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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相逢 ...

  •   1994年夏天的某一天清晨,也许是昨晚下过雨,空气潮湿度大,周边林区里都起了白茫茫的晨雾,一眼望去世界都好像模糊了。

      四岁的秦霜野懵懂地拉着宋思娣粗糙的手慢慢悠悠走在通往远方小镇的农村土路上,时不时有人开着拖拉机从她们身边经过,对于宋思娣以及村里其他这种被骗来或拐卖过来的女人,整村人都是格外注意的。

      “陶璋他媳妇,赶集去啊?”

      宋思娣抬手调了一下斜挎包的松紧,闻言从容自若道:“啊,是婶娘,我就这么想着刚好手里有点闲钱赶紧给拿去买点有用的,别再被我男人给拿去买白.粉。”

      面前的老太太狐疑地瞄了眼她牵着的秦霜野,随即笑道:“昨儿小辉才走,今个就把闺女拉出来走走了啊。”

      宋思娣扶着秦霜野的肩膀把她拉在自己面前,拍拍女儿的肩膀:“嗐,以前都是带小辉去赶集,我一想也得把小霜带出来看看世面,小辉这事也甭提了,都是我这个当妈的看不住。”

      说罢,低下头掐了掐秦霜野的脸,说:“快,小霜,叫婆婆,咱们家和他家有亲的。”

      秦霜野只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奶奶,一个劲地往母亲怀里钻,圆滚滚的大眼睛泛着水光。

      宋思娣只好无奈地说:“哎呦,现在的小孩怎么都不爱说话了啊,没礼貌,行了,还得赶路,就不多说了啊,婶娘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哈。”

      老太太点点头,随即发动拖拉机离开。

      宋思娣一早起来就收拾了件简单的行李就打算找个借口偷跑出去,而那畜牲昨晚又喝高了正好还在呼呼大睡,趁着这个机会走是最好的,谁知道秦霜野这个拖油瓶看自己这样就拉着自己衣角使劲哭,她害怕那人醒了就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带着她出去。

      母女俩走到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此时这片地方人少得很,只有对面有个男人开着个老式摩托车挂着一大串气球在吆喝,宋思娣把刚才买的那串糖葫芦以及几块钱塞到秦霜野手里,蹲下身握住秦霜野清瘦的手温着声说:“妈妈待会得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给你买糖吃,你不要怪妈妈知道嘛?也是你自己倒霉非得投胎到我这,以后也别说你有个妈姓宋。”

      秦霜野当时只是眨巴着眼,吃着自己从来没有吃过的糖葫芦听宋思娣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但很显然大部分都是把产生这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她那废物老爸与她这个女儿运气背上面去了。

      片刻后宋思娣看这女儿还跟之前一样傻愣愣的不说话,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无声落下后,她松开手站起身,耸耸肩,随即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摩托车:“小霜,你在这等妈妈一会,我去给你买个气球好不好?”

      秦霜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脏兮兮的手掌抓着糖葫芦吃剩下的竹签子就猛地点点头,宋思娣笑着跟她挥挥手,随即扭头就大步朝着那辆摩托车走去。

      秦霜野从未如此高兴地笑过,因为她也可以有之前妈妈只给弟弟买的玩具了。

      可下一秒宋思娣就扶着那个男人的腰一骨碌坐上车,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响起,那个男人就载着宋思娣一去不回头。

      秦霜野拔腿就跑上去,还差点被过路的三轮车给撞到,嘴里大声喊着“妈妈”,可无论她怎么跑怎么喊都无法追上他们,甚至还被凸起的石头给绊倒,手掌膝盖瞬间擦破皮,于是这样她就只能趴在地方哭着看妈妈离自己越来越远,以及摩托车上的那一大串气球松开飞上天空。

      最后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也许是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也许是被过路的领居看到捎回去了,但一到家迎接自己的不是父亲的拥抱,而是一抬头就能掉落在自己脑门上的烟灰与耳边的谩骂抽打声。

