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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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离
夜笙
月凉如水。
她静静坐了。是第多少个夜晚。
身侧的孩子一叠声问着，素月姑娘你在想什么心事么？她只淡淡笑着应了，点她的鼻尖：“小孩子，要叫我姑姑。”
乖巧的女孩子撅起嘴来，才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里不谙世事的光芒清澈晶莹：“师父说要叫山下的女子是阿姨，但是素月姑娘你这样漂亮，叫那些称谓平白的老了。”
老了。
她淡淡地笑起来，眉梢眼角沉静温婉一如往昔。
纵是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她心底幽幽想起这句话来。
慕然，在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老了啊……
月影渐移，孩子经不得夜，倚在她身侧沉沉睡去。
她轻叹口气，抱起她移至床铺上。十一二岁的孩子，身量却是极轻。
练武的好料子呢。她为她掖上被角，坐在身旁默然不语。
依稀想起那年初见，锦衣剑客，警惕眼中杀气纵横。
“滚！”
他抬起的眼如同野兽，遍身伤痕之后的负隅顽抗。
她是第一次见到谷外之人，桃园圣地般场景，而他伤痕累累满身血污。
她轻轻巧巧笑了，侥有兴致地远远俯下身望他：“躲避仇家么？”
他眼中光芒渐淡，仅凭了一口气撑了，兀自发出凛冽的光来。她看得清他残破身体早已难堪重负，此时遥遥望了，算定他再没力气动手。
果然。他只冷冷瞪她，眼神凶狠似能置她于死地。却兀自嘴硬：“有胆子就放马过来！”
“空城计呢——”她悠然起身，弯起的嘴角一抹挑衅笑意。
她是乡中医师之女，自小耳濡目染，这般自负不无道理。她又是倔强性子，此时见人如此凶狠，反倒激起心中傲气。
她无视他喘息挣扎起身，转身偷笑，唇角又是一压，慢悠悠道：“好啊，青山处处埋忠骨呢，既是官爷一心求死，小女子这便‘滚’了。”
她重重咬了他的话，转眼笑了，好在背着，他看不到。
抬步便走。
果然，身后沉默半晌，那人不情愿断续哼道：“若……若姑娘……不弃……在……在下……”
她偷笑，只做听不见，穿花拂柳翩然去了。
“姑……姑娘！姑娘……”
走了两步，身后便没了声息。
她怔怔，停步细听。身后重重喘息，咳声清浅。
这般急发，莫不是肺腑受伤？
她停步犹豫，拿不得主意。
听得身后剑声琤然，说不得又做什么努力起身。她皱了皱眉，顿了脚转身回去。
“再乱动，小心伤入肺腑愈急——”她巧笑嫣然，好整以暇走出，方一抬眼语声戛然而止。
那人倚树笑了，手中长剑一下下击着身侧青石。偶尔咳上一声，也全不似方才病怏怏绝望模样。
“姑娘果然菩萨心肠，小的知道——”
她回身便走，故意不去听他口中“小的”二字。
这般无耻，病于林中方自解气！
他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提起最后一分力气踉跄追来，边跑边央求道：“好姑娘，在下气力无多，若不如此，怎叫姑娘回来？这一身小命，不是就要交代在这儿……”
她冷了脸不语，快步向前。他重伤未愈，踉跄难以跟上。
吵得急了，她冷然回身：“死生有命，你这般强求，终难成事。”
他怔了怔，赔笑道：“纵是如此，小的尚有要事在身，不可放手。”
她皱皱眉头：“世间之人，难道少你一个便都不活。”
心中却紧了一下，这般气话，平时也少见得讲。此时他重伤在身，又怎能禁得这般气恼。
一念及此心中立觉愧疚，向他走了两步正待相劝，冷不防看了他眼中光芒渐减。
他目光直直穿透，不知落向何方，唇间忽地一抹笑意，萧索寂寞，怔然自语：“少我一个……又能怎样……”
她暗道不好，果见他一口气泄了，笑意未敛，却再提不起来。身子却沉沉歪了下去。
光。
朦胧地，听见身侧清脆鸟鸣。
一怔之下已然清醒。张开眼看到素净房间，窗明几净。室角药壶在角落火架悠悠腾起雾气来。
淡淡药气弥漫。
是……那丫头的家……？
他叹了口气，撑起身来。
世间之人，少你一个，便都不活……
忽然想起她昨日之话，他坐在榻上，忽然低低笑起来。苍凉讽刺。
“大清早又发什么神经……”门外女子低语声近，挑帘而入。然而看到榻上之人已经起身，不免怔了怔，随即嘴角一抿挑出淡淡嘲讽笑意：“这么快就能动了？真是像老鼠一样顽强呢……”
他抬眼看她，对峙半晌，忽地低声笑起来。
