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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凤 ...

  •   月朗风嚎,西北的寒风夜闯出两骑快马。

      落后的马匹死死追紧前方的宝驹,驾马之人不时竭力嚷道:“小将军!带上在下回京吧!”

      赵清和本不想理他,奈何此人跟了一路,若是进了关,撞上了父亲派来接应的人,免不了要疑心,她衡量片刻,便在灌木林道前吁马勒缰。

      黄沙浩瀚,连这一点绿洲都被风沙吞噬,林木比来时还要枯黑,物是人非的失落油然而生。

      他恍惚过后,灰布的素服男子驾马终于追上。
      青年文弱,不善骑马,更何况是追日行千里的良驹,咬牙死撑了一路,勒马时已然力竭。
      身子一时不受控,顷刻栽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勉强跪稳在赵清和的马蹄前。

      赵清和垂眼,看他沾了一身干巴的黄土,早没了初见时的文士风流,微微蹙眉道:“燕先生,你虽是我魏国人,如今却是西楚的客卿,现下两国交恶,本将军不会带你回去的,你且快回理都,我此行也不过是……送他最后一程。”

      说着,赵清和长长的眼睫轻颤了下,昼明般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真是雌雄莫辨,明明是皎月无瑕的容貌,潋滟有神的双眸,却被单薄的青衣衬得,比大漠黄沙还要清冷。

      燕盛川跪地作揖:“燕某不才,受永安殿下拔擢于微时,领殿下遗命,愿追随小将军去齐都。”

      赵清和握马缰的手顿时一紧。

      看出他的迟疑,燕盛川又道:“永安殿下算定赵家必会功高盖主,引来魏帝的忌惮,殿下还说……”

      谋士惯会直言不讳,鲜少这般犹豫。

      “先生起身说话。”赵清和勉强挤出一笑,“但说无妨。”

      燕盛川两手撑地,直起身道:“殿下说,小将军纯性,素无城府,战场上是鲜少人赢的了您的枪,但若是回京,无人倚靠,定会被人欺负。”

      赵清和听完这话抬起眼,眼睛黑白分明。
      月色明晃,有那么一瞬,他的眼中宛若缀满星斗,轻轻一眨,恰有银河流淌而出,生动勾人。
      这分明是相思中的女子。

      良久,赵清和方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回你家殿下算错了,我不是被皇帝释了兵权,是我家中有要事,此行必要回京。”

      燕盛川紧绷的下颌松了松道:“您何时再回?”

      赵清和眺望了一眼理都的方向。

      那是西楚的都城,西楚与大魏西境接壤,疆域面积不过大魏的五之有一,本是边陲小国,但对于赵清和这样的将领来说,它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是进关中的要塞,也是南蜀铁骑垂涎已久的领土。

      要吞大魏,必灭西楚。

      “燕先生,您学富五车,都说您有王佐之才,您能否告诉本将军,魏楚两国睦邻二十余载,何至于此呢?”

      这个炽热的少年鲜少周身如此寂寥,他总是向阳而生的花朵儿,爱热闹爱拼搏,燕盛川心中像是被什么敲了下,默了默,说:“小将军,这二十多年的和平同盟,是西楚极少数人的坚持所换来的,这一代里就有永安殿下。”

      “殿下仁义,小将军最清楚不过,可是他独自承受的远远不仅如此。”燕盛川叹道,“浩浩大魏,都尚且为了至尊的皇权争得头破血流,积贫积弱多年才给了南蜀可趁之机,西楚这般的弹丸小国亦是暗流涌动。”

      “殿下骁勇善战,放眼天下,都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战神,但他亦是西楚的殿下啊。”

      “既然生在皇家,必要为权势所累,太子一党假意兄友弟恭,实则气量狭小,借殿下之死于朝野中大做文章,于楚帝面前惺惺作态,更是借废除殿下旧制,肃清王府属臣。”