      妈妈是个小气鬼,明明说好了要带着她去赶集给她买好吃的,到最后却跟着卖气球的叔叔一起飞走了。

      不过还给她留下来一个能够召唤她的方法,那就是把爸爸喝酒剩下的玻璃瓶用折好的星星给填满,只要填满了妈妈就能回来了。

      ·

      “你是她什么人?是家属就过来签字。”护士一脸不耐烦地拿着个硬壳报告夹问。

      楚瑾闻声微微一怔,原本准备脱口而出的爱人二字又瞬间缄默,也确实,她明明和秦霜野什么关系都没有,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就只能是同事或者说前女友了。不过护士刚才看她自己明明也伤得这么重还要来求着主治医师救救现在正躺在急救室的秦霜野,这次任务结束后伤员按照危机程度划分开,楚瑾是抱着秦霜野坐着直升机被紧急送到当地第一人民医院的。

      血管科、急救科、外科等科室的医生轮番上阵都无法把秦霜野从死神手上拉回来一点,虽说现在还有生命体征但却很微弱,目前她失血过多正在休克并且脑内还有一块淤血,刚被下了遍病危通知书。

      但现在连签字的人都联系不到。

      宋思娣所在的城乡镇离这算近的了,可陈局就是联系不到这女人,楚瑾也没办法替秦霜野生气,因为秦霜野在宋思娣那里就等同于去世,三年间没有这个便宜女儿的一点消息,是个正常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她就是死了或者是铁了心的要断绝关系。

      秦霜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

      楚瑾愣神时从身后探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随即就听见自己老爸沉着冷静的声音:“现在里面躺着的是我们警方安插在中缅边界埋伏了三年多的卧底,你们务必要把她给救回来,什么时候最近的国际航班起飞,那批从德国运过来的设备就得什么时候到!”

      护士也不再多过问什么,匆忙的背影随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雨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手底下那堆训练有素的急救科的医生护士,但看到秦霜野选择的样子还是把她给吓了一跳,从手臂以及其他什么地方淌出来的鲜血慢慢蜿蜒到地面或者被褥上,一旁各种各样的仪器发出来的声音滴滴答答一下一下刺痛着所有人的耳膜,包括上面显示着的数值一起。

      “其实她这个情况我是不建议做开颅手术的,一是她是凝血障碍体质,二是一般做这种手术死在手术台上的概率比活下来的大,如果成了的话也有可能就成植物人了。”林雨桐捏着报告夹的一角,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对着楚瑾以及其他警员说,“所以说,还是建议保守治疗,看看她自己能不能扛过来了,不过前提是她得有一个求生的欲望。”

      楚瑾明明自己也伤得很重,但却不顾自己老爸用力把她推上急救床以及各位警员的劝阻也要在这等到秦霜野抢救结束。

      林雨桐朝着她扬了扬下巴,说:“小瑾,我们也还在努力,刚给她输了3000毫升的血,目前血是勉强止住了,其他的我们尽力而为。这里是医院,我们肯定是不会让她就这样死在这的,不过你们也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你也得去检查一下。”

      楚瑾整个人都在发着抖,一晚上秦霜野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光是被这吓得也不轻,她嘴唇微动,站直身体勉强让自己的背和墙分开,可才微微举步朝着林雨桐走过去,她眼前一黑,这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

      “来人!快!快!”林雨桐转身就喝道。

      刘天生摁着邵闵的肩膀把这小姑娘推出去,嘴里边说道:“快去叫楚厅和陈局!再把敏姐也通知一下,快啊!”

