清粥后，我便扶他睡下。许是因这几天的颠沛劳顿，他很快便沉沉睡去，眉头轻轻地拧起，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心事。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宇，拿出一柱冥香，为他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境里是我们小时候奔跑在院子里的场景，我们追逐打闹，玩累了，就背靠着背坐在树下。

　　温暖的春风里，我们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亦真亦幻的梦境中，白棠花忽而间落了满地。

　　梦境里，我们一直是我们。

　　收留我们的老大夫很善良，不但为我们提供容身之所，还为兼南诊治抓药。我告诉他，等兼南的伤势痊愈之后，我们会将应付的钱尽数补上。

　　医馆很小，由老大夫独自经营。抓调养药时，发现少了一味药，老大夫便让我去城东一家医馆去买这味药。

　　待我从城东匆匆赶回来时，却看到了让我骇然惊恐的一幕。

　　老大夫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遍布划伤。斑驳的血迹溅在地上与药柜上。空气中尽是黏稠的血腥味。

　　我来不及考虑其他事情，急忙奔向兼南所在的房间，发现床铺上空无一人。

　　兼南被人带走了。

　　被子上，床上，分布着墨一般的血迹。

　　枕边有一张字条，我沾满血腥的手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城东医馆’四个大字。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从来没有逃出过这场别人编织的梦境。

　　6.

　　我来到城东医馆时，已是暮色四合。

　　“兼南，你在哪里！”

　　四下沉入死寂，空无一人。我走过一间又一间房间，发了疯一般推开每一扇门。我多希望推开门的下一刻就能看到兼南，可是没有。

　　直到我走到后院，在一处幽深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诡异的白衣人影。

　　那人的身影似曾相识。

　　我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对人影喊道：兼南！

　　我走近之后，发现那人的身形与兼南完全相同，但当他抬起脸时，我看到的却不是兼南的脸。

　　“你是谁？我的弟弟在哪里？”我急忙问道。

　　那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像是嵌在脸中，深不可测。

　　“织梦师。”他回答道。

　　“你是织梦师！”我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

　　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我在为朝臣效力，你现在，在我的梦里。”

　　我吃惊地望着他，因为惊恐身体慢慢向后退，手无意识地触到胸前的某个位置。

　　在那里，冥香仍在。

　　他向我解释道：“在你走进医馆时，你就已经被我催眠，走进了我编织的梦境里。”

　　“兼南现在在哪里？快放了他！”我顾不得再思考其他的事情，大声质问道。

　　“他也在我的梦里。”

　　织梦师以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补充道：“朝臣要挑选出最厉害的织梦师为他效命，我们三个人，谁能逃出这个梦境，谁就能够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

　　“还有……”他继续说道，诡异地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就是最后能活下去的人……”

　　他说完后，身形如魂，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走廊里。

　　比起我得知的真相，我心里更惦念的却是兼南的安危。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现在只想找到他，然后我们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兼南！”

　　我奔跑在长廊里，脚步空旷激起悠远的回声。此刻的长廊，就像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黑暗通道，我在这个通道中一直向前跑，却感到脚下的路在一直在折转方向，将我引到一个未知的复杂空间中。面前封闭，我便向侧转，一直在找出去的路，却仿佛一直在一个更大的封闭空间中打转。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在的这个空间，就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我想到了我们族中那个讳莫如深的秘密，那个关于织梦师杀人技艺的秘密。

　　梦境迷宫，杀人之用。

　　这就是我们织梦族杀人的秘密。

　　织梦师想要将我困在这个空间里，杀掉我。

　　我还没有找到兼南，我还没有完成家族规定的任务，没有找到此刻危在旦夕的兼南，我必须走出去。

　　身体的热度在随着力气的消耗一点点降下去，我挽起袖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地咬下，鲜血涌出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清醒了许多。

　　织梦师构筑梦境的复杂程度取决于自身的能力，按照这个理论，梦境迷宫也应是如此。

　　被迫置于他人梦境中的我没有改变迷宫的资格，所以，我逃不出这个迷宫，我会被困死。

　　当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时，感觉到手腕的血正在迅速地流失。

　　越来越多的血漫过我的手腕，耳边响起血流的哗哗声，如同溪流漫过我的身体。

　　那不是我的血！

　　我猛然惊坐而起，看到了靠在迷宫的墙壁上，身体慢慢塌陷下来的织梦师。从他深陷进去的眼睛里，嘴里，溢出溪流一般的血水，源源不断地漫到我的身前。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口型拼成两个字：

　　救我。

　　7.