她皱了皱眉，略有惊讶。移步入室，半是警惕地问道：“你笑什么。”回手去端架上药壶。
他仍是笑，半晌，方才答道：“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医者……”
她回身瞪他一眼，倒出药来直递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嘿……”却再没昨日的锋锐倔强，“我这样的人，你都要救么……”
他抬眼看她，淡漠眸子里隐隐挑衅笑意，暗里却是浅浅无奈，仿佛悲戚：“真是傻子……”
她冷了脸不答，固执地端着药：“喝药。”
这样的话，仿佛隐隐在暗示什么。
是他与外面尘嚣的纠葛过往。仗剑红颜，策马江湖。那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恩怨。
但她只是医者，不想探听。
他习惯地低头，就着她手里喝了，方一入口便眉头大皱：“苦——”
她嘴角忽然浮笑，生生压下，故作正色：“这么厉害还怕苦？”
他抬手抄了碗去，一扬头喝了干净。
得意地放下碗时，方看见桌上糖盏，一动未动。
恼怒而气愤地，他猛然抬眼，正对上她未敛笑意，清秀灵动，如若静水。
陡一遇上他目光，略一惊讶，便又生生压了回去，做出医者莫测高深沉静表情。却终是不像。
他忽然大笑，带动伤口，咳了两咳。一面咳着，一面伸手压住胸口，起身想将药盏放到桌上。
“咳咳……呵呵……咳……”
她尴尬瞪他，却还是中途接了碗送去桌上：“不准笑！”
“哈哈……”他坐回榻上，沉吸几口气压下内伤，却是笑意不减，“喂，丫头，你还真是凶啊……你多大了？”
她眨了眨眼，没有接话。
“唉……”他见她犹豫，自顾自说道，“在下林慕然，长你几岁，二十有二。小丫头，叫声哥哥来听。”
她怔了怔，扁了嘴犹豫不语。
迟疑间门帘又被掀起，萍乡医者含笑走进：“少侠醒了？”随即看到屋下光景，微微笑起：“素月，又在胡闹了？”
“爹~”委屈回身，“没有啊……”
慕然静静笑了，辩护道：“无妨，小孩子家，调皮些好——素月姑娘医术不错呢。”
医者眼中略有骄傲，捻须笑了：“哪里，小孩子胡闹学来的。平日里倒也能帮帮手……没打扰到少侠才好。”
“哪里，多亏了素月姑娘呢。”慕然起身拜谢，医者急忙拦住：“少侠少礼！你的伤少动为妙。”
慕然苦笑一声坐回榻上，问道：“请问先生，此处是哪里？”
医者神色忽然一黯，笑笑道：“此处为萍乡，少与外界走动了。前日小女去玉合谷采药，偶遇少侠伤重。恰好小老儿也是乡中医师，便带回诊治。”
慕然怔了怔，忽然想起那日相见，素月身旁并无骡马，不知这个瘦弱丫头是怎么把自己从那么远的地方强拖回来，一时也是感激。
“辛苦姑娘了。”
旁边女子却依旧记仇，嗯了一声算是答复。
“素月啊，去看看爹的药晒得怎么样了？爹和林少侠有话要说。”
“哦……”虽然略有惊讶，但还是应声去了。
林慕然眼中笑意缓缓收敛，略有警惕望向医者。澄澈眸子里淡淡锋锐霸气。
素月去得远了，医者转头微笑道：“小老儿带着女儿在这萍乡隐居已久了——”话音却是不胜萧索。
林慕然沉吟半晌，缓缓摇头苦笑：“若是晚辈没有猜错，前辈隐居前也该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角色——在下来前，身中万玉掌，早已毒入五脏……”
忽地惊疑抬眼：“您是……您是万玉碎指……钟先生！！”
“哈哈，”医者忽地大笑，“林少侠高看了。小老儿只是醉心医术，忘落家眷……”话尾一顿，却忽地怔怔低下去。
“江岚前辈！”林慕然惊异起身。随即沉默。
那是武林中的传奇。
那个惊为天人的医者，曾经是武林的神话。
不知技出何门，他二十三岁初始行医，便破了唐门秘传散毒掌。从此与唐门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然而不出一年，唐门掌门积毒急发，本只有和过去掌门同样的命运，却仍是江岚，云游至处，一人求见，三月之内解开掌门心口积毒。恩怨自此两清。江岚一举扬名江湖。江湖人称医仙，万金难求一见。
而江岚看重的却不是这些。
他的脾性仍是古怪。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纵是行医，也总要问清来龙去脉。而治与不治，仅在他一念之差。
他曾倾力救活龙广水霸陆一天，却也曾冷眼看着嵩山掌门顾易枝毙命身前。
他从不给江湖人一个交待。
所以恩怨纠葛，永无所终。
他总是倾向于他心中所谓正义，只是这正义，多年之后才被昭雪。
当江湖终于开始看清那时他曾不屑辩白的是非，江岚这个名字早已悄身退出武林。
醉心医术。忘落家眷。
