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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颁奖礼前 ...

  •   按照陆闯的要求,这些日记和零零碎碎应该是被处理掉的,到达连觽手中的,只会是最后一封信、遗嘱、戒指以及连觽接受一切后,如果愿意去,陆闯给自己选的墓地地址——不远,很偏僻,在海城。生命啊,未入秋却已要归根。陆闯的“根”,就在他们家所在的城市。
      但陆闯太宝贝那些别人眼中的“破烂”了,于是夏澜生把所有的东西打包一并寄给了叶卓恒,他认为,由叶卓恒转交给连觽更为合适。

      生离死别无法和天争,所以夏澜生不想去熟悉。迟早要经历的,看过一次就够了。

      连觽放下陆闯的日记,翻过“情书”之后的遗嘱,再往后,则是陆闯从日记里撕下来的纸张,揉了,撕碎了,被夏澜生重新粘好,“物归原主”。

      “好疼。”

      “高血压,糖尿病,我像一个老人,不是你年轻的爱人,我好丑,好破败。”

      “疼的睡不着觉。不吃奥西替尼,一盒三十片就上万了,积蓄没了。又换回国产的吉非替尼,1800一盒,效果差不多。化疗每周一万多,免疫治疗每次三万元,再到放疗,一个周期五六万。我的命哪有那么金贵,都留给连觽吧……连觽不缺钱,治病的钱还是偷用连觽的。我想我也许是真的很坏,故意的,想着欠债了,总得还了才走的踏实。”

      各种各样的收据:

      手术费2727元、材料费1770元、化验费2178元、西药费5913元、检查费154元、床位费286元、诊疗费77元、麻醉费305元、检查费154元......

      第1次化疗花费:8000
      第2次化疗花费:10000
      第3次化疗花费:10000
      第4次化疗花费:12000
      ……

      进口靶向药:15232,能吃28天。

      而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病情记录的很详细,进入姑息治疗阶段,陆闯一只眼睛失明,186的小伙子,只剩90斤了。

      连觽终于肯面对“姑息治疗”四个字,陆闯是真的熬不下去了。就算他偷偷换了最好的药,给了陆闯最好的治疗条件,因为怕陆闯发现自己来过而生出要再次逃跑的心——那是对一个癌症晚期病人的二次伤害。陆闯,在最后约半年的时间里,需要一直在医院里借助外力存活。虽然……没必要没效果,在哪里呆着不过都是在等待生命结束,可是陆闯不回暮云星海,就没有地方可去,总不能一直租夏澜生空置的房子,而且陆闯经不起任何折腾了,癌细胞扩散到全身里里外外,太疼了,在医院,起码……还能提供肠内营养,还能在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肌肉注射止痛药,上不封顶的止痛药,已经无法口服的止痛药。

      这便已是姑息治疗了,针对无法根治的晚期癌症患者,姑息治疗相当于最后的“人道主义”,让他们少痛一点,改善……生活质量。

      四月底,就在连觽飞往戛纳准备五月下旬的颁奖礼之前,陆闯进入姑息治疗第三阶段。陆闯留下生命里倒数第二句话时,情绪非常激动,他沙哑的声音无法成句:“我……没事……连觽……不能说……我要看……颁奖礼……我等他,载誉……而归……”

      那天,医生预期陆闯的生存时间再几天,至多几周,本着对患者的临终关怀和善终服务,郑医生拉着陆闯的手说,“好”。然后联系了夏澜生——陆闯唯一提供的联系人,没有任何权利替陆闯签任何一张通知书的朋友,说,“夏先生,请您务必联系陆先生的家属。”

      此时,在暮云星海24号里,天很亮了,屋子里却很暗,连觽翻过了陆闯所有的“遗物”,抱着他的照片,并不觉得人已经走了。

      他从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张照片,可他也看见了陆闯本人,他总觉得自己是心病导致的幻想症,吃过药,幻觉确实得到了控制,然而现实里已经没有了陆闯,一开始和他对话的人,同他看电影的人,最后反过来安慰他的人……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

      陆闯,只是一张黑白照片了。

      怪不得抱起来那么轻,那么硌。

      5月28日,连觽站在戛纳的最高领奖台之前,他坐在观众席里一直在听一段手机里的语音。夏澜生发来的。一段音频。

      “恭喜……我的终身影帝。我……爱……你……连……叔叔。”

      从离开海城直飞戛纳后,连觽知道自己的病情更严重了,甚至拒绝和嘉禾医院有关的所有讯息,他有种预感,陆闯不会等他回去。他依旧发挥一个影帝的绝佳演技,如过往三年中的每一天。连觽和各色人物应酬周旋,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去海边,看看夕阳,希望太阳能从西边升起。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陆闯,强迫自己要提前习惯那一天的到来,强迫自己在陆闯离开后,不要哭泣不要做极端的事,只当陆闯去旅行,去的地方远了些,陆闯年轻,小孩子就是闲不住,跑出去玩了,忘了回家。

