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诛仙镇 ...
-
又做梦。
深蓝的天鹅绒丝缎,手指覆上去清凉滑浮,沙漏一般从指缝间渗透下去。这触感分明是熟悉的,她想。心中升腾起一丝倦怠,不知不觉睡去,就蜷缩在那一方华美的蓝色里,昏昏沉沉。继而有一双手拂过来,顺着她雪额玉肤,幽凉地指端浅浅没入她的发,泉水一般掬起那一汪浓墨青丝。
悸动。
是仿佛整个人,整颗灵魂都在那一双手里颤抖,如迷途羔羊般胆怯又凌乱。她想要睁开眼,却感觉那手的主人靠近来,近到几欲贴上她秀美晶莹的耳廓,屏住呼吸,听那流失在耳畔的呢喃,却只听得浅浅一声叹:
“ 沧海。”
倏然睁眼。
莲出下意识的捏紧袖角,桃红的丝缎被揪出千丝万缕的沟壑,正如她盘根错节的心情。莲出愣愣地望着床幔发呆,夜色正浓,衬得她一张有些苍白的脸皎皎如月牙,几分莫名的怅惘。然后,下意识的坐起身,起床。
碧青的绣鞋里,那一双光裸的玉足素手可握,脚踝上的紫金铃叮咚作响,夜幕中透出几分诡异。
她穿一件水绿的丝缎裙,长及小腿,露出那一截美丽的弧度。上身只有一条米白色的无袖水兜,胸前打了褶子,绣满精美的青花瓷纹。长长漆黑的发穿越星辰被夜风卷起,慵懒的垂在她光洁薄脆的肩头。她睁着麋鹿般潮湿润泽的水瞳,长长睫毛失落的垂着,夜幕中只看得见那一方小巧玲珑的唇,薄如蜜釉,边角勾出淡淡的迷惘。
夜深许多。昏黄的弦月挂在夜幕中有几分凄凉。莲出扶着墙慢慢走,穿越回廊,穿过后院的莲池,停在一扇有着朱红油漆的房门前。 她伸手推开虚掩的门,摸索着向床榻边靠拢,纤细的指轻轻撩开墨绿的帐幔,露出榻上正安睡着的人。
修眉星目,唇形隐忍的好看。
莲出陷在夜色中的脸庞如荔枝般白嫩,甜美的触手可化。她偏了偏头,对着榻上安睡的人忽然漾开一抹极其妩媚的笑,美的妖娆。
睡梦中的人倏然醒转,视线上方是那一张娇媚的有点邪气的美人面。他一惊,失声叫到:
“ 莲出!”
----
这夜,天涯海阁出了件大事:年轻貌美的老板娘易莲出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三更半夜的,竟然爬上了后院男人的床!
薛拂尘披一件玄紫的长袍,朱发挽成髻坠在脑后,愈发衬得一张脸俏生生的冷漠,杏眼薄唇,素净的肌肤不施粉黛。加之此刻那墨瞳里阴沉的怒意,这样美的脸庞平白的就有了几分男子的硬气,少了几许女儿家应有的柔缓。
毕竟是掌柜的,眼见老板娘发了痴,她却不能跟着傻。深夜里闹了这么一出丑剧,首先便封了众人的口,这之后才独留下当事者来梳理明晰---
“说,三更半夜的,跑那里去做什么?!”薛拂尘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把捏碎手中夜光杯。
“十五~~”莲出给这一凶,登时又糊涂了起来。不知死活的往身边人那里挪一挪,波光荡漾的大眼睛忍不住又投向肩侧那笔挺英俊的男子。烛光中一张有些寡默的脸庞,唇瓣还带着尴尬的红润,漆漆墨瞳却如玛瑙般幽深,只是眼底有朦胧的光似雾似冰,带着说不清的矛盾。
觉察到莲出炙热的眼神,陶离问的脸竟忍不住红了几分,平日里低调谨慎的人一时像是害羞,又像是极其尴尬,眼神几番跳跃,终究没忍住回望了过去。
立时,那屋里的气氛冷成寒冰。
薛拂尘冷笑:“陶离问,莫说你是真的动情了!”陶离问一惊,目光与拂尘的短兵相接,分明觉察出那眼神里的警惕和不信任,心底一恼,就反口道:“是又如何?”
