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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四章 相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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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帮我收拾房子,有某种默契似的;毋需说,却都明白各自要做的事。
辜余翻出一本相册,我的相册——这也是我从古厝埕出来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他拉我坐下,席地而坐,要我说相册里的故事给他听——那时候,在那个破陋的角落,他就时常盘腿坐在地上,听我念书。
我在那里长大,大大的房子,迂迴曲折,本身就是一个迷宫,天井种满花草,阳光普照,仍是处处阴霾。
之前,有人送了我一台相机,傻瓜相机。
听到过一些长辈大人说一代不如一代,说下一代没有信仰,我不知道他们对信仰有什么样的定义。
我用相机收录死亡——这或许是一种所谓的「信仰」。
这是年纪最大的一张,太姨奶奶,其实不太知道她究竟是谁。只知道她裹脚,几乎不出门,过世,风光大葬。大人说,如果再活下去快成老妖精了。
照下了灵堂的全景,还有化完粧的太姨奶奶,没有表情。龙飞凤舞的挽联:瑶池旧有青鸾舞,绣慕今看门鹤翔——古家的人告诉来吊唁的宾客,这对联出自名家手笔。正堂上纸糊大厝,亭台楼阁、桥苑轩榭一应俱全,还有丫头妈子、家电汽车、轿夫轿子,奇异艳丽。
孩子们喜欢玩弄这些东西,但会被喝止。还有太姨奶奶的脸,上了浓粧,几乎没有牙齿,唇自然陷落进去,以及妖冶越界的唇红。
记录死者的面容,成了相机的惯例。
然后,是这个老头,享年七十七岁。不清楚他是哪一房哪一任的亲戚,不知该叫什么——名字本来就是一个符号,用来被人记住或遗忘,歌颂并咒骂;对于本人就毫无意义可言——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稀稀落落,光亮如鉴,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紧闭的眼和闭紧的嘴,松开的手和外八的脚,僵直地躺在门板上,旁边的大头棺材有金漆「寿」字,还有特殊的香气,干干净净的鞋袜,左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成焦黄,死也伸不直。富得流油的老头儿,死了才像过足了烟瘾,富态地离去。据说当年卖了七百万的紫檀镶金嵌贝四簇云纹雅片床就是他的——当然,几个儿子庆倖背着老子及时把床卖了。老子呢?终于可以和早下阴间的三个牌友凑成一桌麻将了。并不很安详的遗容。
我把他放在《麻将》那一页的空缺处——就是专为他设的平面墓穴,人死就是在填空。
还有这张,没有脸面,只有一个背影,来自于别人的赠品。穿着古式素布旗袍的女人,烫着卷发,却有些蓬乱,提着包袱,臂弯里有什么东西,两旁都是树,像园子里,送照片的说是在郊外。没有太阳的黑白照片。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只知道曾经是厝里人。她是个疯子。与人珠胎暗结——迫于族内的压力,一阵乱棒后只有一滩血污,再往后,一口气没上来就疯了。后来看见孩子就喊儿子。
这张照片,就是在她被赶走的那天照的——因为这张照片而从公衆开支中支取的那笔钱反而让人记了更久,就是给小报记者的那笔掩口费——讲到这里,送照片的人忿忿不平。
她臂弯里是个孩子——我想应该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雪白的脸,细腻绵软。当时只是包了一件单衣就放在大门外,被疯姑娘捡去了。孩子很乖,不哭不闹,不曾踢脚,也不曾吮手指,只是很安静地躺在疯姑娘的怀里,疯姑娘很疼孩子,不肯放手。
所以全数通过赶她走。她只是死命地抱着孩子,对这个家没有丝毫留恋地走了——所有的人在背后为她送行,包括古家的小孩——然后她又没有丝毫留恋地作别红尘。
这张背影终成为她在人间的唯一凭证。
被人发现的尸体,在旷野里蜷成一团,护着怀里的孩子,没有温度。
而孩子,许在被疯姑娘捡到前已然不在人世了。
在没有感受人间疾苦时便匆匆离去,未明生时已生,未知死时已死。母亲守护着躯壳,之后一同上路,并不孤寂。在照片下书死者和写死亡时间一栏,无语,只写下了《寓言》——关于那个孩子,能确定的只有她是个女婴。
