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梦》归阙

1、梦惊

　　壹·梦惊

　　陆怿有些疲倦的睁开眼睛，冷色的灯光如同刀片切进眼瞳，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紧接着，便听见身边笔盖扣上的声音，有人道：“你醒了，陆怿？”
　　手指微动，陆怿从床上坐起身，他揉了揉眉心，似乎在进行很艰难的回想，良久才道：“徐客。”
　　“对。”徐客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意：“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四个小时前你来到这里进行心理诊疗，但是过程中你睡着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徐客问道。
　　“我为什么要……”陆怿低声说了半句，便仿佛想起来什么般停了下来，转而道：“徐医生，我有些累，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当然可以。”徐客站起身，看着陆怿穿上放在一侧的黑色西装外套，将其送到门边，似乎是为了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他说：“注意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适当放松，就不会总觉得身边有人看着你了。”
　　陆怿整理衣服的动作一顿，礼貌的与徐客说了再见，便大步走出了诊室。
　　被小心藏在手中的东西存在感十分鲜明，但陆怿直到走出医院坐进车里，方才去看那张从他醒来便一直被攥在手中的纸条。
　　——他们都在骗你。
　　陆怿眼皮一跳，因为他很确定纸条上的字是自己亲笔。
　　直到回家，陆怿也没有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张纸条，又为什么会写下它。
　　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陆怿推开门，颓圮的暮色落满整个客厅，白色毛毯的整整齐齐叠在沙发上，陆怿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将毛毯拿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
　　难道我的心理真的出了问题？
　　陆怿烦躁的“啧”了一声，将毛毯随手扔在了沙发上，转身走进了书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公司的事情并没有积压很多，手机里也没有任何未接电话，甚至秘书还发来信息让他放心休息，公司没有亟需他处理的文件，一切都在证明他只是去找徐医生做了一个简单的，只有四个小时的心理诊疗，那张纸条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个恶作剧。
　　可是陆怿知道自己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既然能提前写下纸条来警示，说明在这之前自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陆怿觉得他应该会给自己留下更多的信息。这张纸条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在提醒他醒来之后去找线索。
　　陆怿目光在书桌上逡巡，果不其然在台历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话，也是自己亲手所写。
　　2019.12.7 也许，你杀了人。
　　2020.3.12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2020.6.7 你杀了人。
　　2020.9.11 他们都在骗你。
　　2020.12.2 快去找他，没有时间了。
　　惊悚又没有逻辑，看上去更像一个精神病人症状在逐渐加重。
　　陆怿拿起台历，在这几行字上轻轻摩挲，虽然前面标了日期，但是它们应该都是自己在不久之前写下的。时间每隔三个月一记录，每次都是他在去找徐客作心理诊疗之前。
　　指尖落在最后一个“他”字上，陆怿很冷静，却仍然感到了一种紧迫，像是内心有人不断在催促他，要快——
　　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陆怿忽然意识到家里有一个东西会被他不断按照日期调整——次卧床头柜上的花——他不知道原因，却总是这样做。
　　一二海棠，三四五丁香，六七八茉莉，九十月桂，十一十二水仙
　　快步走到次卧，一把推开门，水仙的甜香扑鼻而来，陆怿走过去，一本黑色笔记本被压在花瓶之下，旁边放着一支录音笔。
　　“我知道，如果直接告诉你答案，你未必会相信，所以才用了这样曲折的方法。你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会按照月份无意识的调整次卧的花吧？”
　　“次卧明明没有人住，为什么总要这样做呢？”
　　“我在某天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故意控制了自己的行为，可是很快，我又没有理由的拧开了次卧的门把手。我看着平整干净的灰色床铺，放在桌上的黑白摆件，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烦躁以及，难过。我不希望有一天我打开次卧发现那里窗帘紧闭，因长期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种闷涩的味道。所以我继续了我放花的行为。”
　　“这就像一个开关，在未来的两个月里，我开始没有理由地从超市买回一些根本不喜欢吃的水果；有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总会先莫名地接起，又在听见对面开始推销时失望的挂断，可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甚至有一次，外面下起大雨，我立刻匆忙穿好衣服拿起伞，走到门口，却不知道自己要去接谁。”
　　“我怀疑自己忘了一个人，他曾经和我住在一起。”
　　“在得到这一猜测之后，我立刻去询问了身边的朋友，但他们给我的答案都是没有，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住。”
　　“三个月后，期限到了，我去找徐客做心理治疗，然后忘记了有关这些异常的一切。”
　　“为什么说是期限，因为三个月就仿佛一个轮回，我总会在三个月内完成发现花有问题-行为出现异常-询问朋友得到失望答案-怀疑自己出现心理问题去找医生这几个行动。我不知道记录下这些的我正处于第几次轮回，但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那个‘我’，因为在我之前，有一个“我”曾怀疑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也正是在他的提醒下，我发现了轮回。”
　　“但我认为世界是真实的，而且确实有这么一个‘同居者’，只是，有人‘杀’死了他。不是生理上的杀死，而是把他从所有人的记忆中，也有可能只是从‘我’的记忆中抹掉了。”
　　“我怀疑徐客医生是他的同谋，我会去证实这件事。但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找徐客医生做心理诊疗，到那时我又会失去有关‘他’的记忆。”
　　“你将会是知道信息最多的那个‘我’，希望你能找到‘他’。”
　　“我不想……忘了他。”
　　笔记本中的内容到此结束，而最后一句笔锋颤抖，似乎是后来补上的，陆怿紧紧盯着那行字，竟从中看出了绝望。
　　胸腔陡然如被一把尖刀刺穿，冰冷的触感仿佛将心脏割裂，多么荒谬虚玄的一段文字啊，可是陆怿知道自己不但立刻相信，而且已经开始极度的思念起了“他”，那个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人！
　　陆怿闭了闭眸，压下心中酸苦汹潮，伸手打开了录音笔——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是谁。”
　　陆怿盯着他，语速缓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是谁。”
　　“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客垂头不去看他，只是反复摩擦着面前的杯子，终于在听到对方又一声仿若恳求般的“告诉我”之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陆怿……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你当年根本没有特别喜欢他……”
　　“而且，是你自己想要忘了他。”
　　“他是谁？”陆怿并没有因为徐客几句话便有所动摇，他在确定徐客知情之后，仿佛溺水的人陡然抓住一根浮木，立刻又狠又紧地咬住了对方。
　　望着陆怿眼中熬出的血丝，徐客不由别过头叹了一口气，良久他才道：“你还是忘了吧，别再找了。你要找的人早就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什么意思——”
　　“沈青岑已经死了。”徐客表情肃然：“陆怿，不管你想起了多少，到此为止吧。”
　　沈青岑……沈青岑……
　　这个名字就像一个被封印已久的密语，在被念出的一瞬间，陆怿只觉自己的大脑被铁锥凿出了一个洞，无数纷乱的记忆像风一样穿过，却转眼又消失无踪，最后那些片段零零散散堆积成一个身材瘦削，长相艳丽的青年，斜倚在次卧的门边，冲他露出了一个放肆却又轻佻的笑。
　　录音到此为止，可是这寥寥几语便已经够了，有这个名字，便已经够了——
　　沈青岑。