言出,三人怔。
莲出欢天喜地扑上来,拖住陶离问尚且僵硬的身体笑靥如花:“离离你肯要我了?”柔柔嗓音叫的陶离问一个激灵,不自然的对上那一双美瞳里层叠的欢喜和雀跃,突然的,就有点舍不得了。她应当是真心想嫁的吧?不然,怎会自初见起便日日与他纠缠,哭哭闹闹想尽千方百计的讨好他,这次甚至不惜毁掉自己名节..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薛拂尘脸色白成一树梨花,盯着陶离问的眼风骤然犀利。陶离问并不回答,低头看着眼前伊人动人脸庞,他尤且记得数月前初次见相时她眼底爱慕的光,如鹿饮水,带着痴痴的热情..
陶离问习惯了冷漠的嘴角竟然破天荒溢出个隐约的笑意,启口,轻声道:“掌柜的,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疼惜她。”
“陶离问,你不爱她。”拂尘轻蔑一笑,“即使她有少女般不败的美丽姿容,可是陶离问,你并不爱她,至少,现在还不爱..”
“掌柜的凭什么这么笃定..”陶离问皱眉。
薛拂尘慢慢漾开一朵惊尘的笑,一字一顿:“因为,你不敢。”
----
十二月的边陲,风冷的刻骨铭心。陶离问怔怔然立在后院的莲池前,偶有寒风过境吹动雪渍,斑驳了寒衣。薛拂尘的话音如铮铮铁骨千锤百炼,就那么笃定的说,你不敢。
他不敢。
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地位和希冀的他从不知道,这样的字眼,有一天也会砸在自己头上。还砸的如此脆利。
那一刻心确实疼了一下。陶离问想,就在莲出恋恋不舍走开的瞬间,就在薛拂尘经过他时,说陶离问,何时你肯不嫌弃她痴傻任性,肯抛下你心底的魔障,那么,再说爱她。否则就是玷污。
她没有说错,即使她为人太过清高孤傲,可是至少她是真心的对待莲出,一颗心,从始至终都是热的。
陶离问闭上眼,可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莲出揪着他袖角凄凄哀哀说的那一句:“你仍是不要我麽?”固执的问,他却给不出一个固执的回答。他想,是否终究是输她一段。
从前之前,以后之后。
----
就这样生了场大病。
似乎无缘无故,却又看似为情所伤。莲出窝在榻上憔悴不堪,偶尔似小猫般“嘤嘤”的哭,哭薛拂尘的冷酷无情,哭陶离问的沉默和疏远。睫毛上总挂着晶莹的泪珠,夜里睡去也是不甘的揪着罗帐的一角,眉腰深折。
一直折腾到月末,莲出的身子算是刚过恢复了一些润色,突然又吵嚷着要去赏花。彼时年已深,多数花都已经不住风雪颓败了,然而还是有一些卧水植物并不曾凋谢,况,这偌大的边陲,只有距诛仙镇数十里的琅寰山上有碧池瑶波,传言花木蓊郁,但却因地处极寒而鲜为人去。
可是莲出像中了邪。撒娇耍赖,百般任性不管不顾就是要去。薛拂尘怒急,命人封了后院所有门窗,只余下端茶送膳可过的小阁子,下了铁令不准任何人开门。
陶离问不忍,同拂尘游说:“你这样做是否过于残忍了,她的身子到底是没好全..”
