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越往北边的天气越冷。道路两旁都是不见人烟的荒原,车辆行驶半天都见不到行人。路面上还有未化完的冰。艾青的车速提不了太高,他就打开了车顶的天窗。普通面包车天窗宽度差不多二十公分。这一辆曾经被艾青手动改装过,足够果戈里和伊甸探出上半身后并排趴着。

      费奥多尔坐在副驾驶。艾青开车开的百无聊赖,开始手把手教费奥多尔驾驶。他由着费奥多尔伸手过来转方向盘,把油门和刹车都控制在自己脚下。伴随着发动机一声有气无力的咆哮,两个小孩在头顶发出尖叫,车子一头拐出了正道,扎进旁边的枯草丛里。

      这一下转向猝不及防。费奥多尔额头在方向盘上磕了一下,他黑着脸推开盖住他上半身的艾青,捂住了头上的肿包。爬上爬上的两个小孩腹部也被车窗卡住,果戈里发出长长的“呃——”音,伊甸安慰地搓搓他的肚子,一脸苦涩。艾青大笑,下车到后备厢拎出工具,又绕到车头,打开车前盖。

      “来,我教你修车。”艾青对这样的突发事件适应良好,或者说完全乐在其中。他招呼费奥多尔下车,要后者时不时给他递个扳手之类的工具,“这车也上年纪了。出点小毛病是正常的。”

      伊甸慢吞吞地从天窗爬上车顶,果戈里先她一步跳上去,拉了她一把。面包车的车顶被体重压的微微凹陷,伊甸小心翼翼,没敢做什么大动作。她盘腿坐好,眯眼远望四周,满目都是苍茫的灰绿色,只在地平线上有点朦胧的树影同房屋。他们冲出去的黑色主干道,笔直笔直地延伸到远处。伊甸转动脑袋找太阳。他们出发的时候刚吃过午饭,路上大概走了有三四个小时,幸而没有人晕车。车子一路向北,太阳就落在身后的西南方。余晖从很淡的咖黄过渡到灰紫。果戈里站在她身后,小腿给她当靠背,自己舒展双臂抱住了头,也眯着眼睛看这一幕。

      费奥多尔走过来,敲敲车门。伊甸笑起来,把手递给他,要拉他一起上来。然后他们听到一声“嘹——”的长音,清亮而极富穿透力,从南边传来。伊甸惊喜地挺直身子,向着南边挥手,“狮鹫!这里!”那只金黄的动物就披着一身浅紫色的光晕,在他们的头顶盘旋。它在分别的时候被伊甸留在了翠翠身边。但随着列车离主人越来越远,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狮鹫也逐渐暴躁,沈从文管不住它,索性让它回去了。

      果戈里咕哝着对身边的费奥多尔说,“我还是没搞懂狮鹫的叫声到底是怎么样的。”狮鹫平时的叫声是短促的“唳、唳”,同它威严的外表不太相符。但有时候它放开了嗓子,就能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长鸣,落下的尾音像是猫科动物的叫声,但拖长上扬的调子又有点像狼嗥。

      艾青惊讶地抬头望。狮鹫落在车前的雨刷上,歪着头,用审视的目光同艾青对视。艾青盯着那双棕黄的兽瞳,说,“喔。”他一手捂住胸口,显得很是心动。

      狮鹫判断眼前这个男人没什么威胁,抖一抖翅膀,懒洋洋地踱步到主人身边,由着果戈里心痒痒地顺毛。它向着队伍里唯一管事的男孩子伸出前爪,上面绑着一份卷起来的书信。费奥多尔拆下来,是沈从文用俄语留的书信,无非是些“听大人的话”“耐心等消息”之类的话语。唯一有用的信息是用中文写给艾青看的,说他新买了一部手机,电话号码是多少,到时候让艾青给他打过来。

      费奥多尔就再爬下去跟艾青说话。艾青羡慕地看着果戈里把狮鹫搂在怀里揉搓,心不在焉地接过信纸,折两下塞进夹克口袋里。

      天黑下来,艾青振振有词地说疲劳驾驶不安全,去后备厢里又抱出了帐篷和毯子。这下果戈里也按捺不住地跑去看后备厢。他觉得那地方真是神奇,艾青究竟在里面塞了多少东西。

      狮鹫在这次长途飞行里累得够呛,懒得计较伊甸把手放在它肚子下取暖的事情。它冷眼看着那夹克男从背包里抖出面包牛肉干,给几个小孩分发食物。伊甸讨好地把牛肉干递到它嘴边,狮鹫赏脸地吃了。艾青“嘬嘬”地逗狮鹫,被叨了一口狠的。

