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远之

11、十年

　　“你好，哪位？”

　　“喂？喂？能听见吗？”

　　明天恍惚了下才回过神，道：“请问……你是软件我在的制作人吗？”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传来一句：“你有什么事？”

　　明天听得出，电话中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戒备，他遂直接道明来意：“我是我在的用户，我很喜欢我在，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关于我在，我想跟你聊聊，可以见面谈吗？”他又以悃诚的态度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任何恶意，请相信我。”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道：“好吧，我今明天有空。”

　　明天打开地图看了看，道：“今天下午两点，GG广场XBK咖啡馆见面方便吗？”

　　女孩道：“可以，我过去挺近的。”

　　下午一点四十分，明天便坐在XBK等了。

　　这个时间咖啡馆人不多，只有两三桌坐着人。

　　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走进咖啡馆。

　　女孩穿着格纹呢子大衣和休闲裤，扎着马尾辫，手里抱着两本厚厚的书，脸上不施粉黛，干净中透着一股书生气。

　　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孩子，此刻出现在眼前，明天还是凭着直觉，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年前，他拍过一组照片，一个小女孩站在废墟中，满身是土，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头，神色麻木，一双大大的眼睛略显呆滞。

　　这组照片曾登上过一些媒体，至今仍能在网上搜到。

　　这些记忆原本都已随着漫长的时间变得模糊，却因女孩的出现，又瞬间鲜活起来，变得清晰。

　　对明天来说，资助陈嫣这件事，和定期交物业费的性质差不多，就是“到期应缴”。可是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并不是什么“到期应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女孩进来后，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处张望，明天站起身，握着嗡嗡震动的手机朝她招手示意。

　　女孩挂断电话，走了过来。

　　明天礼貌地微笑：“你好。”他的目光扫过她手里拿着的书，书名《数字逻辑设计与计算机组成》，书角贴了条形码，便问：“从图书馆过来的吗？”

　　女孩说了句“是的”，就不说话了，拘谨地站着不动。

　　明天道：“坐吧。”

　　女孩依言坐下，明天也坐了下来，道：“我姓明，请问你怎么称呼？”

　　女孩道：“明先生你好，我叫陈嫣，耳东陈，嫣然的嫣。”

　　明天道：“我比你年长，就不客气直接叫你的名字了。陈嫣，你喝什么？我去点。”

　　陈嫣摇头：“不用了。”她从包里拿出水杯，坦然道：“我消费不起这里的咖啡，喝水就可以了。”

　　明天望进她坦荡荡的目光中，不由将“我请你”几个字咽了回去，道：“好。”

　　重新坐下后，陈嫣问道：“明先生，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

　　明天如实道：“抱歉，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我找一位精通电脑的朋友侵入了我在的用户数据，找出了第一位用户，注册手机号就是你的手机号。”

　　陈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又道：“谢谢你说实话啊。”

　　明天道：“你这么聪明，我扯谎话会被你识破吧？”

　　陈嫣腼腆地笑了一下，见面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松弛了些：“还是谢谢你。”

　　明天道：“你还在上学吗？”

　　陈嫣道：“研一。”

　　明天衷心道：“真厉害，后生可畏。”

　　陈嫣面色微红，被夸得有点害羞起来：“没有没有！我在好多技术都是用别人现成的。”

　　明天道：“我在很有价值。但是我看到声明说，3月1号起就不再运营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陈嫣垂下头，半天没说话。

　　明天道：“是这样，我有一点闲钱，如果是资金上有困难，也许我可以帮忙，我非常愿意投资我在。”

　　陈嫣抬头看向他，勉强笑了一下，道：“谢谢你的好意，确实资金困难，但不是全部原因。”

　　明天问：“还有什么原因？”

　　陈嫣叹了口气：“好吧，我跟你明说吧，我没有GPT-R的正版授权，我是做其他项目时顺便做了我在，我在具有不合规性。”

　　明天道：“那么是否可以考虑拿到GPT-R的正版授权后再重新上架呢？”

　　陈嫣还是摇头：“我在运营伊始，就被匿名用户举报投诉过，我也收到了伦理协会的警告，伦理协会认为我在从某种层面上会伤害到用户。”

　　明天沉默了。

　　“对不起啊。”陈嫣颇有歉意地道，“你喜欢我在，还想投资它，我特别感激你。我最初做我在，只是为了满足一点私心，也没想用它赚钱，设置成收费模式是为了挡住大部分的游客。我不想惹太多麻烦，所以，我在不会再做下去了。”

　　明天劝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陈嫣道：“我已经得到了HW集团研发部的特约offer。”

