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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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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大风。风过后天便出奇的蓝。下午舒展在躺椅上,看云朵缓缓地移动,犹如时光流逝。
有人觉得快乐难求,但对于我来说,这样无所事事地呆着,就很享受。
不必夜夜笙歌,我日常出没的地方不过是超市。
推着车木然走在高高的货架间,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深挖洞,广积粮”及“备战备荒”之类的话,不是不觉得自己象只仓鼠的。
信远斋的酸梅汤又有的卖了,真好。
只是他们百年老店拿足了架子,不肯改用方便包装。玻璃瓶子好看可死沉死沉。
我徘徊数次终于抵挡不住诱惑。
结果便是到自家楼门口时手已开抖。
一位先生替我开门。
我微笑回应。
这个世界绅士还是有的。
只可惜这个绅士不管电梯。
看着电梯维修的牌子,我真想破口大骂揪住物业主管的领子叫其将我每月的物业费如数吐出。
18层。
我望着大包小包还有我图便宜买的促销荔枝两斤无计可施。
替我开门的那个男人同我讲:“我来帮你。”
我仔细打量他,五官周正,平头,白色恤衫,蓝白细格短裤,毛茸茸的两条小腿很有力的样子。
“我住在你隔壁。”他说。
我想了一想。是,好象见过几回。
都说邻里间应该守望相助,但自四合院时代结束后,邻居的定义,也就是比邻而居而已。
他看我,说:“你相信我不是个坏人吧?”
我笑:“你做毒品买卖?”
“不,”他也笑。
“那么,你有无□□杀人越货拐骗儿童?”
“当然没有。”他摊开手作清白状。
“这样啊,那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我耸耸肩。这个动作是和以前鬼子上司学的。离职日久,积习难改。
“轮到我问你。”他沉吟半天,“你与911事件有无瓜葛?”
“无。”我干脆地回答。
“我叫周正。”他伸手过来,“周易的周,正确的正。”
我们握手为礼。抽回手我告诉他,“我姓纪,纪念的纪,纪得之。”
“得之?”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解释,“徐志摩的名句。家母当年是个文学青年。”
我是家中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已是女孩,期望我是男孩,而又不是。母亲为此很受了些来自夫家长辈的委屈。
曾经我以为我的名字意思是个遗憾。
但在生死的一线间,母亲告诉我,其实得到我是她幸运。
“得之,得之,你要坚持下去,为了妈妈,你要坚持下去。”
从此后每次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心中都有种温婉的感觉。
“多谢了。”我不客气的将最大一包递给他。
爬到第十层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你买了什么这样沉?”
“吃的,全是吃的。”我喘着粗气答。
“你该不是在屋里养了一头牛吧?”
“是,那头牛就是我。”我说,“我也纳闷,每次费力地买回来,不知不觉就吃完了,真难以想象那么多东西都是吃到了我肚子里。”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终于爬到18层。
我谢他,他客套。
回到家剥荔枝吃。今年的荔枝便宜的不可思议。谷贱伤农,也许这并不是件好事。
我笑自己想的太多。一个人的经历决定他的思维方式。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姐姐打电话来。
“明天你有空吗?”她少见地客气。
“没事啊。”
“那好,我要见个老同学,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除了你的老同学,还有别人吧?”这个把戏她已经玩了好几次。
知道被揭穿,姐姐立刻露出了本来面目。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没得选择?”
“有。选择自己去,还是被我拎去。”她凶像毕露。
“你这又何苦。”我幽幽地说。
“要不是跟你同爹同妈,我管你是不是在家发霉。”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
“明天十点,丰联广场星巴克。”她不由分说挂断电话。
我苦笑。有人太过热心的对你好,太过热心的打就你于水火中,能报之的,也只有苦笑。
我觉得自己真正需要的,不是爱,而是一点自由,一点距离。
那个梦。
熟悉的场景,一大群人,说说笑笑的往前走。
突然有人喊,小心。
我转头,明晃晃的东西眩目,阳光刺眼,痛彻心扉。
惊醒在这破晓时分,我大汗淋漓。
下床倒杯冰水,靠在窗前喝。
这是个不夜的城市,远处的灯火与晨星一同闪烁。每一盏灯下都有人不睡,不同的是,有的人因为纵情声色,有的人因为深陷寂寞,有的人因为其他。
蜷缩在躺椅上,我等待日出。
十点差五分。
我赴一个我不愿意的去约会。
一个人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比如约会提前5分钟到,比如违心地去做答应了的事。
我看到周正和一个女人走过来。
那个女人明显比他年纪大,略胖,穿着艳丽,有一种拼了命也要抓住青春尾巴的冲劲。周正则是细蓝格衬衫配米色西裤,走在那女人身边,就象大提琴与架子鼓。
他们坐到我的斜对面。周正殷勤地为女人点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非礼勿视。我抬手看表,十点。
“得之”姐姐拍我肩膀。
我跳起来,差点掀翻了桌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一叠声地说。
我平静下来。
周正和那个女人望过这边。
女人与姐姐打招呼,“纪云,这里。”
“我们过去坐。”姐姐拖我的手。
坐定我与周正对视而笑。我不禁为刚才的恶意揣度有些脸热。
姐姐还在介绍,“这是我妹妹纪得之,这是我老同学周密。”
周密和周正。
周密道:“阿弟,你们认识?”