      燕盛川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其中便包括破坏魏楚两国的关系。”

      赵清和呼吸一滞。

      从未听他说起过有什么难处,在他心中他比诸葛孔明还要神机妙算,甚至临死前还在替自己排忧解难。

      点点滴滴的记忆轰地一下在头脑中炸裂开,化作无数利刃,割开寸寸肌肤,疼得他咬紧牙关。

      恍惚半晌,如洗的夜空只映出那张温润的脸,时而淡笑如仙,不慕凡尘,时而潇洒翩然,举世无双。

      燕盛川又问了遍他何时回西境。

      “回来?”赵清和唇畔浮出一抹苦笑。

      回不来了吧。

      刺骨的寒风令他周身彻底失去温度,张口却是温暖的,坚韧的一声:“殿下,我走了,不要怪我。”

      殿下那么纵容他,又何曾怨过他什么?

      燕盛川也淡道:“小将军放心,殿下万事以您为尊,决不会如此。”

      少年闻言低眉一笑:“真能怪我,那才好呢。”

      *

      顺康五年,魏国的齐都迎来了第一场雪,只是一晚的功夫,琉璃瓦不见,纷纷白雪已素裹住朱红色的飞檐。

      阴沉的日光渐现,死寂的宫道隐约能听见扫雪的沙沙声。

      清凤殿的一扇殿门从内推开,掌事宫女冯姑姑招手,叫唤在院中独自扫雪的小宫婢:“蓉蓉,先别扫了,该伺候娘娘起身。”

      蓉蓉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个头还不到冯姑姑的肩高,听到这话赶紧放下扫帚,提起裙裾,一路踩着扫尽积雪的湿漉地砖,小跑上阶。

      她停在冯姑姑身前,眨着眼问:“姑姑,娘娘又不要人伺候,咱们为何还要去?”

      冯姑姑拧着两道浓眉,苦大仇深,看了眼院门方向道:“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蓉蓉转着大眼珠子想了一圈,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宁太傅……”

      还没说完,就吓得赶紧捂住嘴,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了才小声抱怨道:“哪有外臣进皇后宫里这么自由顺畅的?说是来讲学,谁知道他起的什么心思!”

      冯姑姑闻言赶紧拽她冻得通红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责道:“你呀你,这话万不能让有心人听去了,不然娘娘都保不住你!”

      蓉蓉委屈地捂住耳朵,嘟囔着疼,一边跟冯姑姑往内室走:“哪有什么人,这么大的清凤宫不就咱俩在娘娘跟前伺候着,外头的人都可劲笑话我们宫是冷宫呢……”

      “还说!”冯姑姑斜眼瞪了瞪她,“快去把昨儿夜里焚过香的衣裳拿来!”

      蓉蓉这才闭嘴,出门朝西殿的焚香室小跑去了。

      冯姑姑虽让蓉蓉慎言,想起主子的遭遇,自己嘴上却是把控不住的,习惯性地兀自叹了口气:“造的什么孽啊……君不君,臣不臣,真是天要亡我大魏!”

      冯姑姑进寝殿时,她家主子已经爬起来洗漱完毕,床褥整洁,衾枕规整,室内照样一切井然,只有对着后院的一扇窗敞开着。

      她散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背身坐在镜前,可她没在照铜镜,而是静观窗外。

      一层天光薄如纱,刚好够照亮她净逸的面容,姣好的五官似被神明眷顾,精心雕刻过,不笑时悠净英气,看着满地的积雪,不知想起了什么美好的画面,弯唇一笑,那可是天仙似的好看!

      冯姑姑看习惯了依然会怔神,进宫十余年,这才领略了什么叫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娘娘,您怎么又爬窗了呀!”