      ·

      “阿爸?”开裂的木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端着盛着见底清粥的豁口碗的小姑娘,身材瘦弱,皮肤苍白得不正常。

      见躺在床上的男人没有反应,她才举步走进去。

      她一骨碌跑到墙角放着的咸菜缸那取了一勺子腌制得黑黢黢的咸菜扔在粥里,搅了搅后就放在床头柜上,随即转身跑出去,未几端回来一盆凉水。

      在满地药盒和针头里,秦霜野勉强找到一个位置放那盆水。

      她麻溜地撸起袖子把一条流苏毛巾扔进水里泡了几秒,随即拿起来拧干捏在手里,转身给那男人擦拭身体,点着皮肤上流出来的脓液,不一会整条毛巾和水盆里的水都变得褐黄褐黄的。

      秦霜野对于每天要给她爸擦拭身体这件事做得很得心应手,而她虽然看起来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不仅是这些,她还能端着凳子爬上灶台烧火做饭以及其他的家务,虽然从来没有人会夸她能干懂事,她也仅仅只是庆幸这次擦得很好,她爸也没有往常那样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过就是很奇怪,这几天她爸都没有力气再打骂她了,整日都是躺在床上不动,昨天还有声音的,整间狭小的房间里满是难以言喻的气味,在盛夏午后竟然萌生出些许凉意,让秦霜野透不过气来。

      其实从外表上来看,她爸那具干枯瘦弱到皮包骨头的身体只能勉强叫做人,更切贴些的话应该叫他怪物或者尸体。

      不过小姑娘不懂这些,因为实在是太小了。

      秦霜野把那盆水端出去洒了,过会回来给他喂一天一餐的饭,今天煮粥时小姑娘就在发愁米缸已经见底了这件事情,以至于她都在想要不要明天再去找陶阿婆再借点米,虽然还是会担心被那家人给赶出去。

      没事没事,只要一点点就好,她爸喝粥就行了,她继续啃她的野菜根。

      她把脸盆放回院子那棵龙眼树下边,抬手伸了个懒腰,忽然看见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拿着酒瓶子浩浩荡荡地大步走到她家门口。

      秦霜野打了个寒颤,随即拔腿跑回屋子里把他爸那个房间的门锁上,自己躲进厨房的橱柜下边的小空间里躲起来。

      不知道那几个男人闯进院子里骂骂咧咧说了什么,而后就听见□□的声音,她对于这些事情已经很习惯了,他们是她爸的债主,她爸为了吸毒欠了一屁股债,于是秦霜野对于这种躲债的方式还是很熟悉的,之前她爸还能走的时候会带着她上山躲几天。

      秦霜野捂着嘴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间房门给踹开了,而后冲进去,有碗掉在地上碎掉发出的声音,也有啤酒瓶瞧在身体上发出的沉闷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才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大抵是觉得这趟来看到她家家徒四壁没有拿到任何值钱东西吧。她又趴在下面等了一会,确认他们不会再回来之后就蹑手蹑脚地爬出来,拍拍破衣服身上沾的灰尘和蜘蛛网后就举步朝着她爸跑去。

      屋子里飞着好几只苍蝇,它们发出的那种嗡嗡嗡的声响让人感到有些心烦意乱。

      秦霜野有点可惜那个碎掉的碗和里面盛着的最后一碗粥,随即抬头去查看她爸的情况。

      “爸?”秦霜野试着喊了一声。

      她爸没有反应,瞳孔早已翻起了白眼。

      “阿爸!”秦霜野提高了声音,最后抖着手去晃男人的肩膀,她虽然对他没有一丝好感,但面对可能要失去世上唯一亲人,五六岁的孩童还是会展露出无助与恐惧。

      与平日不同的腐臭味在整间房子里蔓延,秦霜野凄凉尖锐的声音传到了左邻右舍的耳朵里,窃窃私语声瞬间四起:“阿爸——阿爸,你看看我!“

      秦霜野抓着他干枯的手,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阿爸,我求求你……你醒醒好不好,我会好好听话,你别睡,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别丢下我……”

      记忆化作碎片,随儿时在村庄稻田里四起的风而被吹向灰青色的苍穹与地平线外的远方。

      “白.粉妹!”

