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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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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皆是滚滚浓烟,官兵们手拿长戟,人多势众,自然不会将象枢的话放在心上,俨然是要将众人都烧死在这处的样子。
冬云父亲亦是几经崩溃,他本就是强弩之末,挟持沈幼宜不过是想寻最后一条生路,如今眸中皆是绝望。
冰凉刺骨的匕首正横在沈幼宜的脖颈之处,她不知晓陆青究竟找到陆瞻不曾,耳边充斥着众人哀嚎哭求的声音,她的身子亦微微发着颤。
沈幼宜看见有人拿着手中的锄头与铁锹,冲上前与妄图与官兵殊死一搏,却不过一下便被撂倒在地。
长戟一横,胸前的粗布麻衫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涌出,血腥味四起。
一时间,人群乱了,他们哭叫着四处逃窜,却皆逃不过官兵手中的长戟。
正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想起一阵马蹄踏踏之声,连布着黄土的地都在隐隐震颤着,亦如眼下沈幼宜一下一下搏动着的心窍。
下一瞬,一道熟悉的声音划破长空:
“住手——”
浓烟滚滚中,一男子挥开众人,手中长剑高举,正是崔崖。
沈幼宜的眼眶莫名泛起一阵酸涩,许是教浓烟迷了眼,她视线模糊不已,却还是瞧见了崔崖身后,霁月清风仿佛踏月而来的陆瞻。
身着靛青色长袍,面色沉而又沉。
还有陆瞻身侧,一众将弓弦拉满的弓箭手。
沈幼宜鼻尖酸楚,唇瓣一张一阖,喉间仿佛哽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少顷,才从唇口溢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声音,“陆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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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云父亲瞧着陆瞻,他自然认不得来人是谁,但他也不傻,瞧见一旁的官兵皆住了手,便知晓来人官衔定然不小。
陆瞻步伐橐橐,从围拥着的众人中缓步上前,眉目冷凝,他的视线在身子僵直的沈幼宜身上略定了定,而后便越过沈幼宜瞥向了她身后的冬云父亲。
“将人放了。”
陆瞻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让人无从驳来得冷沉,让人没来由心下一紧,亦让冬云父亲险些连手中的匕首都握不紧。
手一抖,沈幼宜的脖颈处赫然便出现了一道血痕,一旁的薄娘焦急不已。
陆瞻见状,微微抬了指尖,霎时身后的弓箭手一个个搭弓拉弦,皆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冬云父亲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本又染了重病,哆哆嗦嗦道,“要、要我放人可以……你先将村子里的人放了……”说着,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这是在以沈幼宜的性命要挟面前这位威风八面的陆大人。
陆瞻面色沉沉若水,眉间都不曾蹙一蹙,只是复启了唇口,一字一句道,“先将人放了。”
冬云父亲却不肯依,色厉内荏道,“我、我如何信你?!”
“你不信我,可还有旁的路子可走?”陆瞻的眉眼依旧淡漠,说出口的话仍旧不曾带什么情绪。
冬云父亲俨然是无法子,一个男人,竟抽泣起来,他磕磕绊绊,妄图要一句面前陆大人的保证,“你答应我……将村子里的人放了……不可、不可烧杀,寻大夫来替、替我们……”
沈幼宜听着身后人哽着眼泪的声音,因着病重,每说几个字便要喘上几口,忍不住轻声开口道。
“我虽今日才至,却知晓这些事情是另一位卢大人授意,眼下陆瞻既来了,定然不会允那些官兵胡乱烧杀,他定然、定然会将不曾染病之人放,余下的人他定然会寻大夫好生替你们瞧病。”
沈幼宜的话音微微轻颤,一句话里用了好些个“定然”,其实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免怔愣,从什么时候起,她眼中的陆瞻竟成了这样的高洁之士。
那个前世在大狱中见着的陆瞻的面孔眼下愈发模糊,她掀起朦胧的眼眸,望着不远处黄土火光中的陆瞻。
耳边传来冬云撕心裂肺的哭求之声,一声一声,亦入了身后之人的耳朵。
冬云父亲身子颤巍不已,背脊弯曲险些要站不住,和着眼泪哭出了声:“我、我知晓你是个好人……我只是、我只是……我对你不住啊……”
官兵将整个荧县的人分批看管在村子里,根本不曾想过要救治,烧完一个村子便烧下一个村子,他只当天下的官员皆是一般黑,他好不容易让冬云跑出去,不想冬云竟回来了……还带回来了眼前之人。
“我还有妻儿……我也是无法子……求娘子、求求娘子……”
他语无伦次,伴随着咳嗽,断断续续。只是他知晓,眼下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想要活,他与妻儿走散,眼下妻子与儿子还在另一个村子里,他还想与妻儿团聚……
沈幼宜下意识朝不远处的陆瞻望去,她看见他眉间微蹙,负手而立,仿佛有些不耐,漆眸中皆是寒凉。
到底是被匕首给抵着,因着心下慌乱,说出口的话亦是微微轻颤着,沈幼宜尽量压下心头的惶惶,小心地开着口:
“我知晓你的难处,亦知晓荧县百姓的难处,你若是信我,便也可信面前的陆大人……”
终于,冬云父亲面上终是微微动容,手中匕首慢慢松开,他缓缓侧过身,妄图瞧着沈幼宜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不确定复问道,“娘子说话,可、可当真么?”
