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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解鞍少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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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
念桥一手策马,和轩然并排缓缓走在青石板路面上。脸上是兴奋的,孩子般的神色。然而眼神却是留恋而苍凉的。
她……想起她和风清的关系了么……?
轩然略微有些出神,一不小心,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那人挤在他二人之间,酒气冲天,步履蹒跚。更奇的是脸上一大块乌青,竟似刚被人打过一般。
轩念二人顿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步便走。
那醉汉伸手一把扯住轩然,含混不清地混乱说道:“张……张……你个……王八!讨……讨了媳妇也不……不……嗝!”
轩然一皱眉,运起内力轻轻荡开那人手臂,拉起念桥快步走开。
算了,谁让他不懂武功。
江湖上的人,自小习武,出手必重。常人内功修为极浅,又不懂运用,极易受重伤。是以江湖上有道不成文的规矩,即习武之人,如非万不得已,不可向不懂武艺之人出手。不过也正因为它并未成文,是以江湖上仅有些大派宗师将它作为训诫传下,余下一些小门派则几乎不去理会它。
二人自小便在师门接受这样的教导,是以此时也并不恼怒。
行得几步,马前绕出一人,一身家仆打扮,抱拳道:“宝剑识英雄,我家老爷请二位府上坐。”
念桥一怔,轩然却更无拘束些,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忍不住呵地笑出声来。
念桥颇有些责怪地瞪了轩然一眼,微笑着问那家仆道:“不知你家老爷贵姓?”
“姓张。”
“哦——”笑意却更浓了点,“可是摆下争剑擂台来的张大人?可是我和我哥哥只是路过此处,听到风清擂台来看个热闹而已,并不想夺那风清剑,是不是就不需要去府上叨……”
只听“嗤”地一声冷笑,道旁一个高瘦的中年人不屑地看向他们。
一时四人无语。
轩然只得走近抱拳行礼:“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那人冷冷道:“争剑就是争剑,这般藏着掖着算哪门子。被人家张府挑中的人还不快去,我们这些忍不住气揍了那胖子一顿的真是没有颜面再呆在这里了。”冷嘲热讽地,虽然有点语句不通,到得后来却明显是对张府用这酒鬼来检验来者师门大小的不满。
虽然不知念桥为何要隐瞒来意,轩然仍得硬着头皮在这中年人面前圆谎:“我二人确无争剑之意,是为了给母亲祝寿,途经此地,来给母亲选一份贺礼……”
“嘁!”那人倚墙而立,冷冷道,“既是一家人,为何武功竟是两家路数。我瞧你这内功似是中原一派,那小姑娘却是西北路数,父母家又在江南——唔,真是好一大家人!”
轩然心里一虚,忽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应该是……不妨念桥从身后扯住他的衣袖:“哥,我们走罢,难道要把家事都讲给他么!”
轩然应了一声,向那人抱了抱拳,回身便走,生怕那家丁听到破绽,谁知那家丁不知何时已离开去请另一个人了。
念桥低声道:“我刚刚缠那家丁问要买什么给娘祝寿,他应了两声嫌烦就先跑了!至于那个人么——就让他慢慢猜罢!”
轩然失笑,不觉轻松不少。忽听身后“噫”地一声,一道劲风袭来。轩然立刻回身后跃,将来力卸开,却见眼前竟是那刚才的中年人。那人却完全无视轩然,手伸向得却是轩然身畔。眼中是完全的惊诧与质疑。
一击不中,随即恍若梦醒,顿了脚步抱拳道:“在下冒昧了——只是小兄弟这剑……”
“高前辈,请借一步说话!”轩然忽然打断,目光锐利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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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个不声不响击败上任武林盟主的人——便是你罢。”
城外破败的草房,忘尘出鞘,晃出一室清辉。
高泉神色依然淡定,却还是对这个年轻的盟主有些怀疑。
“是。”恭恭谨谨地,轩然心中却是苦笑:“不声不响”是因为我当场受了重伤,只能老老实实再躺回神农谷,还要每天被师傅和周前辈拿来寻开心……
“为什么?看你似乎不是那重名利的人。”
犹豫了一下,只得含笑不答。总不能说是自己师傅命令的罢!可是,总要说个理由才好……
“嗯!”一挑眉毛,已经明白了对方不愿奉告的意思,高泉又问道,“那为什么又不让门外那小姑娘知道?”