      有人在骂她,也有人直接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对她的不满。

      秦霜野坐在孤儿院低矮的土墙上望着远处如绸带般横穿过田野的江水,随即低头揉了揉被石头砸得生疼的脚踝。洗得发黄的白裙随风扬起,远方大片大片的罂粟花田在阳光下泼泼洒洒。

      “小霜!”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骨碌翻下土墙,拔腿就朝着和那个人秘密基地跑去,水沟里的水在翻涌,就连秋风也无法撼动她一心奔向儿时唯一朋友的心。

      林见晨朝着她张开双臂,秦霜野扑进他的怀抱。

      她听见他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小霜。”

      ……回家了?秦霜野浑浑噩噩地想着。

      但思绪却被强烈的疼痛撕扯得断断续续,她听见铁轱辘滚过医院光滑的地板发出的声响,但好像自己床边却没有一个人,所有的雀跃与喜极而泣都不属于自己。

      “送ICU监护。”

      ·

      2003年1月27日,很平凡的一天。

      秦霜野如往常一样下了柔术课就打算去找秦骇一起去练琴,脚步轻快地走到秦骇房间门口时却听见秦蔚那又粗又哑的声音,趋于好奇,她耳朵贴着门听了一会,在发现内容是关于自己的就更不愿意走了。

      “阿骇,我这边有个到美国留学的机会,你后天就好动身了。”秦蔚对着秦骇说,甚至听起来并不是来问他意见,反而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私自规划好了儿子的未来。

      秦骇则对这个留学机会感到很开心,应下之后又想起秦霜野:“那霜野能跟着一起吗?”

      秦蔚当然是不允许的,秦骇闻言改口拒绝,但下一秒却遭了自己父亲的一耳光:“原本你回来是理所应当,而破格把她带回来就已经是我仁至义尽,本来这个机会就难得,脑子简直有问题。”

      秦骇也是个不怕事的,直接顶嘴道:“那我不要也可以,我在哪里都能学得很好!”

      秦蔚提高了几个分贝:“她他妈的就是个累赘,行啊行啊,你明天就趁早带着那婊.子从这里给老子滚!我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是累赘,我会拖累他的。

      秦霜野捂着嘴想着,身体靠着门慢慢往下滑,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淌出来,过会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在朝着门靠近时又忍着韧带撕裂的疼痛站起身一抹眼泪迅速离开。

      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循环播放,尽管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这句话,但也是她自我理解,或许本就是这样,她是个很没用的人,遇到问题就只会哭,现在还拖累了别人。

      想起当时她爸的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就是她躲起来了,没有勇敢地冲出来,懦弱、没用,就连在学校受了欺负也只能是她活该。

      装满大白兔奶糖的罐子被她摔得四分五裂,玻璃碎片飞出了好几米远,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这么狂躁,她只听见自己对秦骇说:“你要是真的能研究出与众不同的新药,有新配方,还是新状态,我就真的算佩服你,而你现在呢,就只会干等着,有机会也不会争取,我真的很恶心你。”

      “哥,”秦霜野往后退了两步,轻轻地说,“你出国读书吧,别来找我了。”

      过了两天有人来接秦骇去机场,一家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别墅门口看着秦骇坐上车,秦蔚拍拍吴拙的肩膀,示意他跟着秦骇一起过去,也要务必看好他。

      秦酒鹤也只是比秦霜野大了四岁,十七八岁的姑娘就是爱美,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送弟弟,身上的裙子一看就价格不菲,这和旁边灰头土脸的秦霜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吩咐好其他的事情,不等秦骇有空和秦霜野再说几句话就招呼司机快点开车,以免赶不上飞机了,秦霜野回过神来就追上去,无论秦酒鹤怎么拦都拦不住。

      她不断伸出手去够秦骇的车窗,最终都无济于事。

      最终停下来时还被赏了两个耳光,不过这也意味着从今往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后来就被送到北桐定居,当时秦蔚还想着给她找一户人家寄人篱下,但住了一年之后秦霜野在学校的开销越来越大以及她的抑郁症的药钱和检查费,并且那户人家的小孩也总是欺负她并把锅通通扔在秦霜野头上后,所谓的母亲就把她拉在楼下说:“我们没有义务要养你,所以你以后最好还是听话点,不然就给我走,知道嘛?”