周正答:“我们是邻居。只隔了一道墙。”
大家都笑。我听说过有人相亲十次,第十次和第一次竟是同一个人不过由不同人介绍。以为只是笑话,现在觉得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周正是做电脑动画的。”姐姐说。
“啊,”我礼貌地说,“专业人士。”
“什么专业人士,”周密接话,“以前我们看亦舒的书,只有西医,建筑师好算专业人士,现在,胡同口卖晚报的都号称自己在传媒界发展。”
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人不可貌相,这个女人有趣得紧。
周正大约是听惯了姐姐的嬉笑怒骂,只是微微一笑。
“既然他们都认识,咱们就甭跟这耗着了”,周密转头对纪云,“走,来了也来了,挑两件衣服。”
纪云笑着起身,临走时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只余我和周正对坐,气氛略有些尴尬。
“我姐姐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别见怪。”他欠欠身。
“有什么可见怪的”,我说,“这样爽快,一定是将生活琢磨透了,让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周正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
“你做电脑动画,十分有趣吧?”我改变话题。
“某种意义上,大部分时间也很枯燥。”他答,“不过这是我的兴趣所在。”
他是幸运的。
“你好象也总是呆在家里?”他问。
“什么?”
“啊,我总是在家里工作,只有开会才去公司。”他解释,“常常在下午听到你那边放音乐。”
“吵到你了吗?我以为周围没有人在家。”我有些歉意。
“也没有,你放的那些老歌我都很喜欢。”他笑,“有时候甚至想去敲门借来听,只怕冒昧。”
“怕我用大棒子打你出去?”
“是啊,有几次在电梯里遇到你,总是很冷淡的样子。”
“现代人顾忌太多,不容易亲近。不过,你昨天帮我拎东西,倒是仗义得很。”
“老天,你太夸张。我总不能看着一个女孩子为难。”
“啊,是过奖了。你是惦记着我的CD来着。”我冲他眨眨眼,“欲取之,必先与之。你哪里是仗义,是老谋深算才对。”
他只得又笑。
很久没有和外人交往。数月前托姐姐的福,见过几个男人,不过是沉默着吃些东西。我觉得他们面目可憎,他们觉得我味同嚼蜡。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变得木讷,谁知道一下子收不住,本性流露出来,或许又唐突了。
我见过很多自以为幽默的男人,说到别人的时候唧唧呱呱,但有半句牵涉到自己,立刻绷起脸严肃起来。
一颗柔弱的心吹弹得破。
还好周正并非如此。
也许是因为有个热情泼辣的姐姐。
我们并没有一起午饭。
虽知道纪云会怪我不肯打蛇随棍上,仍旧寻了个理由走开。
周正不错是个好伴,只是我不能确定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小的时候,渴望的东西十分明确。有时候是一只红苹果,有时候是傲视全班的好分数。尚记得得到满足后心中饱涨的幸福感。
久以来,就没有过了。空空落落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填补。
跑到三联去看书。
坐在楼梯边,一看半个下午。
出门的时候拐到冰激凌店吃一个球。
如果没有钻石的话,冰激凌也是女人不错的朋友。
回家后接到姐姐电话,她嘱咐:“机会稍纵即逝,切莫被无端的顾忌误了前程。”
我轻笑。
沐浴的时候侧身照镜子。
一道丑陋的疤痕自右肩贯穿半个背部,我看起来象一只摔裂了又勉强补好的娃娃。
这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并不是无端的顾忌。
不过我与周正还是一点点熟捻起来。
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他。又常在家里搞聚会,叫我过去坐,坐久了也竟觉得热闹有趣。后随着一大群人锵锵锵到东,锵锵锵到西。原本闲适的生活一下子缤纷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但若几日没有热闹好凑,竟也觉得闷。
大体都是这个过程。慢慢浸入日常生活,悄悄填补感情空缺,不知不觉溶为一体。
这种感觉让我警醒。只是堕落总是快乐。
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人,眉目间揣度,言语间琢磨,不是没有乐趣的。
恨自己不够干脆利落,患得患失,又再难下了决心去拒绝或接受。夜里于噩梦中惊醒,不是不想拨个电话于他诉了衷肠,只怕从此后变了尴尬。
这一日借着世界杯的由头,一群人又坐于酒吧。一打打啤酒当水喝,过节一样。
我呆在角落,看她,看他们。
多半也是由于平时的压力太大于此刻反弹吧?热之与冷,喜之与忧。日子过的太闲,七情六欲便模糊起来。
一个熟悉的面孔闪过。
我别过脸。不想见的人当他做一团空气好了。然他的目光如影随形。
周正亦觉察到,挑高眉毛看我。
我木然。
结帐的时候侍者说:“一位李先生已经付过,并有留言给纪小姐。”
数对眼睛带着疑问望向我。
我面无表情地说:“他有钱,也愿意花,就让他花吧。”
人轰然散去后我展开纸条,寥寥几个字:“有需要的话与我联系。”
我揉皱了抛入垃圾桶。
周正静静地等在身后。
招手拦车,一路沉默着到家。
他看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
我沉吟:“你真的想听?”
