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军折腰》陈珈十三

3、皇帝

　　宁道远对她的画作很不满意，大致是觉得圣师之才对牛弹琴，教了个毫无天赋的废物，看了一眼就唤人把她带回清凤殿。

　　赵清卿从书斋回来，殿上的宽椅软塌前有个明黄的身影。
　　她的夫君，可怜的小皇帝。

　　皇帝谢筠上朝理事全凭心情，鲜少事情能急得他原地打转，不时焦虑地擦掌，两个随侍的小内官生怕怒火燃到自己身上，又是顿打骂，更是眼都不敢多抬半分。

　　皇帝一看到殿外走来久盼的身影，匆忙拾阶而下，几乎是冲到她身前，想要一把搂住她仔细查看，又想起赵清卿最不喜他唐突粗暴，于是双手就这么晾在半空，迎上她疑惑又疏离的视线，末了十分乖觉地收回。

　　赵清卿福了个身：“陛下万福。”

　　皇帝忙“嗯”了一身，想搀她起身，一阵扭捏不定，她早就随意拣了殿中待客的一把红木椅坐下。

　　皇帝看着她弯腰揉小腿肚子，黑润润的眸子浮出满满的忧虑，神色难安地揉搓双手，走上前，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

　　赵清卿还在默默咒骂宁道远。

　　清凤殿实则由宁道远掌控，册封皇后礼的第二日，阖宫婢仆被他调走，就连皇后规格的凤辇也没给她留下。

　　清凤殿在西边，书斋则是从更西边的清苑中劈出来的，相传是前朝的冷宫，两宫在脚程上算近的，可这一折腾还是走得她左腿顽疾处隐隐作痛。

　　她揉搓着发僵的筋骨，头也没抬道：“陛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皇帝现下眼里只有她的腿疾，关怀的口吻道：“清卿，你的腿又疼了？”

　　不等她应话，皇帝回头朝内官愤怒吼道：“眼睛瞎了吗！皇后腿疾犯了也看不见？！让太医院的人全都给朕滚过来！”

　　两个小内官喏了一声，就要告退。

　　“且慢。”赵清卿直起腰喊住，又同皇帝无奈笑道，“陛下，这是从小的旧疾，自幼臣妾父亲就请太医看过了，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

　　听到这话，冯姑姑心疼不已，娘娘心善，在她们面前从没摆过主子的架子，有什么好处也尽想着分给她们，怎么年纪轻轻竟遭遇这些坎坷呢。

　　向来暴躁的皇帝哪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情绪？他的皇后腿瘸着，他恨不得亲手打断那些庸医的狗腿！

　　见内官没有去请太医的动静，皇帝刚要勃然大怒，赵清卿抢先开口，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扯谎：“臣妾宫中的蓉蓉会点按跷的本事，每日几次推按，可比太医院那黑苦的药管用不少。”

　　冯姑姑还在纳闷，心想她怎么不知蓉蓉还有这本领，就见她身后的小宫女俯首急步上前，跪向皇帝道：“陛下，奴婢定好好侍奉皇后娘娘。”

　　赵清卿看蓉蓉如此随机应变，内心感慨，倒是没白疼这机灵的小丫头。

　　她见皇帝还是皱眉，似是不依不饶，生怕他又在自己宫中搞出什么幺蛾子，便直接下了逐客令：“臣妾困倦，想小憩会儿，陛下……可还有事？”

　　皇帝这才想起来找她的初衷，小心翼翼地启口道：“皇后，你，你……宁太傅那儿……”

　　赵清卿起身舒展了两下左腿道：“宁太傅喊臣妾去学画了。”

　　“画？”皇帝的两道剑眉狠狠地拧成一团，俊俏的一张脸蛋上顿时阴郁躁动起来，警惕的像只随时准备迎战的小兽。

　　赵清卿纳闷他这过激的反应：“没错啊，作画。”

　　他修长的眉眼又一压：“……是怎么学的？”

　　赵清卿一怔，还能怎么学？当然是用手学啊。

　　不等她回答，皇帝打量的视线勾住了她那身墨色的常服，从脖子开始就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根本不似后宫妃子那般端庄之余，欲语还休的暴.露。

　　于是他更气了，苍白的脸在病态般地扭曲。
　　这分明是“此地无银”，要遮掩什么！

　　暴君狠狠地咬住嘴里的肉，直到咬出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他就要发狂，听到赵清卿轻轻一声“陛下？”，这才让他清醒过来，只好低声恨道：“这个宁道远，朕迟早要杀了他！”

　　殿上几人一听太傅大人被公然点名道姓，浑身都瑟缩了一下，大气不敢出，就连赵清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杀人对于他这个小暴君来说，并不稀奇，还可谓是家常便饭。
　　他们大婚那日，就因意中人被她顶替，挑了一把最锋利的剑，踏着满殿的月色愤愤而来。
　　还没见到皇后本尊，就在她殿里杀了一排的宫人泄愤，浓厚的血腥味几日都没散去。