      我们没有义务要养你。

      秦霜野不太记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后来讲了其他的话了,全程就只是沉闷地低着头凝望着自己的鞋子,心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但最后发现没有一个人愿意要自己。

      好死。

      ·

      得亏楚瑾抢救及时,不然就麻烦了,不过这姑娘身体素质还挺好,住了三天ICU就能下床颤颤巍巍地扒着墙下地走走了,但就是秦霜野的状态还是那样,前几天都能收到病危通知书,后来慢慢平稳下来就一直在昏迷状态,一个星期了还在ICU里躺着。

      倒是王敏发挥了她的钞能力,给她安排了个VIP病房,本来也只是按照普通警员那样住在普通病房,三年多没见了王敏和秦霜野的关系可以用陌生人来形容,但拗不过她闺女楚瑾的要求。

      但是从始至终来探望秦霜野的也只有楚瑾一个人,省厅的那几个也仅仅只是来看看秦霜野有没有醒,然后好安排审讯。

      而宋思娣在抢救结束的第五天才姗姗来迟。

      “是这吧?”宋思娣牵着儿子女儿在医院走廊里左顾右盼,试图找到秦霜野的那间病房,在看见楚瑾时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诶,楚支队长。”

      楚瑾闻声扭过头去,看到他们三个嘴边勉强扯起一个笑容点点头。

      秦霜野现在还是在监护病房,由于前几天要求是无菌环境,楚瑾只能隔着玻璃看她。

      “阿姨,没转病房前暂时不能进去探望,望您谅解。”楚瑾脾气很好地解释了一下。

      严玥趴在玻璃上往病房里望,另一个小儿子有些不耐烦地靠在墙上刷着手机,宋思娣有些尴尬地笑道:“没事,就来看看小霜,前几天警察的电话打过来我以为是诈骗电话,诶你说这么久没联系的人了,突然大半夜打电话告诉你她还在真的够吓人的。”

      原本三年前那个新闻宋思娣是知道的,以至于她一直认为秦霜野投靠毒枭并且还死了。

      楚瑾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目光转向秦霜野。

      监护病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浓烈的消毒水味充分浸润了楚瑾的肺部,秦霜野安安静静地面对着天花板躺着,也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哪怕是正确尺码的病号服套在她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每呼吸一下氧气面罩上就会蒙上一层白雾,尽管它很微弱,病床旁边还摆了一些监护仪器,正有规律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昨天是元旦,楚瑾是第一个对她说新年快乐的人,尽管秦霜野听不见。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玥玥还有个绘画班要上,我们先加个微信,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宋思娣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随即抬头朝着楚瑾笑了笑,显然是在表示自己的歉意。

      楚瑾回过神,边点头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好友添加成功。

      宋思娣把手里提着的那袋苹果塞到她手里,一直重复着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您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楚瑾推脱回去,“要是阿野醒了,我会通知你的。”

      “那就谢谢楚警官了。”

      楚瑾抱臂望着母子三人的背影,夕阳把他们的背影都渲染得有些模糊了,而她微微皱着眉,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2005年秋,初三开学。

      秦霜野的成绩当时在这所中学里算中上,但也不是特别拔尖,所以一年一次开学分班的机会她没有得到,还是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平行班里。

      对于成绩这件事,有些人把这个视如珍宝,在试卷发下来的时候就找成绩好的对答案,而不在意的真的是特别不在意。

      月考结束后的数学课有人在班级后面把试卷折成了纸飞机扔起来,少男少女的嬉笑声不绝于耳,当时的老师上课没有扩音器,于是只能靠着自己大声吼叫,但数学老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学生们的心里等同于管得不严的糟老头子,所以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数学老师也看清楚这群人了,也只能说着还有不到一年就是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了,似乎想要靠着这种心灵鸡汤让他们回心转意好好学习。

      “鸡哥,你吃西瓜吗?”小胖子把一块西瓜凑到最后一排的那个染着鸡窝头的少年面前,房嘉吉靠在窗前托着手凝望着他。

      少年摆摆手,把目光悠悠转向了前桌的秦霜野,都说他们喜欢找软柿子捏,而他自然而然也不例外。

      秦霜野的性格沉闷,每天说的话基本不超过二十句,只会坐在位置上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由于她长得高,老师只能把她调到后排待着,但后排基本都是不学习的,秦霜野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们。

