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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春风十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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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
念桥潜在林中,却是紧张地一颗心将要跳出来般。连手指都是冷的。
轩然在她附近不远的地方,高前辈在路对面。吴承伤口未愈,连着几个仗义来的朋友匿在高处,暗中帮衬。
昨日商量过许久的,以高前辈的经验,此战速战速决,还会有一定把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静下来。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路两旁空空旷旷。
早春的风细细地吹过来。到底是江南,风里都是润的。
念桥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下心神。
抬眼向轩然看去,对方也正担忧地看过来。昨日受的伤还未好全,衣服上隐隐透出红来。
真是……连累了他呢……
这样想着,眼里也带了歉意。轩然怔了怔,嘴角一挑,扯出夸大的不以为然的笑意来,带着点宠溺的威胁。
这个家伙……知不知道自己……自己……四年前就……
就……
马蹄清脆,晃在清晨里,晃碎了一片静谧。
念桥心里一惊,立刻转眼望去,下意识地握紧剑柄。
总还是要一剑在手,才能心安。
却看见远处高泉,隐隐约约的手势:不是这辆。
不清楚他是怎么判断出的,然而现在绝不是怀疑的时候。
一辆,又一辆。
念桥只等得心都慌了。这并不是出城的唯一路径,难道高前辈计算过的会有失误……?
忽然看见栈道对面,等待多时的银亮光芒一闪而没。
是了!
空中一挺羽箭直射上马,血光溅处那马踉跄几步,随即摔倒。
念桥只觉眼前一晃,一蓬白光自车中倏忽抢出,直射向树尖。树上吴承身形急错,好在射出箭后也已向旁躲了一段距离,才险险避开。细看那远飞的暗器时,竟是一抹银色细刃,亮度材料都与沈昌明的月牙短刃相近。
念桥握紧了剑,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一声唿哨,吴承几人箭弩连发,一拨快似一波射向马车。沈昌明冷哼一声,拔身而起,腰身一转,抽出一柄雪亮薄刀,日光下竟也似反出层层寒光。
吴承几人按照计划虚晃了几箭,身形渐没,很快便消失在了树丛掩映中。
沈昌明一怔,立刻知道中计。当局者迷,太过于关注即将到来的劫车,却中了如此简单的调虎离山。大怒之下,他长刀一劈,借着这一刀之力翻身向后退回。
轩然怎容他得空,剑尖一挑便抢到他身前,长剑抖开,招招指他要穴。风云剑法起势便是磅礴,层层压力自剑尖涌出,很快便将沈昌明重又逼入林中。
林中枝叶繁杂,沈昌明的缚龙九式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的。
其实也不用如此担心,因为沈昌明费尽心力找的天蚕引线昨日已被临渊一举削断,而替换备线远在汴梁,无法及时更换。然而终还是小心为上,三人商议时便是如此。
高泉见已挡得沈昌明,跟着抢出,掠向马车。不过却不上车,远远地甩出九链索来,竟是击向车厢四角。出手快且准,瞬时之间已连破三个。车中黑衣赶着抢出,却被念桥长剑一递挡在远处。
既不能七人结阵,对于念桥来讲便是绰绰有余。然而终是不愿杀生,剑气吐出打入穴位便是。然而伤筋动骨,总还是要再好生修养些时日方能走动。
高泉长索卷出,击破最后一角,随即手腕发力,硬是将整座车厢甩离了车身。
他本担心沈昌明善于使诈,定会于车中藏下机关,敌暗我明,不免吃亏。然而车厢挑起,车上竟无暗弩射出。
高泉怕车中宁玉姐弟会出手——毕竟不曾见过他们招式,车厢方离便抢身近上,想要攻个措手不及。
然而孤零零车厢之上,宁玉的短小匕首静静抵在临渊喉间。
“别过来!”
十几岁的孩子,眼睛里的光却是冷厉的。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
临渊阖了阖眼,居高临下的望向他,眼中却含了莫测嘉许的笑意。
像是长辈面对学有所成的后生。
宁玉向前压了压匕首:“叫他们都退下!”
临渊一笑:“他们没有理由伤你。”
具有诱惑力的承诺。
宁玉的动作不易察觉地一滞。
然而眼神随即活泛,唇边压出冷笑来:“没有了你,我才真的给了他们理由杀我!”