　　然而，杀宁道远？
　　真没人会信。小皇帝虽暴虐，却也有求生的本能。
　　他的命可是牢牢掌控在宁道远手中。

　　大约是上个岁末，皇帝风寒病了七八日，一觉醒来变了个人似的。

　　暴君还是暴君，只是不再杀人，偶尔踹内官的屁股发泄一通。
　　也不再刻意刁难作践她，偶尔来她的清凤殿喝喝茶，吃吃饭，还想教她舞剑下棋，浑然一幅帝后情深的画卷。

　　宁道远给她讲学这事，他比谁都急，仿佛绿帽已成定局，就看颜色深几许。
　　听承乾殿伺候的宫人说起，皇帝犯了几次疯病，拿着剑见人就要杀。
　　几次犯病的时间，恰好就是宁道远进宫，教她学文作画的日子。

　　赵清卿觉得奇怪极了，可她也懒得细究，左右他们有名无实，挂名夫妻罢了。

　　赵清卿这会儿的逐客令直接被小暴君无视，还在她殿中用起了午膳。

　　这是赵清卿欢迎他来的唯一原因。
　　她的小厨房只有蓉蓉一人，又要烧火又要做饭，三顿米有两顿是夹生的，肉还没她炖得好，可是皇帝不同，他有个御膳房为他顿顿操持。

　　宁道远文臣出身，重风骨面子，最知道如何替人遮羞，保留最后一分尊严，他并没有下令克扣傀儡皇帝的一应礼制，从民间网罗的宝物珍馐也是允人第一时间进贡给承乾殿，自他摄政掌权，就连御膳房的伙食水准都进步不少。

　　蹭饭本应开心，赵皇后却为饭搭子的聒噪深深头疼——

　　“皇后，你尝尝这道清炖肥鸭，鸭子是朕看着人宰的……”
　　“这道鹿脯不错，是朕在苑囿亲自射杀！”
　　“这这这鱼，朕凿了好几个冰窟窿才逮到。”

　　“……”

　　赵清卿听着，只觉玉碗银碟中的肉瞬间不香——这小皇帝不以杀人取乐，转向残害小动物？

　　午饭毕，他二人刚用茶汤漱了口，那尖嘴猴腮的王公公又来替宁道远传话。
　　“陛下，太傅大人让您和娘娘去承乾殿一趟。”

　　可恶，这宁道远是不是太闲了！赵清卿还没消食呢，得此噩耗，感觉美食都不美好了。

　　“滚——给朕滚远点！你这个没根的阉种，给朕滚出去！”皇帝登时站起，气得脸都青了，一脚把自己那张圆凳踹准了内监总管。

　　王沛咬牙忍痛，用拂尘弹了下大腿根，躬身伏得更低，嗓音却微微抬高：“还请陛下娘娘移步！”

　　皇帝怒发冲冠，四下去找杀人的剑，可惜几个月前就不带身边了，咬咬牙觉得不解恨，刚要撸袖去揍人，被赵清卿从身后拽住。

　　她头疼得要命，还瘸着一条腿呢，一拐一拐地去拉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且去看看吧，或许宁太傅真有要事相商呢？”

　　皇帝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阴晴不定的眼睛一眨，瞬间又变回黑葡萄似的通透清亮，隐隐约约还有几分面对未知的委屈和害怕。

　　他这个皇位坐得一向不稳，又怕死了宁道远。

　　这样带着水雾的一双眼睛无比柔弱，击中了赵清卿的保护欲，想起刚蹭的那顿饭，吃人嘴短，她不由宽慰一声：“陛下，不要怕，有我在呢。”

　　小暴君心跳陡然剧烈。
　　这个法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用啊……
　　他微微抿唇，无辜的眼睛眨了眨道：“清卿，我还是好怕好怕呀。”
　　“……”
　　赵清卿对王沛冷道：“王公公带路吧。”

　　皇帝留意她瘸的那条腿，行走很是不便，面色再次阴冷，将她一把护在身旁，冲着王沛没好气道：“你这个死阉人，快给朕和皇后布銮驾！”

　　赵清卿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暴君，当场结舌。

　　这回，宁道远倒是有心，给皇后赏了个露天软轿，四面通风，自然比不上明黄帏帐的御用銮驾。

　　刚拐进离承乾殿最近的甬道时，一袭粉裙在赵清卿眼前闪现，并排的銮驾旁有一队佩刀侍卫，以为遇刺，利刃半出，哗呲几声，抬轿宫人也受了惊吓，轿身踉跄两下才将将停稳。

　　宫人落轿，下跪向帝后求饶。
　　那领头的侍卫上前一步喝道：“大胆！”

　　赵清卿扶稳把手，定睛一看，那粉裙身影竟是四妃之一的沈兰心。

　　一向傲骨铮铮的贤妃双膝跪地，粉色狐袍松垮搭在肩上，高梳的云鬓凌乱出一小缕碎发，耷拉在额前。

　　“求皇后娘娘宽宥，臣妾此举也是万不得已！”沈兰心平日风轻云淡的脸上竟布满泪痕。

　　皇帝掀开帏帐：“表姐？”