　　贰·沉疴

　　沈青岑是在正式掌权沈家的那一天晚上，拥有了自己的梦境。
　　梦里什么都没有，天幕是灰色的，雪不断下着。
　　有人立刻找上了他，并告诉他，人类的恶意会化成厉鬼为祸人间，只有通过梦境才能杀死它们，而能够拥有自己梦境的人很少，每一位都会被找到并成为“涉梦者”，从此担任起“保护人类，拯救世界”的职责，希望他加入他们。
　　那人走后，沈青岑在雪中站了一晚上，忽然觉得命运真是荒诞又可笑。他这般手染鲜血的人，竟然也要成为无名的英雄？英雄？
　　应该叫因果相报，赎罪才对。
　　沈青岑答应了。
　　涉梦者的工作很危险，沈青岑不知道自己能活过几个晚上，而沈家本家旁支的人，都在那场血腥的夺权斗争当中，被他杀的差不多了，他也不想把他的战利品交给自己仇人的血脉，所以他在几个月后，他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说是孩子，其实已经是个半大少年。少年名叫陆怿，是陆家的小公子，也是陆家被联合绞杀之时，唯一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人。
　　沈青岑冷眼旁观了陆家的倾颓，又在绝望之中给了陆怿一根希望的稻草，端的是无情至极，商人本色。
　　他虽教导陆怿，但方法向来严苛，两人关系并不亲近。
　　直到后来，沈青岑入梦渐深，回到现实需要信物指引，他选择了不同月份的花，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陆怿。
　　陆怿初时有些惊疑，他似乎想拒绝，但抿了抿唇，还是答应了。
　　但从那以后，陆怿似乎对他依赖了一些。
　　沈家人向来对陆怿看不过眼，骂一句丧家犬算是好听的，只是碍于沈青岑的威势才一直不敢真正动手，沈青岑有一次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一位沈小姐正扯着陆怿的衣服辱骂，周围还有几个不知道哪家的少爷，似乎要强逼陆怿跪下，陆怿的脸上已经被划了几道血痕。
　　陆怿很敏锐，他几乎是立刻抬头，一下子撞上了沈青岑的目光。
　　沈青岑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此几次三番，沈青岑发现稍微示弱朝他贴过来求抚摸的小狗，又恢复了原先的冷硬和漠然。
　　唔，有点可爱。
　　后来，有人对陆怿说陆家当年的是有他的插手，还给出了一些证据，沈青岑不知道陆怿相信没有，他无暇顾及——
　　有一只藏匿许久，实力过强的恶鬼在阴阳两界钻了一个洞，阴阳两气恶念灵力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难以遏制的漩涡。
　　在无数人修补无果之后，沈青岑望着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涉梦者，忽然觉得累了，他冲身边的同僚笑了一下，转眼便用身体填了那个漩涡。
　　梦里的身体由精神力支撑，沈青岑感觉自己几乎在一瞬间被吸干，但好歹漩涡停住了。拖着最后的意识，沈青岑觉得自己要去找家里养的小狗解释一下。
　　然而小狗不听解释，只说后悔遇见自己。
　　沈青岑想，那便最后哄哄你吧，让你忘记这一切——