      他强迫自己许许多多,唯独对任何事都执念“24”这个数字。陆闯说,“自不量力”正好24画,可笑他曾以为这个数字是宇宙间最浪漫的数字,却原来有一天,他自己也要“自不量力”希望时间能倒回,希望时空能施舍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如果重来,他一定会在陆闯第一次感冒的时候,就扭送他去医院做检查,任那孩子如何撒娇耍赖,就是骚浪的没边,他也不会松口。一定会好好监督陆闯的饮食,发现他吃一次方便面,吃一次辣条,喝一次酒,就打他屁股。一定会让他早早喝养生茶,不管有用没用,喝。

      没有如果,不能重来。

      陆强华该死,周萍母女该死,吕笑婷的前男友,该死。叶筱筱……不能被原谅。《远山遗梦》拍摄期间,陆闯为了角色过度减重,给身体造成了巨大负担,可能是催化他病情的原因,至于事实是否如此,陆闯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无从考据。但连觽固执地认为这部电影可恶,刘跃民可恶,编剧可恶。当时找来给陆闯做体检的医生是庸医,只说他低血糖,骨密度偏低,怎么就没能查出陆闯可能那时已经病了呢?

      《巴塞罗那往事》,16岁的陆闯跳结冰的江,这是一部丧心病狂的电影。

      《烽火关山月》,17岁的陆闯跳城楼,这是一部十恶不赦的电影。

      《落日余晖》,18岁的陆闯,砸断的凳子腿,这是一部不可原谅的电影。

      《艳蕊凉》,19岁的陆闯,被吊在刑具上,只有几秒钟不露脸的镜头,是个炮灰中的炮灰,这是一部水平差极的电影。

      《远山遗梦》,一部让人爱恨参半的电影——他遇见了陆闯,陆闯在戏里并不好过。连觽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对陆闯再好一些?

      此后,每一部电影都是他很喜欢的,因为陆闯,他才更喜欢电影,不是为了体验痛苦,而是为了梦想的彼岸而努力,为了完成陆闯的心愿而努力。

      《深海》是他最后一部电影,拿到了终身成就奖,终于成了陆闯想要的“终身影帝”,颁奖礼前,连觽觉得自己听了那段录音可能不止24次。最后,他装作十分幸运的样子,微笑着站上领奖台,告诉所有人,他隐婚,他今天离婚,他的爱人是陆闯。

      陆闯这辈子偷偷摸摸爱他,委屈的很,陆闯的时间不多了,尽管感情不必要宣之众人,这样公开这样的感情肯定会对陆闯造成一次全网大搜索,让他……不得安宁。

      但昙花一现的陆闯,值得被所有人看见,喜欢,尊重。这样的陆闯,值得他告诉全世界,他很爱,非常爱。

      这段录音不是陆闯亲自发的。

      郑勇医生签发的死亡证,此刻在连觽手里,再看:

      【姓名】:陆闯
      【性别】:男
      【年龄】:28
      【身份证编号】:XXXXXXXXXXXXXXXXXX
      【常住地址】:冀城XX区XX路1-101号
      【死亡原因】:肺癌
      【死亡时间】:202X年5月1日23:32分
      ……

      陆闯在5月1日就已去世,他并没有看到连觽登上最高领奖台,那段录音是当天清晨,陆闯突然醒来,要夏澜生录下的。他说,假装自己在现场,他还没去过戛纳,柏林,威尼斯,洛杉矶……他这辈子没能亲自见证一次连觽站在领奖台上,好遗憾。但他从不曾缺席过,很骄傲。

      他还说,家里的洋甘菊要开了,问夏澜生,能不能帮他剪一束,送给连觽。他很抱歉又要麻烦夏澜生,只说也不必跑去法国,就在家里的花瓶里插一束。玫瑰,他已经送过一朵了,在还了连觽所有钱之后,终于挺起胸脯送了一朵了,不过现在有些后悔,还是该送红色的,粉红色的玫瑰是道具,是初恋,是铭记于心。连觽就不必把一个要结束的人铭记于心了,死亡,终该被遗忘,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前行。所以还是红玫瑰好,在蔚蓝色的星球上,陆闯该给他的小王子种一棵红玫瑰,告诉他,他真的十分十分舍不得,但他就要离开了。

