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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之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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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比之西京,规模略小,城池却更为坚固,宫苑富丽、皇城职司完全不减长安,武周时期一度升之为神都,成为京师。薛太后虽然做不了武则天,生前也爱长居洛阳处理政务,因此即使到李濬亲政,移向长安,中书令、尚书仆射这些国家重臣,还留守在东都公干。自然,这也出于皇帝意欲铲除太后旧党的考虑,就比如已被免除知政事权的中书令薛义方,虽然还挂着百官之长的衔位,却是人人均知,他父子已是离问罪不远了。
皇帝收拾臣下的手腕,素来遽而不急,人人都猜这次行幸东都,多半一觉醒来,已见旧日仗着太后宠爱跋扈不道的薛氏父子阖家伏诛,而朝堂上兀自风平浪静。结果东都百姓正等着拍手称快,事态却是大出意料:车驾才入洛阳宫殿,府尹便得急报:“薛家遭遇刺客,薛简当场气绝。”
这薛简便是和太后有不伦勾当的薛义方养子,这桩事体一出,登时朝野哗然,纷纷猜测:难道是皇帝咽不下肮脏之气,提前下手,遣人刺杀?
李濬听到这样议论的时候,正在上林苑与郭光庭纵马击球为乐,闻得如此荒诞言语,啪的一杆便失了准头:“可笑!国家自有明正典刑之法,遣刺暗杀岂是天子所为?”
颜怀恩赶忙应对:“正是,大家何等身份,区区薛简,还值得暗杀?依老奴之见,多半薛义方自知罪重,杀子嫁祸,贼喊捉贼!”
但薛义方并无亲子,死掉的薛简乃是他唯一香火嗣承,扶着拐杖哭得死去活来,丧服前来叩阙,苦求捉拿凶手。朝廷这时要治他的骚扰之罪倒也顺手,却毕竟有失人情,李濬既重身份,自然是不好这么办的,反倒降旨温慰了几句,责成洛阳方面刻期查案。
同时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城中警戒也须加紧,于是将驻扎在洛阳城外西面神都苑内的禁军调了一部分来皇城护卫,免得隔着一条縠水,万一宫城有事,入城不及。作为朝廷股肱的神策军,自是全体奉驾而来的,但李濬考虑裴显到底新任主将,调遣部属未必很快就能够如臂使指,于是还是命他负责统领神都苑中驻营的禁军,入驻皇城的神策军主将便委了宦官张显庆。
郭光庭摄领着负责车驾扈从的仪仗将官,这些事轮不到自己操心,只是李濬初抵洛阳就出了这件闹心事,心怀十分不畅,不免留他紫微宫中多侍奉了几晚。三年前他和皇帝的私情勾当,至今长安人还嚼着舌根,如今又到洛阳明目张胆,少不得新流言兼旧流言,播洒洛水两岸,羞惭得郭光庭连皇城都不敢独个儿踏将出去。
奈何越是羞于见人的时候,越是有人指名道姓的找上门来,这日才从宫中下值回到皇城馆驿居所,便有从人来禀:“有一异人,邀都尉天津桥上相见。”
郭光庭在洛阳并无相识,闻言诧异:“什么样人?为何相邀?”从人支吾含糊,描述不清。郭光庭看看天色将晚,再迟便要禁街鼓响,走动不得了,怕失了约,也来不及多问,匆忙便往天津桥而去。
天津桥在皇城南面正门之外,东都由洛水穿城而过,将洛阳南北一分为二,全仗桥梁沟通往来,因为此桥连接着百姓里坊与皇城出入,宛如通天津梁,故此名为“天津”。这里是洛阳最为繁华的中心地带,天色将晚,皇城任职的官员急于各归其家,桥上更是人流如梭,但桥南一片,却是空出好大一块地带,只见一麻衫人孤零零倚栏背立。
是时夕阳斜照,余霞散绮,郭光庭快步走过去的时候,却渐渐觉得残阳泛出血也似的红色,那人面西而立,整个人浸在满天余晖里,恍然也似染着血腥颜色。战场上本能陡然苏醒,郭光庭不禁停步伸手,按住了佩刀。便在这时,那人回头目光凛然一扫,逼人杀气蓦地消弭,显示出难以掩饰的惊诧来:“啊,原来是常乐坊中舞剑小友!”
这人却是虾蟆陵下那个舞剑客。
郭光庭也是惊诧之极,失声道:“却是侠士!不知侠士寻光庭何干?”舞剑客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裴将军属下?当日另一位朋友呢?”郭光庭道:“在下旧日确是裴将军部属。那位朋友是杜绪杜九兄,因家中有事,这回不曾随驾,还在西京候任。”舞剑客微微讥嘲:“原来二位都是天家贵戚,某走眼了。”
当日夜中舞剑,郭光庭并不曾看清对方容颜,想象中侠客一流该当气宇不凡,却不道此刻清晰对面,这舞剑客面目却极是普通,倘若收敛杀气,混迹人群,竟是毫无打眼之处。但眼前此人的杀气,却似乎流露得分外明显,纵使适才消弭了一部分,也总似隐约还在,刺到面上的目光,有一种出奇的肃杀意味,使人悚然生畏。
但郭光庭从来害怕的人事虽多,却是没怕过死的,相反察觉危险,便爱单刀直入去解决,直接坦然问道:“侠士相邀,莫非却有杀郭光庭之意?”