　　叁 ·终梦

　　天空下着灰色的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青年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雪水沿着青年削瘦的侧脸滑入衣领深处，他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一般。
　　陆怿看到这一幕，眉头不由皱了皱，神色微微烦躁。
　　沈青岑很快便察觉到了陆怿的出现，他似乎是怔了一瞬，却马上唇角勾起，带着愉悦的笑意招起了手：“陆怿，我还从来没有邀请你到我的梦境里来玩儿过呢。”
　　陆怿神色不动，他早就知道沈青岑是一位“涉梦者”，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你叫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陆怿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站在原地，声音冷淡。
　　“我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沈青岑见陆怿不动，便主动朝他走来，与此同时，笑着伸手在半空打了一个响指。
　　伴随那一声轻响，昏暗的天地陡然明亮了起来，薄红染上夜幕，只一瞬间，便炸开无数硕大而华美的烟火，雪花泛起淡光，像是一颗颗坠落的星星。
　　深红火焰映入眸中，陆怿无动于衷：“没有。”
　　沈青岑歪了歪头，宽松的衣衫顺势下滑，不慎露出一小段洁白的，如同盛了月光的锁骨，然而他却并未在意这些，只是快走几步，来近陆怿身前，又轻快地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梦？”
　　陆怿抿唇不答，眼神却似嘲讽，沈青岑见状微一颦眉，第一反应却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袖口，扯了扯，见对方仍不动，修长灵活的手指便恶作剧般往其凌厉的腕线一蹭，然而只一下，便被陆怿狠狠攥住了。
　　“怎么，你……”
　　“你竟然猜不出来吗？”
　　“一直以来，我最想要的，不过是从来没有遇见你。”陆怿冷冷甩开沈青岑的手。
　　烟火连绵不绝，陆怿居高临下望着沈青岑：“如果没有你……”
　　“——我知道了。”
　　沈青岑没有给陆怿说下去的机会，他望着陆怿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对方不留情面的话露出什么伤心的神色，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这样说着，沈青岑主动后退了两步，他似乎是轻松地、淡淡地道：“我答应你。”
　　陆怿一愣，心头紧绷的弦骤然一松，仿佛只是这一句话，便解开了什么一直束缚着他的锁链。然而紧接着，他感受到一种即将失控的茫然。
　　陆怿看见沈青岑又打了一个响指，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面无表情。
　　半空中的雪停了一刹，与此同时，陆怿一脚踩空，失重使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在坠入彻底的黑暗之前，陆怿看见沈青岑在打完响指后似乎踉跄了一下，然后支撑不住般半跪在了地上。
　　他再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红色的血连续不断地落在雪地上，刺目而悲伤……

　　肆·逢生

　　陆怿最后还是知道了，沈青岑并没有死，只是因为精神力衰竭而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深度昏迷，就像无数涉梦者前辈一样。
　　这似乎也是所有涉梦者命定的结局，他们的前半生光怪陆离、行色匆匆，后半生便好在永恒的黑夜里沉眠，不再遭受任何痛苦和烦扰。
　　面色苍白的青年无声地躺在病床上，黑发似乎长了些。沿着青色的血管，冰凉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身体，延续他的生命。
　　而这已经是他沉睡的第二年了。
　　徐客曾告诉陆怿，昏迷的涉梦者如果不能在三年内醒来，基本上便没有醒来的可能了。
　　陆怿一步步走近青年，他望着沈青岑安静的面容，几近自我折磨地想道，那么这个人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一场没有他的梦境了，而那场梦境已经被自己毁了。
　　可是他不后悔。
　　陆怿单膝跪在床前，一点一点与青年十指相扣。
　　你的性格真的很恶劣。
　　可我还是好想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