　　沈兰心只是看了皇帝一眼，又将目光锁在赵清卿身上，恭敬地磕上两个响头。

　　赵清卿眼皮狂跳：“贤妃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向冯姑姑使了个眼色。

　　冯姑姑忙去搀贤妃起身，却被娇弱的女人蓄力推开，又朝皇后轿身膝行而去。

　　“求皇后娘娘怜惜沈家！贺王叛乱，按律满门当斩，可臣妾的小妹不过是贺王续弦，常年深处后宅，对谋逆之事全然不知，她已怀胎九月，不日就要临盆！恳请娘娘在太傅大人面前为臣妾求情！兰心……”她一咬牙，咽下满腔的苦涩，又磕一头，“兰心甘愿做牛做马，侍奉娘娘一生！”

　　赵清卿虽被困在清凤殿，却会借着蓉蓉这朵交际花耳通目明，心下了然沈兰心所求为何。

　　贺王于黔州起兵，打着“清君侧，诛宁贼”的名义直逼齐都，谁想还未过彭水，黔军中有名聂姓小将与锦州刺史暗谋，里应外合，不过一夜工夫，擒住主帅反臣，打了逆王一个措手不及。

　　聂将军押解逆王一党回京，受宁道远重用，官至兵部侍郎，煊赫一时，也令魏国上下都不由想起另一位军中翘楚。

　　顺康三年末，望北关外，与南蜀的那场恶仗，临危受命的赵清和浴血奋战，只以五千将士奇袭，突破蜀军十万重甲铁骑包围，联合西楚的永安王，把数万蜀军引入有进无出的万人坡。

　　蜀军不降，一场不明缘由的大火焚起，绵延半月……

　　沈兰心见皇后眉目渐冷，竟趁冯姑姑不留神，径直攀上软轿的扶手，泣血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也是家中长姐啊！昔日小将军战死，您的心有多痛，兰心今日绝不比您少半分！”

　　小将军……
　　魏国，或说天下只有那一位小将军。
　　一杆红缨长.枪，矫健精妙，枪法卓绝，且用兵如神。

　　前朝大魏外戚当权，天下三分，现今的魏国以清西军死守关中，掣肘西楚小国，抵抗南蜀大军，才保百姓多年安稳，而军民上下一心，仅认的那位小将军便是清西军主帅，赵清和。

　　宫将久闻赵清和大名，皆是崇敬，然而就连不闻朝政的冯姑姑都知道，英年早逝的小将军是赵家永远的伤痛，贤妃病急乱投医，竟然当众揭人伤疤！

　　小皇帝眉心一皱：“沈相怎会见死不救？”
　　听到父亲被提起，沈兰心眸色更暗，若父亲真心疼爱女儿，妹妹当年又何苦远嫁，她心中一酸，更加怜悯她的妹妹，拼死磕头，嘴里也不停道：“皇后娘娘！求娘娘替小妹求情！求娘娘……”

　　宫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只能将目光落在皇后身上。

　　赵清卿见她出此下策，深知宁道远今日定是预备杀鸡儆猴，血染承乾殿。

　　“你如何求我也无用。”
　　赵清卿别开眼，不再去看沈兰心额上磕出的道道血痕。

　　皇后的冷漠给了王沛充分的理由撇下贤妃，他一挥手，示意御驾继续赶往承乾殿。

　　銮驾起，一行丝毫不顾贤妃的哭天抢地，王沛差了两个内官，以搀扶之名将她拖拽开。

　　那位传闻中宽和待下的皇后一言未发，眼睫微垂。

　　她的态度出乎众人的意料，就连皇帝都怔愣半晌，但随之众人想起，这位名义上的皇后娘娘，再怎么得当朝太傅的宠幸偏爱，不过是权臣于宫中享乐的掌中雀，笼中鸟。

　　以色侍人，保全满门。
　　谁还不是自身难保的可怜人呢？

　　王沛看銮驾已有半队拐进承乾殿，消失在宫道尽头，于是拂尘一抬，命人将满身污泥，近乎晕厥的贤妃好生搀回宫。

　　小虎子年纪不大，打小就跟在王沛身边，步步为营的本事没学几分，心思简单，只道：“干爹，这贤妃娘娘好歹是沈相千金，高门贵女，又是太后生前在母家千挑万选之人，怎的这般愚蠢，低三下四地去求清凤殿那位……”

　　沈家在后宫的世代荣华，怕是要断在她手上了。

　　王沛鼻端冷冷一哼声，阴着一张脸，目送平日自视甚高的贤妃娘娘如烂泥一般，能任人踩踏，心中既是嫌恶又是舒畅。

　　开口却是夸道：“她倒是个眼不瞎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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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浅修了下。。
dbq，我真是个修文狂魔。。
鞠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