离我最近的是这个,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姓古的小孩,很健康地活到十四岁,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因为肝病,全身瘦骨嶙峋,肚子胀得很高,就像一双筷子夹着丸子,很滑稽。他有一张很干净清秀的脸。极劣质的胭脂水粉掩盖了一切,泄露出的只是诡异可笑。
这个家原本就不允许有孩子的存在。
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所以成为衆人戏弄的物件——有什么可心慈手软的?什么都没有——玩弄或者被玩弄,他被迫成为后者,仅此而已。
他有一个格子布的沙包,细密的针脚,是纪念——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听古家大人议论说,他肚子里全是腹水。生前的脸色是发黄的,在照片上看,白了许多。我偷偷将从园子里摘的石榴花放在他的枕边——那是他最喜欢的石榴树上开出的花。然后,拍下了这张照片。记得给他穿寿衣时,扣子扣不住,针线不用忌讳地在纽扣间来回,仍是纷纷胀开,如同熟透的石榴一般,脸上平静,该死的化粧品。就是这张《石榴》。
接下来就是另一张赠品,见到了几乎整个家族和躺着的一双脚。送这张照片的人管主角叫姑奶奶,直到拍照时,姑奶奶还是有气的,所以全族团聚;之后,四下荒凉,草草出殡。
还有一张叫《无题》的——我想是不是应该帮它改个名字,只是想来想去都不贴切。某个孩子的母亲,脸上盖着白布——我没找到时机拍下正脸。有两个穿红衣的孩童——大福之人。拉扯她的衣角,要零花钱,躺着的人我得叫她婶婆。
临死还掌控着家用的婶婆。她是个严肃的老妇人,少年失夫,嫁过来却是极风光的,还有个陪嫁丫头——之前帮她擦身的就是了。面前千人夸万人赞的就是不得已的几分薄面,背后的恶言谩语指指戳戳也属正常。她很不一般,家用到她手里可以一变二,之后各房得到的便是多于原数的钱,还有一部分被存起来做公共开支用。除了钱,情是没人领的。
可不可以叫《讨债》或《失足》?
最感人的当数这张《红》。
两个长衫少年。其中一个是太爷爷的从堂弟弟——背后有名字,族谱可查。
这个哥哥——我姑且这样称呼——最爱昆曲,兴致所至也唱上一两句。老人管这种听不懂的官话戏叫「猫叫」。在自家天井里唱戏也会被人泼水。相片上的他带着耳环,从小就怕养不大。旁边的是一个伶人。俗话说「十旦九不清」,大门大户的养上一两个相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照片发黄,像极了焦黄枯藁的栀子花。
这张照片的现世见天就像其中的两个人物一样是一场意外。
我那个破屋子里找到的——不知道从前是不是书房,反正我见到时已是故纸堆了,听说一早前一大半成了厕纸,一大半烧了,那里很久都没人去。
后来有人注意是因为里面仅存的几册古珍本、古善本,历劫未亡而残存下来的就是宝贝,就是古董,卖了好价钱。大家说书房地阴沉鬼气重便少有人去。
无意中闯入带给我的就是这张夹在绣像本里的照片,恍如隔世。
太爷爷的从堂弟弟死于痨病,临死吐了好多血,好像连心也要呕出来一样,像在惊蛰盛开的红蔷薇。没人愿意靠近他,死后灵堂上也没有人——因为痨病在当时是绝症。
例外,就是相片中的另一个人。那个相公扮得整整齐齐,在灵堂上漂漂亮亮地唱了一折,之后投井身亡。
旁边的照片就是井。是哪一口已无从考据,我便找了最老的一口。莲花井盘,长满青苔,里面养了鱼,防人投毒。鱼活了好久,估计都成精了——再往后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有了一系列井的照片。
——我能找到的井,共有九眼,各有各的样式,指不定每口井都有人投过。
《红》的副标题就是「井」。
家族的败落,不是什么稀罕事,更像是必然。
这是最后一张了,不得停满廿四小时,一切身后事由政府操办,会被即刻火化,只有骨灰盒那么大,死者想选择海葬,没有时间因循古例,享年□岁,提前预见死亡,留下自拍照,准备身后事,留下不值钱的东西——包括这本相册。
这个人——活着就是我,死前的我,永远定格的我。
相片的名字叫《后来……》。
后来,就找死神索要照片——前提是,其存在。
人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记录死亡,死亡也是一种记录方式——或者更简单,死亡就是一种方式。
辜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和小时候一样。他是累了,最后一张,或者他没有听到——这是我留给自己的,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给自己说着最后的故事。
许多年,我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
假期,辜余在我住处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