临渊低下头,瞳仁是洞彻一切的悲悯:“你要杀的人,本不是我。”
宁玉大惊,然而面色上不曾流露半分。听得临渊缓缓续道:“你只是想借我,接近他是么……”这句话却是压低了声音,场边众人均没有听到。
然而眼中的压迫却是洞彻灼热。
宁玉的瞳孔缓缓缩紧,沉默许久,低声:“你想说什么。”
临渊直起身微笑。他是掌握主动的人,不需畏惧他手中小小寒芒:“两个人,或许胜算更大些……”
宁玉尚未答话,忽然一声风急,高泉虽听不清二人对话,然而见状看出有机可乘,长索打出,猛地击开宁玉匕首。
宁玉一时不妨,手中匕首远远飞出,登即大怒,眼底一抹恼怒:“无耻!”
却见临渊抬身叫了一声“高前辈”,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宁玉转头瞪向临渊,眼中是困兽之斗的防范愤怒。却下意识地,左臂将婉萦挡在身后。
多挨得一刻,便多一分活路!
忽觉温凉指尖搭上小臂。宁玉转头,婉莹眼中是宿命的悲凉。
终究,到了这样的穷途末路。
这样暗无天日的沉沦挣扎,这般结局早已思量多回。
只想不到竟是如此匆忙。
宁玉眼中忽地一抹锐气,像暗夜里划开的剑光。
他转身昂首:“有些东西,你一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算是挑衅么。还是放手一搏,赌注是他们的命。
却终是不肯认了所谓命运,一任她凋零在此。
临渊知他所指为何,微微一笑:“好。”
看见对面少年如释重负。
临渊微微抬起眼来,究竟是怎样的人,值得他这样不顾一切守护。
莫测阳光下,清丽少女垂首而坐,经纱罗衣,淡然秀丽,江南女子常见的淡雅温润,如雨后初绽的荷,静悄悄带出一抹清静祥和。
她的目光温柔眷恋,却是微笑着望着宁玉。
看不出什么特别。
临渊转了眼去。
然而心中究是存了那一眼的温婉柔和,萦绕不散。
忽听林中惊起,沈昌明似浴血而出,然而眼中杀气腾腾,不曾削减半分。轩然随着跃出,臂上一滩鲜红,触目惊心。
念桥关切上前,却转眼瞥见沈昌明直奔车框,长剑递出抢上。忽听轩然急声:“别上前!”
话音未落念桥面前便蓬起一捧白雾。立刻掩了口鼻飞速后掠,却终是给了他一个间隙扑至车前。
三人大惊上前。而他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形一拔高高跃起,弹指挥间清亮锐气自指尖迸出,呼啸而起。
同样声响自四下遥遥升起。
黑衣部下整齐划一,遥相呼应赶来。
原来早已是设下的局。
三人身在局中方自醒悟,所谓穷途末路,不过是逢场作戏。
只有他是唯一的胜者。
沈昌明静静落下,目中是睥睨生死的自信。地部王座,又怎可能毫无防范。
唯独没有注意,身后临渊沉静淡漠面容,一如方才。
临渊望着高泉缓缓摇头,唇边却勾勒出莫测笑意。
宁玉瞥见,转头凝视。神色满是警戒。
他心里飞快权衡,如何才算上上之策。却听见临渊陡然压低声音:“两个人的话,胜算更大——”
抬起头见,却不是寻常人哀求威胁。眼神也是静的,仿若事不关己。然而那样的冷定之后,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宁玉唇边翘起一抹冷笑。时至如今,却连求人都羞于低头。你是涸辙之鱼,又有什么资本讨价还价。
却看见临渊缓缓俯身,声如梦呓:“我保证他不会让你近前十步之内。”
他忽然怔住。往日相交无声回放。他怎么会无端相信仇人之子,给他十步之内,刺杀之机。
过往种种,如今一一想来,无不处心积虑。宁玉静静抬眼,心意已决。
“你待给我怎样的机会。”
“三步。”
“如何。”
临渊微笑:“你出手伤我在先。”
宁玉眉头一蹙,随即放开,唇角无声扬起:“幼稚。”
“以阻我背水一战。”
宁玉静静看他许久,忽然微笑,笑意莫测:“如此。”
他是他最后的棋子。为了在最无防备的时刻刺杀同一个人。
非敌即友,算不算妥协。
宁玉目光缓缓收敛:“你如此,可信得过我。”
临渊直起身,目光洞彻:“你对我的仇恨,只是掩饰。”
既是如此,我宁愿做了你复仇的石,借了我的脊梁,完我们所有人的复仇。
临渊长叹口气,直起身来。放眼看去,场中缠斗正烈。
七人结阵。
临渊提气欲言,话未出口胸腹间一阵绞痛,不由弯了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他微微苦笑。这样的身体,就算真的跟去,也只是逃离的累赘。
一念及此,他眼中忽然划过清亮的光。强忍着长身而起,暗自里却连膝都因疼抖着。
“今日不成,你们都回去!”
