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瑜眠

3、第 3 章

　　薛桃的最后一场戏，也是《苔丝》这轮的末场。
　　开演前，依旧在楼梯间，谭梦同没有坐轮椅，而是扶着拐杖，半倚在楼梯扶手上，身边没有任何助理。
　　她的脚踝打着厚厚的石膏，像是骨折。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伤是哪来的。

　　“我没有什么要教你的了。”谭梦同又变回了初见时的冷漠。
　　“但我还不够好。”薛桃小鹿一般的眼睛露出了一丝慌张。
　　“是的，”谭梦同说道，“你是不够好，不过以后都要靠你自己了。”

　　都要靠自己吗？薛桃又想起了毕业时老师对他们说的，这一行里，老师能教给你们的很少很少，而你们自己的未来却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好！”薛桃紧握双拳，用力点头，“我会的！”
　　“末场谢幕后会多一个环节，你可以准备几句话最后说。”
　　薛桃没想到还有这个安排：“我要说什么？”
　　“随便你，只有一条，不许哭。”

　　然而，谭梦同唯一的要求，薛桃都没有做到。
　　谢幕时，她最后一个跑出来。全场观众起立鼓掌，欢呼声不绝于耳。她朝着三个方向深深地鞠躬，泪水就已经要忍不住了。

　　但紧接着，看到导演和制片人一左一右扶着谭梦同走上台时，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薛桃没想到自己会有和谭梦同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机会，她哽咽着说了谢谢，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谭梦同接过话筒，轻笑了一声，对着台下说：“上场前我跟她只说了一件事，就是谢幕不许哭。没想到就这一个要求都做不到。”
　　观众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又不约而同给了她们更热烈的掌声。

　　于是，薛桃哭得更惨了，她再也脸见人了。

　　散场后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但庆功宴才刚刚开始。
　　谭梦同尽管独自坐在一边，也是庆功宴当之无愧的主角。敬酒的络绎不绝，她却逐一婉拒。

　　至于薛桃，不少人来恭喜她，祝贺她，她一一谢过，酒喝了一杯接一杯。但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从谭梦同身上移开。

　　她的身影影影绰绰，即便身边永远被人围绕着，却显得形单影只。她神色疲惫，脖颈依旧高高地挺立着。不过几天，她好像更瘦了，单薄的衬衫甚至无法遮盖锁骨的痕迹。
　　谭梦同从不向他人展露自己的内心，但这一刻，薛桃就莫名地读懂了她的孤单。

　　在酒精的作用下，薛桃穿过人群，站到了谭梦同面前。
　　谭梦同懒懒地抬起眼皮，声音中疲态尽显：“喝酒了？”

　　薛桃自诩酒量还行，但奈何今天喝的都是红酒和香槟，后劲很大。她现在的嘴有点不听使唤了，话语不经大脑就不停地冒了出来。

　　“梦同姐，谢谢！”她朝着谭梦同露出一个灿烂的傻笑，笑到一双眼睛眯成了初一的月牙。
　　“傻不傻。”
　　薛桃完全没有被骂傻的感觉，她兴奋地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谢谢你。现在有很多观众喜欢我，我会坚持演音乐剧的，我会演得更好！”

　　然而，谭梦同却当头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你太容易被别人的评价影响，不适合干这行，趁早改行吧。”

　　“啊？”在酒精的影响下，薛桃的大脑有些迟钝，她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着急地重复着：“我不改行，我喜欢音乐剧！我会永远留在舞台上的。”
　　“幼稚。”谭梦同的胸口短促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的冷笑。

　　她轻蔑的语气刺得薛桃心里狠狠疼了一下，她不明白谭梦同为什么不仅不相信她，甚至还要打击她。
　　顿时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她提高了声音，不管不顾地喊道：“你根本不懂！你不尊重舞台，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说什么？”谭梦同的神情突然变了，脸色阴沉得吓人。
　　“我说，你不尊重舞台！”薛桃胀红了脸，她委屈又气愤，“你曾经是最好的音乐剧演员，却突然去拍电影，演电视剧，音乐剧只是你的跳板，你根本不是真的热爱它！”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谭梦同猛然站了起来，甚至不顾受伤的脚。她手背的青筋暴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盯住薛桃，像是要将她活活生吞。
　　“是，我现在可能没有资格。但我一定会成为比你更好的音乐剧演员！”薛桃说完就冲了出去。因此，她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谭梦同的眼神中盛满了痛苦的挣扎。