　　“啊——”

　　我的全身糊满鲜血，一边挣扎一边用力向后退缩，感到自己快要丧失神智。

　　突然，在一声破碎的响声之后，织梦师不见了，迷宫也消失不见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悠长的走廊。

　　走廊尽头，是刚刚见过的白衣人影，出于心里的某种本能，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兼南，直到他抬起头，透过他脸前的头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慢慢地念出他的名字：“兼南。”

　　兼南的头发凌乱散落，隐隐遮住了他苍白的脸，胸口前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看上去格外刺目。

　　他慢慢看向我，发丝之下，幽黑的眼睛深如枯井。

　　他的身上尽是血痕，横纵交错，似经历过鞭笞。

　　“兼南，兼南，是不是他们把你打成这样的。”

　　“兼南，我们快逃出这里。”

　　我失控一般地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抱住他，试图带他离开这里。

　　他却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

　　“我们逃不出去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异常阴冷。

　　我惊恐地推开他，发现他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其实，这是我建构的梦境。”

　　“不可能！”

　　我慌忙摸索着怀中的冥香，却发现空无一物。

　　“没用的，哥，冥香早已经不在你身上了。我们最后的一柱冥香，已经被点燃了。”

　　我无法置信地抱着头，双眼因为过度愤怒而发红，冷冷地望着他。

　　他突然笑了起来，森寒的笑声一声声刺进我的耳朵里。

　　他说道：“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听着他的一字一句，心口的血气剧烈翻涌。

　　他又说：“我恨你，恨父亲，恨你们说的一堆道理，什么善者，什么道义，全都是虚妄的鬼话。织梦族就是角落里的烂泥，说什么坚守族规，固步自封，既不出世也不为人效命，我看还不如灭了族落得清静。”

　　我的牙齿在格格打颤，从衣袖中缓缓摸出匕首。

　　兼南的面容慢慢变得狰狞起来，他察觉出我的举动。却继续说道：“哥，听我的，一起为别人效命吧。”

　　“你做梦——”

　　我扑上前，刀刃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

　　“等你走出这里，便来杀我吧。”

　　兼南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后，身影突然“腾”的扩散，消失不见。

　　我被困在了兼南的梦境中，我会被兼南杀死。

　　最后活下去的人，是一心让我死的人，是我的弟弟，兼南。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我的笑声自喉间扩散出来，那是我从未有过的笑，阴森可怖，闻之毛骨悚然，我能感觉到我此刻的表情无限扭曲。

　　我终是料到了这一天。

　　父亲给我们的信，我早在之前就已经打开看过，那上面清晰写着，两人同行，终返一人。

　　也就是说，兼南和我之间，有一个人必须死。

　　我选择将这个秘密一直埋在心底，并不打算告诉他。我不希望我们终有一天会步入为了谋生而自相残杀的局面。

　　可我虽是如此，兼南却与我背道而驰。我不知道原来他对家族有这样深的怨恨，宁愿负弃整个家族，而谋取一己之私。

　　“兼南，我恨你——”

　　在我声嘶力竭吼出这几个字的那一刻，周围的建筑，所有的场景，顷刻之间轰然塌陷，化成粉尘在我身边悉数散尽。

　　冥香时限已到，织梦结束。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抬起头，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

　　房间里，烛光微摇。

　　幽亮的烛光中，是兼南暂时陷入昏睡的脸。

　　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发疯一般向他扑去。

　　8.

　　兼南死后，我又找到了朝臣。

　　我为了我的计划候了足足三天，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终于杀了朝臣，并将他的碎片抛在了深巷的枯井中。

　　我终于活着返回了家族。

　　回到家的那天，族人在大堂中准备好了一场盛大的仪式迎接我。

　　在众人的背后，我看到了站在香炉旁的父亲。

　　他沉默地望着我，在我缓缓走向他时，他的脸，以及他周遭的一切，哗啦一声碎成一地的碎片。

　　9.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父亲为我们织出的一个梦境。

　　而现实的事情是，兼南确实死了。

　　织梦族中每一代只能有一位织梦师，通过家族考验，最后能真正存活下来的就是真正的织梦师。

　　据传，这个办法，是自家族上一代开始就规定了的族规。

　　这是为了除去心存恶念的织梦师，为了家族的后世之路作出的必然选择。

　　当年，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因为勾结朝中逆臣，泄露了织梦族的机密，而以这种方式为父亲处死。

　　为了家族，为了道义，这是织梦族一直以来都在履行的事情。

　　现在，我才明白，梦境迷宫，并非织梦师于梦境中建构的迷宫，而是形如迷宫一般的多重梦境。

　　10.

　　现在，在每年白棠花开放的季节，我时常会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发呆。

　　秋千微微摇晃，我仿佛能感受到兼南近在咫尺的声息。

　　那个少年，我最好的弟弟，曾在这里陪我走过了十几载的光阴，直到我们因某些观念与信仰背道而驰。

　　至今我仍然有三个问题不明白：

　　梦境中，我们被囚禁的那个晚上，兼南与朝臣做完交易后应能离开，而最后，他又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最后一柱冥香燃尽前，兼南随时可以在梦中杀掉我，但他为何从未动手？

　　还有，兼南真的从未看过那封信吗？

　　我闭上眼，整个世界覆满了白棠花和兼南的影子。

　　不再去想，世间道义，又有几人能够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