      这个鸡窝头少年曾经见秦霜野有这么几分姿色与她经常被以房嘉吉为首的女生欺负就骑着摩托车在放学路上堵她,想要秦霜野做他女朋友,并且承诺无论她出什么事都有人保她。

      可是秦霜野和那些女生不一样,她只能很有礼貌地拒绝了,一把推开他背着书包默默走远。他以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兜里的小皮筋都准备好了,谁知道这小娘们竟然当众拒绝,这让他在兄弟们面前下不来台面,所以就处处针对秦霜野到现在。

      开学调座位竟然还分成了前后桌,所以就更加容易了,时不时就揪一下人家的马尾辫、踹一下人家的椅子腿,不过秦霜野也是个很能隐忍的人,一直没有反抗,认真听老师叽里呱啦地将书上枯燥的内容。

      鸡窝头把注意力放在秦霜野不小心滑落的领口上了,上面赫然有根细带。

      数学老师开始找人回答问题,这老头随机抽学号,第一个喊到的就是秦霜野。

      秦霜野回过神,拿起试卷准备站起身。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她背后响起,肩带回弹到皮肉上的感觉有点点疼。

      教室里沉默几秒之后不知道是谁开始笑,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了,秦霜野不知所措地站着,脑袋慢慢低下去了,后面的始作俑者别有深意地笑着,和旁人不一样的节奏与声调。

      下课后秦霜野收拾好课本,从书包最小的夹层里拿出一片卫生巾疾速塞进袖子里后就低着头快步朝着卫生间走去。

      她想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着,可总是事与愿违,感觉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心怀鬼胎。

      回来时她调整好心态打算继续上下一节课时却发现以鸡窝头为首的男生在翻自己的书包,里面放着的所有书都被倒在地上,房嘉吉还把一杯水倒在上面,鸡窝头从小夹层里猝然翻出几片卫生巾。

      秦霜野冲上前去,似乎是想要从他手里夺下来,而他则变本加厉地带着别人开始起哄,甚至撕开包装:“哇,大创可贴哈哈哈。”

      没有人去跑去老师办公室告状,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只要这样干了就会被视为墙头草,后面获得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霸凌。

      突然一拳头挥在了他脸上,他错愕几秒后就被秦霜野拉住手臂死死往一个方向弯折纸,只要她再用力一些也许能直接脱臼,但他身边的那群狗不允许秦霜野这么欺负他老大,蜂拥而至地想要将两人拉开。

      秦霜野在周末训练的时候谁都可以打赢,她只是一直在隐忍,因为养父就这么警告过她不要惹事。

      后来她把他打到直不起身、倒地,秦霜野干脆也顺势倒下,一个鲤鱼打挺死死抱着他的手臂,害得鸡窝头连连拍地求饶。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所有人变作一哄而散的苍蝇迅速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就只剩下在地上纠缠的两人。

      后来请了家长,鸡窝头家境殷实,父亲甚至还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当时夫妻俩接到老师通知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学校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护在怀里,嘴里骂着秦霜野不检点。

      不过请家长的后果对于秦霜野而言并不是被骂一顿,而是他们知道了她没爸没妈没人要。

      秦霜野则把自己的诊断报告递给老师,而对面在发现老师慢慢在偏袒她后则说她是精神病伤人,班主任耐心地跟夫妻俩解释,鸡窝头满脸不悦地回怼班主任和秦霜野说:“有抑郁症了不起啊,那我也抑郁啊。”

      接下来的流程秦霜野记得不太清了,记得最清楚的则是班主任第二天私下找她谈话时的内容,有一句话使得她至今印象深刻:“要以德报怨,因为他们也会有创伤,你把人家打得这么重,现在也没法来上课,人家的心理阴影比你这个动手的要大多了。”