　　“您的脚！”助理看见谭梦同站起来，吓破了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着她坐下。
　　谭梦同不经意地避开她的手，一向挺立的脊背松了劲，重重地靠到椅背上。她仰着头，如瀑的长倾斜而下，仿佛坠着千斤的重量。

　　助理听见她的喉咙中挤出了一丝破碎的笑声，声音压抑又狰狞，听得人毛骨悚然。

　　*

　　那天和谭梦同吵架后，薛桃就后悔了。她不该对谭梦同说那些话的，那些语言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当她想道歉时，却发现她并没有谭梦同的联系方式。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她只是个演了几场戏的小演员，她们之间的距离，是天上地下的距离。

　　她问导演和制片人要联系方式，但没经本人同意，他们也不好擅自给，只能把谭梦同助理的微信推给了她。
　　于是，薛桃只能像个小粉丝一样，在微博和超话中关注索谭梦同的消息。

　　谭梦同最近好像在休息，没进组，也没参加什么商业活动，微博更是完全不营业，粉丝嗷嗷待哺，哀嚎着要饿死了。

　　而薛桃无法休息，因为她需要挣钱养活自己。音乐剧演员的片酬并不高，而且她刚毕业，没什么存款，一旦不工作，分分钟就会断粮。

　　她马不停蹄地去了三个剧组面试，并通过了其中的两个，一个是原创音乐剧，另一个是百老汇音乐剧的中文版。

　　薛桃第一个进组的是原创音乐剧，这是部小成本悬疑类型的剧，演员三男一女，男性角色各有两套卡司，女角色却只有她一个。
　　六名男演员都是很知名的音乐剧演员，薛桃想着自己又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东西，很是高兴。但这份兴奋只持续到拿到剧本的一刻。

　　两个小时的音乐剧中，女性角色一共出场了二十分钟，有三个唱段，而且全部是在男主的回忆中，并没有自己的剧情线和人物形象。
　　薛桃有点惊讶，但还是认真揣摩了人物，然后在第一天围读时去和导演请教。
　　然而，认真听完她的想法后，导演赞许地拍了拍她，说道：“我们这个戏是男主戏，你就唱好，声线偏幼一点就行。”

　　第二部引进剧，薛桃看过原版，也很喜欢她的角色。但拿到剧本后，她再次被震惊到了，原版“不能播”的剧情经过了一番删减，她的角色居然从“性感小野猫”变成了只会搔首弄姿的□□。

　　薛桃小心翼翼去请教导演，她提出剧本中有的地方简单粗暴地删除后不太连贯，是否要让人物性格的转变更自然一点。
　　然而，导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我们是翻排中文版，要加剧情是不是要重新编剧，是不是要作词作曲？还要和原风格保持一致，你以为有多容易？”
　　“可是……”薛桃最终没有把可是说出口，她很想说可是我们更应该对得起观众。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毫无存在感，这就是大部分音乐剧里的女性角色。但更可悲的是，即便这样，那些极其优秀的女音乐剧演员，还会因为这样的角色而挤破头。她能拿下这两个角色，还是因为她的年纪更贴合，同时也是因为《苔丝》给她带来了名气和关注度。

　　薛桃渐渐明白了，其实音乐剧行业和影视行业没有本质的区别，实力再重要，也只是一部分，资本、人气、运气，这些都是演员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又一个岔路。

　　而比起影视行业，音乐剧行业还要更加无力，因为关注度低，资金投入更少，因此更难产生一部优秀的作品，也更难吸引到顶尖的人才。顶尖的编剧都在创造影视剧本，顶尖的舞台导演会更想导演话剧，顶尖的演员更是凤毛麟角。

　　这时候，她才更加意识到，《苔丝》的诞生有多艰难，又有多珍贵。而这一切，几乎都要归功于谭梦同。

　　那些曾经被薛桃忽视的传言，再次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听说，《苔丝》这部戏是谭梦同自掏腰包制作的，听说她因为那次受伤而丢掉了一部重要的电影，听说她经常会资助家境困难的音乐剧系学生，听说……

　　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而这份愧疚感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退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薛桃想，如果能让她再次见到，不，哪怕是和谭梦同短暂地说上一句话都好。她一定会说对不起，她会祈求谭梦同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