“啊?”正在考虑如果他坚持不懈地问下去,自己要怎么答对,冷不防换了话题,轩然一怔,知道在高泉面前,什么都无法隐瞒,只得照实回答,“只是不想让她知道,晚辈怕她……怕她……”却踌躇着,不知道要怎样解释。如果知道了自己是武林第一,她会不会觉得拘束呢?不过……以她的性子,也许不会,可是……总之,不可以冒这样的险。
“嘁!”有些不满。素来是直爽的人,虽然喜怒易行于色,然而高泉的侠义是武林中有口皆碑的,是以轩然对他也是敬重有加,高泉自己心中也有数。何况张家的三公子,虽然四年前神秘失踪于武林,然而之前自己对于他的古道热肠还是颇有耳闻的,才刚互道姓名时已不由生出些英雄相惜之感。不过此时自己连问两个问题都被他含混过关,心中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轩然,你是不是怕她知道了会有些拘谨啊……”
一语中的。
“啊?啊这个……”
“怕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啊,你武功越是强,她才会越是高兴才对,你小子不要在这边单相……”
“前……前辈……”听他在那边自说自话,轩然终于忍不住红着脸打断,“您……您误会了……我,我只是……受人之托……”
“又骗人——”
“啊?!”真是的,怎么猜得这么准!
“呵呵,骗骗你,似乎猜对了。”
呆住。
被他耍得团团转!从来没有过!出江湖九年来,从来没有过!!
高泉大笑:“轩然,你经历的还不够——唔,先和我说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隐瞒来意?”不自觉地,高泉对这青年很是关心,是以也不管会不会涉及到人家私事,还是这般关切地刨根问底。
“嗯……是因为……”谨慎地想着措辞,但是想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似乎也是不知道理由,好像是念桥先说的,而自己一直只是在帮她圆谎,“这个……晚辈不知,是苏姑娘她……”
“嘁!”
“真的!”
短暂的沉默。
高泉忍不住大笑起来,快乐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张轩然!你到底怎么回事?有点沮丧,有点无奈。生平所见高手无数,然而这般洞察敏锐得近乎诡异的人,自己要如何应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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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树林。
念桥背向草屋,怔怔地想着什么。手指扶在树干上,无意识地,指尖一道一道,摸索着树上的划痕。
已经,有这么高了啊……
树干上的两道划痕,年代已经久远,愈合下模糊的伤口。一高一低地无声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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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啊~!”稚气的,女孩子的声音,“爹!你看我和哥哥谁比较高!”
年长一些的男孩子温和地笑着。
“小小,站在石头上可不算数。”
“爹~干吗那么认真嘛~~”有点无奈。谁叫哥哥长得那么快呢!大了自己七岁而已……
三四岁的女孩子,对于年龄却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忽然转头看见小树:“爹!哥哥和小树谁长得比较快?”
不由失笑:“不如我们划在树上,等你们长大了,来看是哥哥高还是划痕高,好不好?”
“好!那,那我也要划!和哥哥划在同一棵树上!”