      这是夏澜生为陆闯做的最后一件事。此时,暮云星海24号的客厅里有一束洋甘菊,从这个月的月初,到即将月末,花瓶里的水干了,再坚韧的生命……也结束了。花枯萎了。

      走红毯的时候,连觽用一块粉色的手绢叠成了玫瑰,穿了五年都不换的旧礼服,从爱的表白变作缅怀,衣襟里插着一小枝洋甘菊,洋甘菊和玫瑰终于见面了。而手中的“星空爱人”……也不能自欺欺人再做“终身荣耀”了。

      婚戒必须要摘了,“星空爱人”是为了祝福不能在一起的爱人而作,太讽刺了,即便改了模样,却没能改变它的初衷,这枚戒指,倒成了不详的预言。

      连觽回首,终觉得他们这段花火似的感情里,不详的预言太多了——

      比如,他除了最后三年,一生拍的电影全部是悲剧。

      比如,陆闯在他们婚礼的当夜也写了日记,夹着他们在花门下拥抱亲吻的照片,却只写了一句电影台词:

      “Today, I consider myself the luckiest man on the face of the Earth.”

      来自《扬基的骄傲》里的台词,1942年的老电影,为什么也是黑白色?这是他们在曼哈顿的家里最爱看的电影之一,当时的陆闯只说很鼓舞人心,日记里写着:

      “我很喜欢这句话,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这句话,终有一天会用得到。今天的仪式上我表现的太差劲了,应该把这句英文说给那些洋人听,我也想中英文表白我最爱的连觽,嗯……我的……哈……老公。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呢?好几千吧,我想用每一种语言对我的另一半说,‘我爱你,在未来的每一天。感谢你,我从此不再一个人奔跑。’我有你了呀,我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陆闯为什么要喜欢这句话?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部电影?

      电影是根据真实事件改变的,所以无论是电影里的男主角,还是现实中的主人翁卢——一个伟大的棒球运动员,身体那么健康,却在38岁时死于绝症,他辉煌的一生如此短暂,陆闯一生可有觉得自己辉煌过?连觽觉得,陆闯是世界上最明亮的星星,最绚丽的彩虹……他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这部电影不好。

      “坏孩子……臭嘴巴。”
      连觽拿起绒布盒里那枚属于陆闯的,真正的“终身荣耀”,戴在手上,有点紧,使劲,套进去了,估计不太能再取出来了。也好,反正他打算带着“陆闯”再也不分开了。

      “小闯,”连觽流不出眼泪,他双眼通红地笑了笑,然后端起凉掉的润肺茶,自己灌了干净,“不喜欢喝这个,咱们就不喝了,这样,叔叔给你做顿饭,我现在的手艺还可以呢。”眼泪不知怎的又无声流了下来,连觽像感知不到一样,只温柔地笑着。

      24个小时还剩最后半刻钟,吃顿饭,没人会掐着点说,到时间了,不吃了,得走了。一顿饭,开始了,就得好好吃完。

      “叔叔跟你耍赖皮了,跟你学的。”连觽掐了掐照片里的人的鼻子,刮了一下冷冰冰的镜框,宠溺道:“你吃完,再走。”

      好安静。

      “怎么哭鼻子了?”连觽擦了擦相框上源源不断的水渍,呼噜了一把那头青皮,心说陆闯大概是知道错了。现在,陆闯的硬发茬这么短,却一点也不扎手了,“是舍不得你的老家伙么?没事……没事……小闯,我们还有时间呢。”

      他抱着陆闯的遗像,去打开冰箱,冰箱里空空的,但连觽好像看见了四季豆,拿出来,去流理台的水池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陆闯的黑白照片被他放在流理台正中间,仿佛陆闯陪他摘菜,切菜。这个位置好,如果炒菜迸出油点也不会烫着陆闯。

      菜刀在空菜板上切,当当,当当……家里有剩下的干辣椒,不知是哪一年的,连觽洗干净,用纸巾擦干,然后用剪刀剪成小段。

      “都准备好啦,”连觽擦着手,亲了亲陆闯的嘴唇,“别大惊小怪的。叔叔真的很会做这道菜。现在也爱吃辣。”

      这三年,连觽只要有机会,不管他在哪里落脚,都会做一道干煸四季豆,再买一瓶牛二,比起三明治,冰美式,红酒,这两样他最喜欢。他也喜欢吃辣条,吃泡面,都是辣的,他现在真的很能吃辣呢,三年前,只吃一根辣条就能流眼泪,现在……恐怕要一包了吧。

      想起第一次吃辣条的时候,那会儿还有人给他喂奶油蛋糕,现在没人啦,他老了,下个月就38了,他比陆闯大九岁,陆闯八月就要29了呢,今年,他们可以好好庆祝两个在夏天的生日了。

      还有,结婚五周年快乐。我们都要快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颁奖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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