      天色完全暗了。夜风也呼啸起来,横穿过荒原。费奥多尔也忍不住凑近狮鹫取暖。艾青看看缩成一团的小孩们,恍然大悟。他搓搓手,然后哗的一下,他亮起来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亮起来了。艾青本人并不发光,但他周身就像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罩子,在这罩子范围以内的温度逐渐回升,甚至超过了白天的时候,温暖的像是到了两个月以后。他招手让目瞪口呆的孩子们靠过来,故作神秘地眨眼,“这就是异能力。”
      “我的异能是[向太阳]。”艾青说,“理解成‘像太阳’也是可以的。”他被自己这个百说不厌的谐音梗逗乐了。

      伊甸犹豫着想说什么,被费奥多尔的眼神制止了。

      艾青抓住想跑出光罩子的果戈里,拉他在身边坐下,“——我教你们看星象吧,”他想一出是一出地说,“你们知道关于星星有多少故事吗?中国的小孩全都听过。”
      于是一晚上过去,三个小孩全都学会了“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调子。

      *
      艾青原本还想撺掇他们早起看个日出,但是因为前一天睡得晚,三个小孩都没能爬起来。艾青先起身,去看车,发现发动机修好了,但是一边的轮胎在冲出主干道时陷在土沟里,光靠他一个成年人肯定推不动。

      于是一时没了事做。他把自己的画架架了起来,给昨日眼馋上的狮鹫打个形。狮鹫懒得理会他,钻出帐篷飞走打猎去了。艾青无所事事,回头把费奥多尔一直揣着的地图翻出来,用炭笔在上面加上经纬度。

      等他画的差不多,小孩也差不多都醒了。近处的雪因为艾青的异能都化得差不多,土地湿漉漉。他们不得不跑的远一点,抓一把雪往脸上搓,醒醒神。一冷一热,皮肤和耳朵都麻酥酥地痒。艾青瞧见了,唏嘘道,“小心点长冻疮。”

      上午的时候路上驶来一部橘红色的车子。伊甸看到它后半边架了个大筐子,底下像个漏斗。艾青说那是撒盐车,车筐用来装化雪剂。艾青上前拦了车,对方有两个人,都很好说话,原本要帮他们叫拖车,艾青说不用。三个成年男人又是一番折腾,终于把下陷的面包车推回了主干道。“还好这边高度不差多少。”艾青感慨完,给帮忙的两人散了两包烟。对方先走了,他们因为要收拾满地帐篷干粮,还得等一等。

      路上果戈里说要试试抽烟。艾青笑着给他点了一根,果戈里尝了味道,嫌恶地撇开头。伊甸却觉得艾青把烟别在耳后的样子有点酷,她抓着艾青看他手里的香烟盒子,“芙蓉王”,白底金边盒子,中间一朵花。艾青被她缠的没办法,说,“我是老烟枪了。只抽这一个牌子。”

      他们沿着滑雪车留下的车辙走,这下艾青能开得快一些了。费奥多尔拒绝再碰方向盘,老老实实跟着同伴去挤后座。路上掏出那份艾青加了标注的地图看,试图把昨天睡前艾青胡扯的那一通“看星象判断地理”的知识运用起来。果戈里又爬到车顶上去,拉开嗓子,向着远处喊,“啊——”没能得到什么回应。只有旁边的伊甸,原本抱着自己,假装怀里有一只狮鹫,昏昏欲睡,被他一嗓子喊得惊醒。

      *
      艾青在漠河也有老朋友。对方是一个开酒吧的。酒吧是幢三层小楼,老板把宽敞的阁楼收拾出来,给艾青一行人暂住。

      “这里离俄罗斯也很近了。”艾青在一楼喝酒的时候说,“只隔着一条江,对岸是阿尔巴津诺。”
      “冬天江面上结了冰,走着就可以到俄罗斯。”①

      费奥多尔听到这话,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酒吧产业不大,招待的都是周围熟识的客人。这小乡镇离作为旅游热点的北极村还远着。偶尔才有旅客摸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进来喝一杯酒。老板不指望着靠酒吧赚钱,干这行纯粹是兴趣。所以平日也没什么热闹节目看。有兴致的客人会自带乐器,多数是木吉他,在座位上点一瓶啤酒,就自弹自唱一曲,旁边的酒客有的稀稀落落叫好,有的压根就只顾着喝酒,没兴趣听。

      果戈里到了新地方,照旧地乱跑,摸环境,被几个组乐队的小年轻拉住,学会了弹吉他。老板看着费奥多尔体虚怕冷,教他喝酒,每次只给一两口的量,费奥多尔喝完,脸颊都变得红扑扑。伊甸没别的事干,旁观艾青给老板修收音机。这台老式收音机是老板的宝贝,白天客人不多的时候就拿出来听听新闻。这半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调频调不上。恰好艾青来了。艾青什么都会一点。大学学艺术,能画画,能拿雕刻刀,拿的起锄头,也能玩螺丝刀。指节宽了,茧也厚了。伊甸看他粗糙的一双手,会修车,也会修收音机,什么七零八碎的都玩得转。