      霸凌者也会有创伤吗?他们不懂被人拽着头发摁进卫生间水池差点淹死的感觉,不懂被人堵在墙角猥.亵第二天所有人都在问自己被某某某干的怎么样的感觉,但心里就是有创伤。

      所以是我做错了吗?这个问题秦霜野想了一整天,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真的做错了,或许被害者是鸡窝头,而真正的霸凌者就是她自己。

      那天之后秦霜野变得更加沉闷,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每天只会埋头苦学,在期中考试时一鸣惊人拿了全年级第一甚至甩了第二名二十多分,她得到了老师的夸奖,也懂了只要自己一直拔尖就会有人注意到她的道理,学习学习学习,只有这样才会出人头地,不过这样也破格进入了重点班。

      结果就是她考上了一个所有学生难以企及的高中与成绩,中考状元换不来她的快乐,也成不了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那个学校里,她认识了一个很与众不同的人,那个人的身体里混着艳阳,像风一般自由桀骜。

      高一开学才刚一个月,秦霜野和楚瑾被迫成为了“一带一”同桌,即使两人都很不愿意和对方成为三年的互利互助伙伴,但拗不过王锦婷女士害怕出现棒打鸳鸯情节的心。

      也许是因为家教的原因,楚瑾并不认为身体的发育是羞耻的,反而大大方方地把一整包卫生巾放在抽屉里,秦霜野对她的这种行为感到有些不理解,但终究是羞于启齿。

      某天楚瑾的心情糟到极点,她没有一下课就拿着篮球跟着柯乔他们一起去操场占场地,反而在见完周公后就拿起放在凳子旁边的保温杯起身就去了茶水间,秦霜野看着她的背影抿抿唇没有说话,也只是起身走到黑板上写下今天的作业。

      在写完最后一笔时她听见身后的声响大了起来,扭过头去发现几个男生在翻楚瑾的抽屉,并把里面的东西放到桌面上了,秦霜野目光闪动一下打算出声制止,谁知道楚瑾拎着保温杯就站在门口。

      脸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水。

      那几个男生本想出声调侃,谁知道楚瑾从兜里掏出两张百万大钞扔在温吞课桌上,在温吞惊恐的表情中拿过人家的红墨水旋开盖子,而后当着他们的面撕开一片倒下去,电光火石间抬手就贴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临近上课,班上的人都到得七七八八的了,国粹声瞬间四起,楚瑾的还保持着没有表情的状态,而那个男生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了。

      楚瑾抬脚踹倒一张桌子,而后把一条腿搭在上面,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抱臂望着对面,语调平静道:“现在还好奇吗?你要是喜欢,出门左转,女厕所里还有很多。”

      三个男生哑口无言,倒是别的同学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楚瑾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扭过头去骂道:“怎么样?你们他妈是不是也喜欢啊?!”

      班里瞬间安静如葬礼。

      “你妈没教过你要尊重女性啊,噢,我忘记了你根本没妈,都不知道自己是和那玩意一个地方出来的了,真他妈的有病啊,果然人口大国就是人口素质普遍偏低,胎神一样。”楚瑾开口就是对对方的家人致以深切的问候,她大概是用尽了自己长了十五年攒下来的所有涵养才面前把脏字降低。

      “姐、瑾姐,我们知错了,以后不好奇了真的。”一直躲在那人身后的男生开口说。

      楚瑾却突然笑起来,而后纠正道:“叫什么姐啊,叫哥。”

      这让秦霜野对楚瑾的印象很乱,明明是个所有人敬而远之的小太妹,却有着比普通人更好的家教,在放学后她帮班主任搬那堆要用到的资料去往多媒体教室路过音乐舞蹈室时听见了悠扬动听的琴声,她朝着玻璃窗往里看,看见楚瑾一个人在里面自顾自地拉着她的小提琴。

      整个人好似在光中,从窗户吹进来的秋风将她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了,而这并不影响楚瑾,她只是认真地拉琴,甚至把身上的夏季校服穿成了和精致的演奏服一样的感觉,款款的旋律在上空盘旋环绕,随着时光迤逦而去。

      秦霜野当时觉得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天生就是那样的自信、自由,也无人能够将她的傲骨折断,混着狂妄北风的血液使得她有一腔孤勇,这也说明她这一生注定成功。

      ·

      秦霜野恍若在虚空中飘荡,碎片状的记忆在脑内飞速闪过,使得她一直困在过去,伸出手却够不到能够脱离的绳索。

      到处都是白色的一片,是光?是迷雾?