车下的打斗,三人同时一静。然而随即出手更快,仿若不闻。
念桥抽空抬眼望来,水灵灵的眸子里哀求绝望。
他是她最后的执念,便真的忍心自此与她相别?
临渊叹了口气,阖起眼来。忽又睁开:“念桥!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念桥如遇重击,晃了晃,勉强挡开对方。眼里却是凄然:“我……我会回来……”
我回来救你。
可那时,你还会不会在……?
泪水氤氲里,她咬紧牙,长剑猛然荡开一圈银光,锐气破剑而出,摧枯拉朽。
最后的机会,她要放手一搏!
回眸望见,临渊静立车上,如停如渊,双眼一如往昔,澄澈沉静。
却多了她所不了解的坚定执着,刀光剑影里不变的静默。
“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他看得出她担心,缓缓摇头,“这身子,不成了……”
她泪水长划而下,怔然半晌,猛地转头。剑尖锐气陡然大盛。
“我们走!”强自作出的冷定坚决,却终是带了颤颤的尾音,如若哀求。
他作出的决定,从来不曾更改。
她一路冲过,如浴血修罗,所过之处血光溅天。
她要把她心中遗恨尽情发泄,才对得起身后他的眼神。
她恨不得他们陪葬!
哭着,终于杀出重围,落荒而去。一颗心却也沉到底处。
她杀得脱了力,上马驰了许久,握缰的手还是抖的。
“我们……救不得他了……?”仍是一丝侥幸,明知故问。
对不得她的眼,高泉暗叹一声转了头去:“他们那边必会再加人手。越往后,只怕,越是难了。更何况他的身子……”
强行使用裂魂,随后不及修养反再重创。这样的身子,只怕像是木偶人戏,稍一用力便会线散人断。
念桥垂了眼只是流泪,策马跟在二人身后。
从今以后,没了哥哥的天涯,要是怎生闯法。
轩然沉默不语。心中却是绝望。
第一眼看到临渊的洞彻目光便是没来由的不祥预感。那样一眼竟是仿若道别。随后他说自己要做的事……
轩然默然。
有什么事情,值得和宁玉商量。
除非他们想做的,是同一个意图。
然而翻覆所知又哪有交集。唯一的盲点是宁玉姐弟同睿亲王迷离过往。
如若果真如此。那么一切,就都有了印证。
但若果真如此,他们,还会有相见之日么……
轩然阖上眼来,脸上驰过清冷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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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
新的马车牵了来,垂下的车帘里是蓄势待发的弩。
宁玉面色阴沉,坐上车后许久,终于低声问道:“沈……前辈,你是故意让我姐姐冒这个险的么。”
睿亲王的人,称呼上终不敢怠慢,然而这句话亘在心头,不得不问。
是他亲传要让婉萦和他们同坐一车。他初时还以为是在保护姐姐,现在看来不过是他局中之饵。
“你和婉萦身量轻,这样才能让左右车辙深浅不一,被他们认出。”
宁玉的眼神逐渐暗下去,一言不发地转了眼去,禁不住眼中喷薄怒意。
沈昌明沉默,眼底流过一抹锐气。
他要激发他的怒气。
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默默在睿亲王身前收敛所有羽翼。
然而他知道他少年的眼睛是在等待某个时机,一举复仇。
他没有证据。
他没办法在睿亲王面前戳穿他沉默背后的暗流。
沈昌明转头望向窗外。
所以他要他现在的怒意,来给他在睿亲王面前戳穿他的机会。
那个他视为天神一样的恩人,决不该这般被这样的阴郁少年摧毁!
宁玉望着他的侧影,嘴唇微微抿起来。
他忽地转眼,直直望向临渊。
临渊本自运气苦苦压制伤口,见他望来只得勉强一笑,额上却立刻滚下汗来。
宁玉望着他,眼中缓缓漫起冷厉目光。
那样子隐忍固执的眼神,眼神深处潜藏兵火交击的刀光血影。
临渊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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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马车找了农家停了。静悄悄收拾入睡,细碎声响散入夜中。
那农家也是安排过的,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精干。
知道短期内轩然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再度追来,沈昌明也乐得清闲,牢牢将临渊缚住扔在耳房便去休息,只留了几个手下守卫。
临渊微微苦笑。这般自负总是别有用心,漏洞百出的防范证明了成竹在胸的自信。他是要用这样的无视磨灭他的骄傲,只可惜他早已算定结局。
精钢镣铐磨破伤口,殷殷的血渗出来。他吸了口气,倚墙坐好,催动内息流转。
依旧是断断续续不成体系,以致往日几日便可催合的伤,现今全要凭自己慢慢长好。
他忽然有些担心,这样的身体,只怕到了汴梁,也来不及修养好。可是没有他的最后一击,又怎么给宁玉近前睿亲王的机会?