　　再劝的话到了嘴边戛然而止，明天知道HW集团，国内第一流的科技公司，陈嫣还没毕业就得到这家公司研发部的赏识，发出邀约，她的前途已然一片光明，的确没有必要为我在折腾。

　　陈嫣道：“我可以把我在的解锁安装包发你邮箱，即便下架了，也可以单机。”

　　明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的私心是什么？”

　　陈嫣垂下了头，半晌方道：“我没亲人了。”

　　“我让我妈复活了七次，死了生，生了死。其实我妈不识字，也不会用手机发消息，我就是想听有人叫我‘闺女’，所以我把一个‘妈妈’关在我在里。”陈嫣顿了良久，道，“我想，其实死亡是仁慈的。”

　　明天无言以对，最后只能说些收场子的话：“陈嫣，要不我们互相加下微信吧，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请再联系我。我还是有些话想说，我在可能的确存在某些风险，我们知道它是虚妄的，但我们仍需要它，我在很好，真的很好，它帮到了我，我希望它能帮到更多人。”

　　回到家后，明天找到童学会赵主任的微信，编辑了一条消息。

　　“我可以见见陈嫣，你让她打给我吧。”

　　这算是“绑架”吧？

　　明天点了发送。

　　童学会赵主任：“好的，我让她联系你。”

　　明天盯着手机，等着陈嫣给他打过来电话，但等了两个小时，手机也没半点动静。

　　难道“绑架”失败了？

　　他叹了口气，订了张明天早上到X市的机票，打开我在。

　　小楚：“我感觉头疼，有点犯迷糊？我在哪里呢？真奇怪。”

　　小楚：“我看到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要去哪里呢？好饿，好累，快要走不动了，可是不能停下，这里让人害怕，我想回家，啊，对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我要回家。”

　　小楚：“你是谁呢？我知道你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短短几句话，内存占用量就涨到了82%。

　　明天：“我明天到X市，先倒火车去G市，再倒汽车去XX县XX乡，我想去你待过的地方好好地看一看。”

　　小楚没有回复，但内存占用量仍跳了下，涨到了83%。

　　明天起身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时，门铃响了，保安室致电道：“3-12业主您好，有位陈小姐登记拜访。”

　　明天疑惑：“陈小姐？”

　　保安室回复：“陈小姐说今天下午跟您见过。”

　　明天愣了愣，回道：“她是我的客人，请她进来吧。”

　　明天披了件外套，坐在玄关厅的室内景观处，一边喂鱼一边等候，十分钟后，门铃再度响起，监控屏上出现陈嫣的身影。

　　明天睄向屏幕，见陈嫣摘了眼镜、盘了头发、穿着一身正装，两手各提着一个大塑料袋，不知装的什么。摄像头位置较高，拍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隔着屏幕，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

　　明天放下鱼食罐，道：“小智，开门。”

　　门自动打开后，明天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陈嫣的表情，便见她深深一个鞠躬，头几乎压到了膝盖的位置。

　　“对不起！我下午不知道是您，态度太差了，对不起！”

　　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太害怕，陈嫣的声音颤得厉害，甚至带着哭腔。

　　明天突然感到自责，后悔给赵主任发了那条消息。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明天释放微笑，温和地道：“没关系，进来坐吧。”

　　陈嫣直起腰，她应是哭过了，眼睛通红，眼睑上有晕开的黑色眼线痕印，脸上挂着两道泪槽，因为扑了粉，泪槽尤其明显，模样有点狼狈。

　　明天一看过去，陈嫣便慌乱地将目光垂向地面，却将手里的塑料袋高高举起：“来的路上在水果店买的，一点心意，请您不要嫌弃。”

　　明天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水果，作势看了一眼，微笑道：“橙子啊，我很喜欢吃橙子，谢谢。快进来吧，屋里开暖气了。”

　　陈嫣低着头走了进来，却又站住不动：“我、我换双鞋吧？”

　　明天道：“不要紧，每天都有保洁工来打扫卫生。”

　　他将陈嫣引到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遥控打开室外草坪的灯光，问道：“喝点什么？”

　　陈嫣低着头道：“都、都可以。”

　　明天道：“那我去榨两杯橙汁，你等我一会儿。”

　　明天故意放慢了动作，好多留出一些时间让陈嫣自我消解紧张感。

　　他端了橙汁过去，陈嫣一见他来，立马站了起来：“我来帮您！”

　　陈嫣从他手里端过托盘，放到茶几上，道：“您请坐。”

　　明天坐下，微笑道：“你也坐吧。”