然而看到两道高矮不一的划痕,三四岁的孩子,心里忽然一阵惆怅:明年,不知道爹会不会让自己跟出来。怕是,再看不到哥哥和小树到底谁高了呢……
早知道,在偷偷爬出马车的时候就不该让爹看到了。下回,他会检查的更仔细了罢。
会被……关在家里一辈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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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忽然蜷紧,念桥低下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如果……如果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倒是宁可一辈子都被关在家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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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高泉向着念桥的背影努努嘴,“轩然啊,我去城门口等你啊。”
话音一落,却已笑得合不拢嘴来,八卦的无可复加。却是真心实意的,把轩然当了自己人的关心。
为什么……自己总是遇到这样的前辈呢……
躬身抱了抱拳,虽然知道高泉的性子,但是想到终于不用再受他盘问,轩然心中也是开心,不自觉地,居然微微地笑起来。
明显会错了意。很调侃地,高泉不满地点了轩然两下,转身晃晃荡荡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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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清淡稀落地从树叶的缝隙间散下来,门前远处,一身白衣的少女轮廓间散出淡淡隐约的光芒来。
仿佛一切的杀戮与仇恨都已远去。安宁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所在的静谧。
无声地,轩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疲惫,仿佛欢喜。
终究,还是隐瞒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更何况四年前,自己是在意过她的。
第一次被外人相救,就像十七岁少年生命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黑暗中望过一眼便再也无法忘掉。
然而少年的隐约朦胧的想念,在神农谷日复一日的静养与习武中逐渐模糊,模糊到分不清是对她的思念,还是单纯的对亲人的挂念。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模糊。
用四年,无意中忘掉自己四年前一个瞬间的复杂感受。以至于在又见面时,心中的惊异依然多于狂喜,就像幼时好友偶然间重逢。
时间早就可以冲淡一切。
还好,没有让我们行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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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桥。”温柔地带着笑意的声音却让她的身子一抖,手迅速地从树干上移开。
有些惊异地,看到女子空洞茫然的眼睛,眼睛里莫名的惊慌。
“……念桥……”
仿佛噩梦初醒,目光渐渐聚起。望过来,随即勉强一笑:“轩然哥哥!”
轩然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许久,只是叹了口气:“我们去找客栈罢,高前辈在城门前等着呢。”却竟是带了淡淡无奈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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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高泉前辈……”瞪大了眼睛,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随即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流云阁苏念桥拜见前辈!”
虽是不重名利的人,高泉看到面前小辈这样恭谨的慌乱也不由得意起来,伸手去扶:“啊啊免礼免礼。”
然而站直身的少女,眸子里是崇敬而好奇的目光:“师傅说他曾和您赌过,结果连输九把!高前辈!您这手功夫……”
仿佛天堂直堕地狱。
“嘁!”立刻失望而有些恼怒:苏剑南你个老儿,都教徒弟些什么!怎么不教些我名满江湖的事迹,偏生讲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轩然这小子懂事些……
想到这里,不由笑逐颜开,转身问道:“轩然啊,你的师傅又是谁啊?”直来直往惯了的,全然不知这一问多少会给人些讽刺的意味,兼之忽然把别人晾在一旁,更是不该。然而自是师傅讲过高泉的这般直爽,所以念桥仍是笑吟吟地,丝毫不以为意。
轩然迟疑了一下,无奈道:“家师交代,不可……”
抬手便打。高泉实在是憋了一股莫名火,然而将要砸到轩然肩头,又生生僵住,硬甩了开去。
忽听耳畔笑声,淡绿衫子的少女拍掌笑起来:“师傅说过,赌桌上是赢不过您的,所以我们见到您时,一定要记得这般气气您,方解他心头之恨。”
一时气堵。又是一股莫名火起。
轩然“呵”地笑出声来。原来高泉前辈……也有克星……
念桥随即正色,躬身行礼:“弟子本不该对前辈无礼,然而师命不可不从……”这般说着,偷眼去瞧高泉的表情,然而神色却是郑重,丝毫不敢怠慢,想来也是师傅嘱咐过的。眼看着高泉一时的暴怒无奈逐渐平定,终于还是试探着加了一句:“其实师傅他……只是小孩儿心性……前辈您千万别……”
然而面前的高泉铁青着脸,一副心力交瘁的无力感,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