有些烦乱。他不再运功,睁开眼来。
五蕴六识一开,便听到门口低声争执。女子的声音静静哀求。
宁玉身边的那个富家小姐。
临渊有些诧异,微微坐直了身,牵动伤处,吸了一口冷气。
许是坳不过,那守卫转身让开了门来:“萦小姐小心,小的便在这里守着。”
门口的女子微一低头,抿起的唇间一抹羞涩,点了点头。
临渊略微有些惊讶,忙起身相见。方一动牵动伤口,吸了一口冷气,动作便也是一僵。
婉萦忙放下药转身扶住:“柳少侠不必多礼。”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临渊微微笑了一下。
婉萦面上一红,松开手来,局促道:“夏日天热,伤口易感染,恰巧……恰巧——宁玉我们还备着伤药,便送来些……”
说至后来,已是面红过耳。
“多谢小姐挂念,”临渊微笑着,清朗的眼睛宽和沉稳。
“嗯……”婉萦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般贸然前来。
这样……成什么样子……
临渊见她慌乱如此,不禁微笑:“在下柳临渊,不知小姐作何称呼?”
“小女宁婉萦,宁玉的姐姐。”
临渊微微挑起眉毛来:那样阴沉狡诈的小鬼,竟然会有这样温柔娴静的姐姐。
婉萦知他所想,也不禁微笑:“我们两个不大像是么?”
“呃,”不防被猜中,临渊只好承认,“是。”立即又抢着补充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还望……”
婉萦一笑,方才局促也缓和不少:“哪里。大家都这样说的。”缓了缓,笑容减了半分,黯然道,“父母走得早,难为玉儿一个人撑着整个府第……”
临渊又怎会想不到。只是此番听她说来,竟是更添愁苦,一时也讷讷不知所对。
仿佛自觉失言,婉萦抬头转了话题:“不提这个呢。我看看你的伤口……”话未说完只听门外黑衣轻咳一声:“萦小姐,耽搁太久的话,宁王爷会着急的。”
不动声色的逐客之令。
婉萦面上一红,站起身来,嘱了临渊要如何上药便匆匆回房去了。
那黑衣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去向沈昌明报告什么。然而婉萦还是不免心下惴惴,后来便常将药交给守卫的黑衣,不好意思再进屋去。
这般行了半月,临渊脸色却益发苍白,身上一套青衫似也日渐宽大起来。
婉萦远远望见,心中没来由一紧。
曾是那般沉稳温润的剑客,如今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若真是叫那睿亲王得了天下,又不知有多少人要被这般折辱。
她很有些担忧是沈昌明有了命令,不允黑衣为临渊上药,白白耽搁了病情。然而若去问他又未免难逃怀疑,给宁玉惹祸上身。连着几日眉头紧锁,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宁玉见她如此,竟是嘻嘻哈哈怂恿她去照料临渊。婉萦面上一红,伸手便去拖他。宁玉笑容稍敛,挨她坐好,低声道:“我们若是有意不去反倒要被看做避嫌。不妨,你这般去,倒叫他猜不透我们——”
婉萦一怔,看向幼弟的眸子里不自觉又泛出空茫疼惜光采。宁玉不忍见她如此,扯了她手笑道:“而且,阿姐这么多年来,也少见会对外人如此……”
“胡说!”婉萦知他心思,与他笑闹,再不提方才之事。
二人笑了一阵,婉萦笑容渐缓。宁玉看她半晌,叹气道:“阿姐,你又在想他什么?”
“他”自是临渊无异。
婉萦回神,勉强笑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我在想……可有方法使他不死?”
宁玉顿了顿,沉思道:“不死——自是容易……可是若一击成功,剩余侍卫近前,到时候带他逃离也同样辛苦……”
婉萦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强笑着抚了抚宁玉的脸。
那日后,婉萦再去临渊处便也觉自然得多。沈昌明不时故意在宁玉面前提起,宁玉只是淡淡微笑:“女子家的事情,小弟也猜不透。”沈昌明无法抓得宁玉把柄,也只得忍气吞声,假作不见。一路行来,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