“你也知道她没好,先前儿是谁说不嫌弃她愿意这么照顾她一辈子的?现在可好,就为赏那几株破花便肯冒险,你一颗心只这样麽?!”拂尘冷笑几声,转身疾走,不顾而去。
陶离问却是怔愣了,片晌后回头看那被封的密实的闺楼,莲出折腾了一整天似乎是倦了,此刻已经听不见什么大的动静。他望着那闺房上横七错八的门板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无奈的拂袖而去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拂尘命丫头绯色去后院送膳,回来只见得那一张小脸煞白,扶着门框不敢去看薛拂尘蹙灼的眉,哆嗦着说一句:“掌柜的,老板娘她..不见了。”
“啪”的一声脆响,拂尘手中把玩的青花骨瓷小盅跌在地上摔的粉碎,绯色惊的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话音夹带着哭腔:“掌柜的饶了我吧!绯色再也不敢大意了..”“滚!”薛拂尘一口银牙几欲咬碎,转身招来伙计,沉声道:
“备齐人手,上山!”
----
琅寰山。万里雪域。
莲出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是跌跌撞撞的爬上了山巅。一片雾霭里,只有那一池的扶桑花玲珑剔透的花苞在月色中惑人心魂。莲出的眼神慢慢穿过那片飘渺诡谲的薄雾,月色如鬼魅,她竟壮着胆走上前来。
藕荷色的绣鞋被雪气濡湿,身上的玉绫褂因为奔走的太急而有些狼狈,上好的潭州织锦被树枝划的凌乱,领口处露了内里碧蓝的内衫。
她费力的拨开眼前遮风避月的树影魅罗,走上前,冲着那一池晶莹剔透的睡莲,扶桑。花未开,似乎是时辰不到。酡红的花苞在单薄的夜幕里更像一颗颗诡异凄凉的红宝石,并不很璀璨,却十分醒目。
莲出愣了愣神,忽见对面池沿上现出一截轻盈修长的手臂,胸口仿佛先知一般早早的窒息住,叫她喊叫不能,只得默默看着。看着那手臂的主人轻轻舒展手指,白净的指端纤尘不染,轻轻地,轻轻地伸向池边一朵垂下头的扶桑花..
“好一副,扶桑盛雪图呵..”
有声音自彼岸传来,带着丝丝凉意割破夜的漆黑,在平静的空气里荡开层层涟漪。
莲出的心跳仿佛停了。
顺着那手直直望过去,就见那一池慵懒的花苞忽然之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在那玉指的摩挲下,慢慢舒展开来,醉红的花瓣色泽越来越暗,到最后变成一色的雪白,莹润如玉,闪着轻盈的光。
“啊--!”
总算是叫出声了,莲出被这花和人诡异的默契惊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脚下一虚,跌坐在了地上。
“嗯..?”夜幕里有人发出了轻微的鼻音。带点讶异,带点探寻。莲出吓得魂不附体之际,那人竟然拨开月色,走上前来。
“你是谁呢?”明明是询问,却有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几分冷清的美。莲出露出迷途羔羊一般潮湿无辜的眼神,微微仰面怔怔的望着眼前修长的身影。那人的脸在月色中朦胧不清,见莲出呆怔,似乎是低低的溢出一个妩媚的浅笑,弯腰,清冽的衫子被夜风徐徐吹动,带来淡淡素净的花香。
“你是谁呢..”他又问,这次却像是梦呓,口气淡到听不出情绪。莲出迷茫间,已被人用细净的手指轻轻挑了下颌,明明是有些轻佻的举动,他却有办法将它做的自然妥帖。莲出哑然。只见那两株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她额角,微微的凉,拾起她鬓角遗落的花瓣。
莲出的心跳忽然沉静下来。
他在月色中轻轻注视她美丽光洁的额头,她被人注视额心那一小片不甚凌乱的桃心刘海;他注视她晶莹颤抖的瞳孔,像麋鹿一般潮湿慌乱的眼神,她被他注视睫毛上颤动的雾珠,压在卷曲的睫毛上惊心动魄,却始终不曾坠落下来。
然后,他忽然笑了。尽管她看不清楚那笑容的弧度如何美丽,但她却感觉到一股融人的气息环绕而来。她忽然的就落下泪来,没有任何预警和理智的,抓住那只来不及撤离的手,怔怔的跌出一句:“你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
一夜未眠。
薛拂尘带着人手赶上山的时候,只看到那一池颓败的白莲,众人只讶异那绝美的花姿残痕和一地凌乱的玉光,像破碎的珐琅一样斑驳闪烁,映的那一方土地都是美极。唯有陶离问,盯着那一池仿佛在瞬间开放过,此刻却已然败落的扶桑花神情惘然,若有所思。
那一夜,没有谁再比薛拂尘心急如焚。恨不能将整座山夷为平地,却就是找不见那一抹遗落的闺香。心底的弦绷了几绷,到破晓的那一瞬间,终究忍不住断裂。她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围疲惫不堪的下手,看着晨昏中狼狈凌乱的碎花残瓣,有那么一瞬间就记起了三年前初见莲出时的模样。
她疲惫的阖上眼,轻声说一句:“回去吧!”