舞剑客露齿一笑:“正是。”郭光庭按着刀道:“请教缘故?”舞剑客道:“枭首天津桥,震惊洛阳城,不亦快哉?”
忽然桥南北同时传来冬冬鼓声,其声急遽,路人听得越发加快脚步。郭光庭便道:“夜鼓已发了,便请同归舍寓说话,又或到隔坊寻个旗亭沽一杯酒,不要犯了街禁,却是麻烦。”夜鼓六动之后,行人若还没有归于里坊,便是“犯夜”之罪,要遭巡逻士兵绑打的,纵使是在职官员也不能免责,所以郭光庭才如此说。
舞剑客是侠以武犯禁的人物,哪里在乎犯夜,闻言不觉掀髯大笑。郭光庭道:“我听人宣讲侠客传奇,诛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没有无故刺杀之理。所以移到好说话的所在,请侠士讲个缘故,我们才好刀剑相见。”舞剑客大笑:“你?凭你也和我比并剑术?”
郭光庭当然知道自己不敌,但从来没有束手待死之理,只是凛然按刀等候。舞剑客笑毕,敛容道:“既要缘故——我到洛阳,头一个诛杀的就是薛简,你可知道?”郭光庭一惊:“薛简是你杀的?”舞剑客傲然道:“不错。闻说他前朝私侍太后,宫中秽行无数,在外也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岂非该杀?今春游历长安,有人妻子遭薛简奸杀,哭诉于我,某家一怒,便提剑东来洛阳,干净杀却!”
郭光庭呐声道:“原来如此!枉自外面议论圣上派遣刺客,宫中又疑心薛义方自家杀了儿子……原来却是民间恩怨。”舞剑客冷笑道:“民间恩怨如何?抵不得他薛简性命?”郭光庭心头有些混乱:“确实该杀的……不过,弄得如今朝廷好生棘手……”
他说不清个中微妙,舞剑客是草莽人物,也不会理会政局,目光却冷冷盯着:“某家来洛阳,原本只为诛杀薛简,却听市井议论,外戚郭某秽乱宫闱,罪不容诛——不意是你!”
郭光庭脸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尴尬兼以委屈,冲口反驳一句:“焉有此话!”可是“秽乱宫闱”自己虽然还称不上,跟皇帝的私密关系,到底也不是堂皇勾当,这时强辨无益,只听街鼓越来越急,已经打到第四发,于是后退一步,抽出刀来,说道:“请赐教。”
舞剑客负手冷笑,两袖空空,却不知剑在哪里。郭光庭道:“再两通鼓罢,巡街卒便要出来了,你我速战速决。”舞剑客忽然纵声长笑,声震河桥。
天津桥下洛水奔流,桥头行人已绝,就听见笑声四下里激荡回旋。郭光庭知道他笑自己剑术不及,却也并不惊惧,握刀摆着起势,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幸亏七郎不知道。”
长笑声中那舞剑客陡地跃起,却非动手,夜风中大袖鼓拂,人已向斜侧移了开去,几个起落便没入暮霭苍茫之中,只听话声遥遥传来:“你非媚人阿物。道听途说,做不得数,待某家再去打听——头颅权且寄在你腔子上!”
这一下去得急遽,郭光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忽然省起一事,冲口问道:“你是不是范阳王麾下?”舞剑客冷笑道:“哪家王侯,羁绊得某!”他去势竟比声音还快,答话还在耳边,身影已完全不见。
郭光庭绷紧的力气一松弛,才觉得已经冷汗透衣,跟着却听鼓点已稀,一下惊跳:“糟了,街鼓将绝!”顾不得东想西想,赶紧拔步向桥北皇城飞奔。
才奔到桥头另一端,鼓声已是余韵袅袅,当先便撞上了第一拨巡街卒,厉声喝道:“犯夜何人?拿下!”郭光庭自知不合,乖乖举手就缚,马上首领却探身看了他一眼,忽然惊道:“是郭都尉?都尉如何恁晚归来?”
这人声音嘎然尖锐,乃是宦官,听着十分耳熟,郭光庭也吃惊道:“原来是张将军!将军如何亲自巡夜?”心想神策军主帅亲自做巡街卒,难道宫中出了大事?一急不禁又背后出汗。张显庆却是笑眯眯的一挥手:“东都出了刺客,大家安危要紧,张某何敢懈怠?敢问都尉可是回宫?便命人奉送都尉过去。”
郭光庭这几日都在宫中留宿,其中勾当军中多半知道,听了都是心照不宣的笑。郭光庭红着脸,道:“多谢将军,末将今晚回皇城馆驿。”于是张显庆拨了一名兵卒陪送,免得他在路上再被巡夜查获。郭光庭谢过了他,自与兵卒去了。
他的确这晚并没有想去宫城陪皇帝,但回到自己居所,送走陪行的兵卒,唤从人打热水来洗脸,却是越想越觉没来由心神不安。蓦地掷下布巾,大声叫人:“取御赐金莲炬来开路!趁宫门还未下匙,我要即刻去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