他只是醉心医术的医者，却有着江湖人中少有的铮铮铁骨。
围堵，仇杀，胁迫。多少人梦寐以求医仙一诊。
然而他的傲气终于也有曲折百回的一天。注定他遇见他一生的弱点。
那个他发誓要守护的女子。
空影。
人如其名。空灵淡静的女子。
营邱乡绅的女儿，自幼胎疾，缠绵入骨。
第一眼相见便若惊鸿，自此他的心中再无旁人。
他的医术日进，只为搜寻解救她的良方。江湖飘摇，各方牵制。惟有的五年逍遥恍若隔世。
新婚当日他终于大醉。人生何憾！
她的病益发好转。他四年潜心苦研，终是回天有术。
女儿坠地。他自此再无江湖争端之心，携妻归隐。
谁想竟是三人同行最后一程。
围追。堵截。生死相挟。
如若梦魇。
他只是医者，眼睁睁看着妻女被掠。
纵是铁骨铮铮，究敌不过骨肉亲情。
空影。
手起刀落的刹那，求他的是救了女儿。
她知道他必恨她临终生悔，然而为了惟一骨血，她却再无法淡定如初。
那是亡妻的最后遗言。
他抬起的眼犹如修罗。
“放了我女儿——青水帮的帮主，我再保他十年寿命……”
仙魔同途。
十年整日，所救之人暴毙而死。
他是医仙。他的手里掌控生死。
上下帮众起而发难。然而茫茫江湖，江岚二字入水无痕。
十年前携女离开，他早已抱了归隐之心。然而幼女未满周岁，退隐之路却再无从前那人。
空影。
空影……
“空影……”白须老者微微苦笑，“老了……都过去了……”
林慕然怔怔看他，五味杂陈。
少年子弟江湖老。
终再不是那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轻狂张扬。
是否自己，也该到了这一天。携手同归未尝不是去处。
这江湖上，少你一个，便都不活……
那丫头的话怔怔响起。
林慕然静静想着，忽然嘴角缓缓挂起疲倦笑意。
少我一个，又能如何……
素月抱膝坐在暖台上，盯着药草发呆。
这药草早已晒了三日，便是水草也要晒好了。爹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神秘。
还有那个林慕然……
想着，便有些气。素月很不满地眨眨眼。说不出怎么，就是想让人和他吵架。
二十有二。比自己大了五岁呢。
“小丫头，叫声哥哥来听……”
算起来，确实应该叫声哥哥呢……
“素月……”爹的声音和缓传来。
“爹！”欣喜地跳起来，回身，“你出来啦！”
看到女儿一直稳坐暖台看着晒的药草，医者不由苦笑：“素月，你就真的一直守着这些药……？”
怔了一下才点头：“是啊……爹说要我来看看药草晒好了没啊，我看都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爹又说不准我进去打扰，所以我就一直等着喽~”
“唉……我那时说我与林少侠有话要说，就说明这只是一个支开你的借口罢了，不用当真……”
“啊……？”却是忽然沮丧，“怎么不早讲……害我晒这么久……”
傍晚进屋送药却看到林慕然表情有异，眼睛里面似笑非笑。
“你……你……笑什么……”伸手递药，人却站得远远的。素月警惕看他，暗自提防他又要挑衅。
果然，林慕然一口药没喝下去，呛了下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呀！”生了气，伸手抢过碗来，“那么大人还疯疯癫癫的！讨厌！不许笑我！”
林慕然想起什么般，笑得弯下腰去：“还真的……坐在太阳下等啊……”
愣了一下突然明白，素月瞪起眼来，却又不知如何发作。憋了半晌狠狠递回药去：“喝光！以后喝药别指望我给你加糖！！”
“……哈哈……嗯嗯……”好不容易止了笑，林慕然直起身来喝药。
入口却是微甜，混了薄荷的清淡微凉。
下了苦功呢。
林慕然微微挑起眉来：“薄荷，冰片，栀子花，桂花蜜。丫头你加了不少好东西呢。”昔日也曾奢华颓靡，舌尖对这些的品觉尚在，辨着一丝气息，敏锐地应出所含之物。
“哼。”白了一眼，却忍不住心中淡淡得意，“我想了很久呢。既不能和本来方子上的药性相背相克，又要盖住苦味——算你运气好，被我试成了~”
林慕然抬头看她，那一眼的感谢竟近乎陌生。
为了试出最后的成品，这丫头也私下喝了不少苦药罢。
“……多谢了……”
却是沉默感慨，隐隐苍凉挂怀。
这是那个江湖，从不曾给予过他的温暖。
素月怔怔，一时被这样静默的剑客吓住般，讷讷：“不……不谢……”
弯腰拾他手中药盏，却恍惚撞见他的眸子。悠然恍惚的，瞳底令人心疼的脆弱。
那是他在那个江湖，从不曾随意流露过的感情。
他忽然有些依恋起眼前的片刻安宁。
那个血雨飘摇的江湖，真的值得自己回去么……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