他说,“如果你现在不想说,我还可以等,等你做好准备。”
“请进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我横下心。
事已至此,拖延无益。
我只开了一盏壁灯。太过雪亮的灯光会让我紧张。
慢慢褪下上衣,将最丑陋一面示他。
他并无惊呼落慌而逃。
“你从来没问过我我为何赋闲。”我说。
“我在等你告诉我。”他平静地答。
“事实上数年前我还是个标准白领,”我苦笑,“不过我的运气实在不大好。”
“为什么?”
“前年受命去完成一庄合资交易,很顺利,当时以为会是自己职业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接手企业后立即开始改组,裁了一半的人。”
“后来呢?”他双手扶住我赤裸的肩膀。
我战栗,但他并没有拿开手。
“后来有一位被裁工人服毒自尽。他十八岁正在念大学的儿子得知后,拿了把片刀等在厂门口,给我留下了这个伤。”我哽咽,“当时一片混乱,也许他以为我必死无疑,有人追他,追到无退路,他便从六楼跳了下去。”
我抹了把泪,“结果我活了下来,他却死了。他的母亲,被我裁了的那个工人的妻子,从此也疯疯癫癫,整日在路上走,一边走一边叫父子俩的名字,叫他们回家吃饭。”
“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个意外。”他的声音平稳镇定,取了张面纸给我擦脸。
“如果我们不介入,那家企业终会倒闭,所有的人,包括他,也都逃不脱下岗的命运。我们介入了,我便是将最后一根稻草放到他身上的人,千夫所指,只是,为什么是我。”
“你如果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很长时间以来,泪已经流的太多。为死者,为生者,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还疼不疼?”他的手轻轻触摸我的背。
“不。”
“那么,就不要总是惦记着它了。”他替我披上上衣,“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不过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如果已经不疼了,就别念念不忘。一遍一遍回味过去的伤,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消沉。”
我有些惊讶,转头看他,他的眼睛清亮。
“其实,这件事阿姐一早与我说过,”他微笑,“只是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
我握住他的手,想起以前说过他老谋深算,还真的没有错。
他将我搂在怀中,胡茬刺着我的耳朵,痒痒的,“其实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姓李的。”
“我恨那个人。”
“为了他临阵退缩?”
“你知道吗,在我受伤后,他居然说,他的母亲不能接受一个背负两条人命的女人。”我激动起来。
他轻拍我,“那只是借口,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借口。”
“只是他的借口未免太伤人。”
“都过去了不是吗?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若不是他,哪里有我?”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那一夜我睡的很安稳,没有梦。
人之所以沉浸在往日的伤痛中,多半是由于今时仍无寄托。也许以后我仍然会夜半惊醒,但至少可以拍拍胸口告诉自己,过去了,过去了。至少已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容我栖身。
我问周正:“你确定要的是我?”
“当然。”他笑,“那么,你确定你要的是我?”
我不答。他佯怒,“这个无赖的女人,骗出我的心里话,又不肯投桃报李。”
“李子比桃子小,你吃亏了。”
“但李子比较金贵。”他握我的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
我觉得很满足。一点尊重一点宠爱,呵,我不贪心,这就足够。
亲朋好友均为我高兴。
有人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笑笑接受。不承认运气是不行的,但也许是以前的运气奇坏,衬托的现在运气奇好。
爱情不过是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遇到合适的人。
想想如周正与我三五年前相遇,我急功近利,他锋芒毕露,也未必有好的结果。
虽然等的久一点,但终于没有错过,是的,我不能说我不幸福。
淅沥小雨的下午,我们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听一些老歌。
好象我自二十五岁后就自动停止吸收流行元素,翻来覆去听的不过是罗大佑和蔡琴。
周正听到某首歌的时候眼神会迷离,也许是想到了曾经的某个女孩,某个忧伤的午后。
他的从容随和,也是历经了坎坷的吧。然而若他不说,我也不必问。
门铃响,惊醒了他的回忆。
我笑着看看他,做了个揶揄的表情,站起身去开门。
是李。
我没有说话,确切的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以进来吗?”
我不作声。
“得之,我知道你还怪我,但我当时也有苦衷。”他言辞恳切,表情动人,“这两年我过的并不好,因为没有你。”
“对不起,我想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周正在我身后发话。
李大概没想过屋里还有另一人,十分尴尬。
我轻轻掩上门。仿佛挥别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李又打电话来,问:“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我依旧沉默对他。
他又问:“我哪里不如他?”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厌倦,答他:“至少,他不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挂断电话,我想,我已经不恨他。人在感觉幸福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原谅他人。也许我应该庆幸挫折来的早,还有机会找寻新生活。
我坐回躺椅上。
也许我会重新开始工作,也许不。但无论如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同天空,虽然仍旧飘着云彩,但这一朵,已非数月前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