      但秦霜野却感觉不到一丝情感,就连恐惧都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自己混乱的想象中飘荡着,也不知会去往哪里。

      她唯一希望的只是——肉.身以及宣告死亡,而这是自己仅仅只值二十一克的灵魂。

      下一秒,她就看见了热闹的人群,他们簇拥着自己,但真正的她则在旁边观看,这种不真实感持续了三年多,第一次是自己想象她和楚瑾的婚礼但自己是宾客,着就像自己在看别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剧本,全靠她的想象。

      他们在欢迎自己回家,而他们则是那十九个队友。

      但她竭力跑上前却还是追不上。

      不能过去。秦霜野想着。

      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曾经是一个天真还可怜的小姑娘,踩着满地的沙砾追着母亲,望着心心念念的气球与母亲离自己远去,最后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剩下的狼狈身影;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曾经是一个在债主来家里而躲进橱柜底下的小姑娘,响彻村庄的变调喊叫最后变成凄凉哭号,跟着孤儿院的保育员,步履蹒跚地跨过开裂的门槛,最终走近盛夏尽头光中永远醒不来的梦魇里。

      在最无助的时候猝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也没有,小时候总对自己说想要的东西长大之后都会拥有,而穷极一生,秦霜野始终没有得到一切,她总是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样过完这一生。

      而现在,秦霜野觉得都无所谓,她只想跟着他们一起走。

      她扬起一个笑容,张开双臂朝着他们奔去,却发现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在雾里跌跌撞撞,终还是找不见尽头。

      他们朝着自己挥挥手,欢呼雀跃地喊着“再见”。

      为什么你们还要丢下我一个人?秦霜野痛苦地想着。

      一丝微光划破茫茫白雾,最后撕裂成一道大口子,秦霜野被这道光刺痛到闭上了眼睛,有一双手从光中探出,一把抓住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拼尽全力将她拉出深渊。

      原来拼尽全力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人也会被光刺痛。

      ·

      楚瑾靠在秦霜野的病床旁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翻看着一本刑侦专业书籍,甚至还拿着一支荧光笔在上面标注着重点,仪器发出的有规律且平稳的声音在楚瑾耳边,输液瓶里的清澈药液一滴一滴缓缓落下。

      今天北桐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如流金般淌到秦霜野的病床上,将所有事物的边界都弄得模糊了,窗外电线杆就像五线谱,而落在上面的麻雀就是上面的音符。

      一月份的北桐湿冷湿冷的,有几天这样好的阳光属实是意外了,楚瑾轻轻合上书将它放在床头柜上,起身探了探空调的温度,低声叹了口气后微微俯下身打算给秦霜野掖好被子。

      秦霜野昏迷的第十三天,一月九日。

      医生说要是半个月内还没醒的话就得考虑是不是植物人了,这东西得靠秦霜野自己的意志和身体素质了,也许人家只是觉得很累,想多睡一会。

      楚瑾望着她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把凳子拉过来抬手握住秦霜野的手捏着人家的手指开始安静地将上面的指甲油卸掉,半个月了,秦霜野的指甲长长了,现在看起来有留白,也该卸掉了。

      卸掉左手的之后楚瑾抬起头,发现秦霜野的睫毛颤动频率有些不太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楚瑾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像是马上要冲到自己的嗓子眼。

      未几,秦霜野睁开了眼。

      “阿野!”楚瑾握紧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谁啊?”

      但秦霜野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医院洁白干净的天花板,眼神里像是刚下了一场白茫茫的、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大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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