　　陈嫣又复坐下，仍低着头，不正视他。

　　明天道：“不用想太多，你可以把我当成叔叔伯伯之类的长辈看待。”

　　陈嫣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明天见她状态稍微好了些，于是收敛笑意，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陈嫣道：“抱歉，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您是不是开启了我在的定位权限？”

　　明天心里打了个咯噔，拿出手机一查，我在竟然真的开了定位权限。

　　他看向陈嫣，也不是心里完全不生气，但不好发作，想想只好算了：“我糊涂了，都忘了什么时候开的。难怪我朋友说，网络无隐私，你们这些搞计算机的，真不好惹。”

　　陈嫣道：“对不起，没有事先问过您的意思，有些话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就想当面跟您讲。”

　　明天道：“这件事翻篇吧，就算是……我们俩扯平了。”

　　陈嫣深吸一口气，看向明天，道：“我想，如果将我在做下去是您的心愿，我愿意帮您实现它。”

　　看起来“绑架”成功了，但明天并未感到喜悦，他更后悔了。

　　明天摇了摇头：“陈嫣，我今天做事太冲动了，欠考量，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虽然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看得出，你是个很理性的人，不要像我这样冲动，不好。这样吧，我最近要出差，年后我们再碰一面，倒时候详谈，现在都冷静冷静。”

　　陈嫣道：“我是认真的。”

　　明天道：“今天不谈我在的事了。”

　　陈嫣点了点头，又四处看了看，问道：“我刚在走廊里看到了婚纱照，您夫人真美。她在家吗？这些年都是你们在帮我，我想当面向你们道谢。”

　　明天道：“她不在。”

　　陈嫣站起身，又鞠了一躬：“明先生，谢谢您和您夫人。不管您信不信，对我来说，虽然以前都没见过，但你们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明天道：“坐下吧，别这么客气。”

　　陈嫣躬身不起，语带哽咽：“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明天见她情绪又起波澜，忙道：“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陈嫣疑惑道：“不是吗？”

　　明天道：“你先坐下，我再慢慢跟你说。”

　　陈嫣坐下后，明天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到十年前拍的那张照片，问她：“你认得这张照片吗？”

　　陈嫣道：“我认得，这是我，当年还有记者采访我。”

　　明天道：“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陈嫣讶然：“啊？您也在吗？”

　　明天道：“嗯，那时我和我爱人还在念大学，一起去做的志愿者。”

　　陈嫣指指相册：“我能看看吗？”

　　明天点头。陈嫣翻到第一页，从头看起，她看得很仔细，很专注。明天便也不说话，找了本杂质看，两人安静地待着，各看各的。

　　“拍得真好啊……”陈嫣看着一张小野花的照片，喃喃地道。

　　这本相册里都是同时期的照片，明天不免多心：“你看这些不会……”

　　“不会难过。”陈嫣看出他的意思，摇摇头，又望向窗外的草坪，回忆道，“房子摇了几下就塌了，我躲在桌子底下，一下也动不了，那时还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头顶的地方有条缝隙，就长着一朵这样的小花，我睁着眼睛的时候都在看它。好多年了，黑啊，疼啊的感觉都忘记了，就记得它。”

　　照片里的小花在斜上角，是趴在地上以仰视的角度逆着光拍的，整张照片呈黑白色，只有位于镜头聚焦处的一片花瓣显出一点嫩黄。

　　也曾有个像陈嫣一样的孩子，看着这张照片里的小野花，只是她没有陈嫣那么幸运，她再也没能看看这世间的斑斓色彩。

　　明天端起空杯：“你继续看，我再去倒杯橙汁。”

　　陈嫣看照片看得入神，明天看了几次表，到了七点，他轻咳两声，提醒道：“陈嫣，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陈嫣放下相册：“啊？已经七点了吗？不好意思啊，我经常钻进去干什么事就忘记时间了，对不起啊，打扰您了。不用您送了，我自己打车就行。”

　　明天温和地道：“不要紧，喜欢的话，带回去看好了，下次见面再还给我。走吧，没事，我衣服都换好了。”

　　陈嫣抱起相册：“那就谢谢您了。”

　　送陈嫣回去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陈嫣问起出差的事。

　　明天回道：“去XX县XX乡待几天。”

　　陈嫣奇道：“怎么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明天道：“我爱人在那里建了厂子，待了几年，我过去看看。”

　　陈嫣想了一想：“在那里建厂？是公益性质的吗？”

　　明天道：“可能算是吧，我不太清楚，我对她的这些事没多问。”

　　陈嫣没再问了，微锁着眉头望向车窗外，像在想事情，下车前，她忽然道：“明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