      艾青把拆开的收音机装回去,啪啪,上头轻轻拍两下。这铁色的盒子里就传出人声。中国的女记者说,“俄国的托尔斯泰将军对战局的看法是……”
      那位“托尔斯泰将军”就说了一大串俄文,大意是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有望在明年就结束。继续下去对所有的参战方都没有好处。希望大家都能意识到和平的可贵。
      “托尔斯泰将军”的腔调很严肃。伊甸听他的发言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了酒杯坐到她身边的费奥多尔也盯着吧台上的收音机看。酒意上头,他的脸颊涨红,红眼睛里泛着水光,尽管没什么表情,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可怜。

      艾青叹气,索然地关掉了收音机。酒吧老板时不时盯一眼门口,防止外头的果戈里被不认识的人带走,听到他的叹气,问他,“你不看好?”
      “我看他们是要继续打下去的,”艾青说,“打下去是没好处……可是谁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在打。”

      “俄罗斯离得近。别牵扯到我们才好。”老板也说。

      “中国不怕他们。”艾青说,“但现在外头太乱了。什么联合,同盟,都是假的,都是为了自己在打。”

      老板笑了,“我们也哪派都不站。谁打我,打回去呗。不扯他们那些烂摊子。”

      酒吧的客人们也加入了进来,聊起那些伊甸听了头昏脑涨的国际局势。玩的满头汗的果戈里也靠了回来,喘着气,把伊甸面前的白水拿起来喝掉了。

      费奥多尔冷冷地旁观这场讨论,突然说,“我得回俄罗斯。”他是用俄语说的这句话。果戈里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意,随意地回答,“那就回呗。”
      只有伊甸反应不过来,不解地追问,“为什么?”
      “俄罗斯现在在打仗。”

      费奥多尔抿着嘴。只有果戈里笑嘻嘻地回答她,“就是因为在打仗啊。那才有意思。”他左边的金眼睛在吧台的这个角落里发着光。在俄罗斯的时候因为缺药,他右边受伤的眼睛经常发炎红肿。到了中国,沈从文和艾青都挺注意,短短时间他的眼睛情况就稳定下来。只是右眼看不清东西,变成了很冷酷的铁灰色。

      伊甸不明白,嗫嚅道,“可是很危险……”果戈里耸耸肩,没作答。②

      艾青从逐渐激烈的讨论里抽身,注意到吧台这边寂静的小天地。他被提醒了,掏起口袋,“我差点儿忘了。我得给老沈打个电话。他可别把你们就忘在我这儿了。”他问老板借了手机,转身出了酒吧。

      费奥多尔这才说话。他慢吞吞道,“你想要找回你的父母,那是正确的事。”
      “但是我和果戈里没有父母。我们也不该留在这里。对面才是我们的家乡。”

      这下伊甸说不出话了。她感到受伤。她以为费奥多尔最初解释同伴的意思,就是同行者,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他和果戈里要和她做同伴,所以他们不会分开。就像家人那样。

      她不喜欢告别。可是费奥多尔和果戈里会陪在她身边,所以她可以很好地和守林人说再见,可以和列昂尼德们说再见,可以和列车长与翠翠说再见。因为费季卡和尼古莱就在她身边。

      可是这次想要离开的就是费季卡和尼古莱。

      “——就像家人那样。”伊甸浑浑噩噩地想,周边人的谈话声都离她远去了,“的确,我已经有家人了。费季卡和尼古莱就是我的家人。”
      她的脑海里有那么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一头红发,一个是蓝发。她在过去的几年里做梦都会梦见这对熟悉的男女。可是她到底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面孔了,也不记得他们过去与她的生活。“爸爸”、“妈妈”,多么陌生的词汇,“那么你们真的就在中国吗?”伊甸自问,“我留在中国,就一定能找到你们吗?”

      伊甸不知道答案。

      她握住那个被果戈里喝空的杯子,没有去看费奥多尔。她有气无力地说,“至少,至少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她没有说明白,这声再见是要同谁说。

      过去的费奥多尔是很贴心的同伴,但此刻他又没有那么善解人意了,他冷酷地通知了同伴们自己的决定,“我们今晚就出发。”同样的,他没有说明白这个“我们”是包括了谁和谁。

      费奥多尔说完就转身上了阁楼。果戈里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垂头丧气的伊甸,做出口型,“哇哦。”他没出声,但很干脆地追着费奥多尔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见日出,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艾青《向太阳》
    ①从黑河出境到俄罗斯要办签证。漠河不行,漠河不是通商口岸。从漠河直接走到俄罗斯算偷渡。所以本文里三人组行为是违法的(
    ②对于回俄罗斯这件事的观点
    费奥多尔·守序邪恶:我是为了结束战乱才逃狱出来的。此地虽好,不是吾乡。
    果戈里·混乱中立:都行,都可以。去的地方越乱越好,那才有意思。
    伊甸·混乱善良:留在这里不好吗?那儿打仗呢多危险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