“自然当真,你瞧,我亦算得上是半个陆家人,方才我也替你们瞧了脉,是也不是?”沈幼宜一颗一直提吊着的心亦跟着冬云父亲的话而渐渐落了下来,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丝的鼻音。
至此,冬云父亲终于涕泗滂沱地落下泪来,手中的匕首亦全然放了下去,他抽噎着,朝着沈幼宜咧开一个委实算不得好看的笑容来:
“既如此,那、那真是太好——”
瞬然,冬云父亲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支箭羽从他的头颅穿过,冷然的箭头带着艳红的血从他的太阳穴突了出来,他甚至都不及将笑容收回,那比哭还要丑陋的笑容就这般定格在他的脸上。
鲜血喷溅,就在沈幼宜的眼前。
沈幼宜仿佛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唇口大张,却因着巨大的惧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好似是窒息一般拼命呼吸着,拽着周围所剩无几的空气,有什么东西正在胸腔内左突右撞地翻滚、搅动。
终于,“哇——”得一声,沈幼宜弯了背脊从胸腹间呕出一口酸水来。
薄娘忙跑上前来将沈幼宜骤然松懈摇摇欲坠的身子搀扶住。
沈幼宜步履虚浮,她一步一步上前,明明快要入夏,耳边却恍若有风声呼啸而过。
恍惚中,她看见眉眼冷寒的陆瞻抬了手,指尖微动——
“陆瞻不要——”
沈幼宜慌了神,她在看见陆瞻抬指的一瞬间,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因着用力,她的整个身子都倒在了薄娘的臂弯中。
她看见漫天飞舞的黄土中,陆瞻眉宇间微微蹙着,冷凝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她看见陆瞻正睨着她,她看见陆瞻微微抬起的指尖并未落下,她看见那些弓箭手将搭着箭羽的弓箭拉满弦,她知晓只要陆瞻稍稍示意,这些人手中的箭就会朝着她的身后众人而去。
沈幼宜小脸森白,如果说,方才她劝慰冬云父亲之时对陆瞻的诸多维护出乎她自己的意料,那么眼下的陆瞻,便与前世在大狱中的陆瞻,渐渐重合。
这才是陆瞻啊。
耳边传来冬云破开云霄的哭求之声,还有众人绝望的哀嚎。
沈幼宜与陆瞻,相隔不过几十步,但又仿佛隔着很远,远到她开始恍惚地意识到,她或许不曾了解过陆瞻。
少顷,陆瞻的指尖终是落了下来,身边的那一众弓箭手亦将手中的弓弦放下,至此,沈幼宜的心头才倏地松怔,她看见陆瞻掀了眼帘朝她望来,只是眸中的东西皆是她不曾读懂的。
下一瞬,一个浪头打过来,连日来心头高悬强打的精神在这一刻倒塌,沈幼宜终是双目一阖,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在堪堪要晕过去的一瞬,许是薄娘年岁大了,竟不曾接住她。
恍惚中,她仿佛落入了另一个臂弯中,鼻尖萦绕着水沉香的气味。
冷寒,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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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宜做了一个梦,梦里浓云氤氲,薄雾袅袅,待拨开这些雾潋,才瞧见竟是满殿的神佛,只陆瞻一人背对着她,跪在蒲垫之上。
她不想与他待在一处,慌张无比,拼命地拍打着屋门,直将屋门拍得“啪啪”作响,也不曾打开一扇屋门,只有殿内两排燃着的烛火火光随声轻轻抖动着。
而后,她看见本跪在蒲团上之人赫然回首,只是朝她勾了唇角,未发一言。
她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梦中神思漂浮,下一刻,仿佛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床沿,勾了她的衣衫的系绳,何处来得登徒子,恍惚间她抬起手,妄图将那人的手挪开,双手却被牢牢地扣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她想睁开眼好生瞧一瞧,可眼皮沉如磐石,竟只得由着那人的手在她身子上肆意。
下一瞬,冰凉细腻的感觉落在了她的腰上,而后衣衫被重新系好,脖颈处亦传来冰凉的感觉……像是有人替她上了药。
只是她睡得实在太沉,竟连睁眼瞧一瞧面前之人究竟是谁都做不到,一个转念便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傍晚。
沈幼宜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因着睡了许久,如今眼神竟都显得有些呆滞,一旁的烛光摇曳,星光点点一般落入她的眼眸。
“村子里的人……可还活着?”
沈幼宜的声音嘶哑难听,恍如锯末。
一旁的薄娘见着沈幼宜醒来,一时潸然泪下,微微顿了顿,方才点了点头。
至此,沈幼宜仿佛才缓缓回过神来,慢慢撑起身子下了床榻,寻着鞋趿着,兀自开口道:
“陆瞻在何处,我要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