到底,心里还是有了那样的凉意。生性冷漠孤傲的人一旦有了些牵绊,特别是本不该发生的牵绊,那么,若失去,是否会毫不留情的痛呢。
天涯海阁的门前,银光闪闪的那块匾突然有些晃眼,薛拂尘想,她定是累了。不然。不然,怎么能看见易莲出花苞般香味裹腹的脸呢。
“莲出..”她愣住。那场景太美好,无法用言语尽数形容。只是那一方泛着烟霞雾绕的晨光来不及朦胧她的眼,却清晰了渐次走近的人影,被勾勒的皎洁的身形曲线,那是,易莲出和一个男人。
男人?
躺在男子怀中熟睡的莲出,面容安详,气息袅娜,长长睫毛如同栖着翅膀的蝴蝶温顺的垂落下,一张脸皎皎同月牙,甜美的睡姿宛如初生的婴童,美的令人颤抖。
而那个用怀抱包裹着她的男子,烟眉墨发,一双瞳透如琉璃,漾着些许冷清的水光。面无表情,却难掩那俊美冷傲,弯曲到精美的下颌曲线,嘴唇薄凉。着一件淡紫的衫子,袖口处是精美的孔雀蓝。
是那样美的男子,可是薛拂尘冲上前的第一句话仍是:“莲出!..”“让开,不要挡路。”男子冷冷道,颇有些不耐烦,拂尘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念在他怀中人的份上意外的忍气吞声。
男子抱着莲出稳步进门,薛拂尘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金丝镂花的四驾马车,清一色雪白马,长鬃如缎,更映的那车身的华美瑰丽,四角蜿蜒如蛇。
到底是什么人..薛拂尘在心底揣测,这厢男子已经把莲出抱进后堂,再出来时依旧面无表情,像是完成了多么惯性的任务。
“等等。”薛拂尘叫住他,却没有叫停那脚步,那人像聋了耳朵一样径直走向马车,撩开水青色的帘帐,伸手,小心翼翼的抱下一个人。
“这是..”薛拂尘不免一愣,见那男子怀中捧如珍宝的,赫赫然是一个孱弱无助的少年!漆黑的长发散落一地,藏在密发中的脸庞苍白如瓷,几许刘海滑落而下,映的那面庞是玉一般惊艳的美态,流水无痕。
“一间上房,两桶热水,送上来。”男子依旧面无表情,抱着少年从薛拂尘眼前走过时连顿步都不曾一现。薛拂尘心底禁不住气恼,却见那怀中孱弱无助的少年费力的冲她仰起脸,一双明亮的眸子星辰般璀璨,冲着她莞然一笑,薛拂尘竟然妥协了。挥手叫伙计准备下去,这边已经走进后堂去看莲出。
竟然睡的香甜…
薛拂尘眉头要皱上了天,最后竟是笑了。你看,她为了她担心整夜,一不小心差点牵连全体。可是这个什么都不懂,又或者永远都任性模糊的小丫头竟然心无城府的安睡。
薛拂尘颇为无奈的摇摇头,嘴角挂了浅浅的笑靥,望着易莲出睡梦中光洁妩媚的小脸,伸手,妥帖的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掩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