      冯姑姑是走近才看得分明,寂寥的后院,满地的雪,还来不及扫,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从轩窗延伸至那棵陈年枯树。

      赵清卿收回目光,淡淡看了冯姑姑一眼,又低眸心不在焉地拿起案上的一根玉簪,雕刻繁琐的纹路,足见珍贵。

      都传皇后不得圣心,冯姑姑却不以为然,因这是小皇帝上旬赏来的至宝,旁的妃子巴不得日日供在发髻,显摆这一时无两的恩宠,赵清卿却从未多看它一眼,不过是觉得称手,习惯偶尔在手上灵巧地转上几圈,那动作利落干净,像极了在把玩匕首。

      “许久未见雪了。”赵清卿弯唇道,“我只是出去踩踩雪,又不会偷溜出宫,姑姑你担心什么?”

      冯姑姑恭谨不语,关上窗后开始替她梳发,并非什么有心思的发髻,不能再普通的束发,簪上那剔透无瑕的白玉冠,这偏偏这还是最讨宁太傅喜欢的装束。

      镜中极肖男儿郎的美人,玉面英姿,冯姑姑恍惚间想起了一年前册封皇后礼的第二日,娘娘好像就是束发坐在正殿的朱阶上。

      那天殿内不止她和蓉蓉两个宫人,她伺候左右,刚劝说不合礼制,要去给娘娘换上个得体的发髻,宁太傅已孤身,未经通传进殿了。

      殿中隔了一个烧香的鼎,屡屡轻烟模糊了视线,隐约可见太傅深紫官服,贵胄神姿,旁若无人地与娘娘相望。

      冯姑姑入宫数载,先后伺候过两位太妃,是个资历颇深的掌事姑姑,见证了小皇帝在宁太傅的扶持下称帝,看过小皇帝暴怒之下手起刀落,杀了一个个宫人,也曾留意手握摄政大权的宁太傅,就在后宫冷眼旁观皇帝的恶行。

      如果说小皇帝是杀人不眨眼的暴戾君主,那宁道远便是操控君主的恶鬼。小皇帝能因他的一个眼神吓得屁滚尿流,朝中上下更无人敢反抗他的摄政之威。

      朝野杀伐,偏又生了一张清风明月的脸,拢袖垂眸,长身而立,真像要济世求善的圣人。

      谁也记不起他入仕之初的姿态,是否也屈尊折过腰,众人只知他一朝握权,摄政大魏,险恶的野心令人生畏,就连下令诛杀满门数千人性命时也是波澜不惊。

      只有那一日,他露出过一丝愕然与悲怆,复杂难言的情绪暴露无遗,惶惶中竟立在殿内不知多久,毫不避嫌地紧盯新立的皇后。

      皇后亦是呆望他片刻,却很快地别开眼,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自语道:“果然,你从未失算。”

      冯姑姑始终不知道他二人有何交集,应该没有才是。
      赵家大小姐身弱,养在深闺二十载,从未出过府门半步,若不是她的庶妹逃婚,这个嫁入皇家的可怜差事根本落不着她头上。

      赵太尉为了谢罪,交出清西军三十万兵马虎符,并让嫡长女赵清卿以二十岁“高龄”嫁给了只有十五岁的小皇帝,那月魏国与南蜀的最后一场战事无比胶着,又因与西楚交恶,援军未至,赵家唯一的嫡子赵清和战死前线,赵太尉悲痛欲绝,一夕白发,从此告病在府中。

      世人皆知,小皇帝看中的不是赵家长女,而是昔日还是皇子时,同在国子监求学后又以满身才学名扬天下的庶女。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女子,却注定要困在这吞骨噬肉的后宫。

      冯姑姑接过蓉蓉拿来的墨色常服,给皇后更衣。

      赵清卿面色稍霁,笑着接过衣裳:“还是我自己来吧。”

      冯姑姑虽迟疑,终是依言候在一旁。

      “娘娘,太傅大人到了,在西苑书斋等您呢。”

      寝殿外的内官声音尖得吓人,赵清卿不悦地蹙眉道:“知道了。”

      可是她仍是不紧不慢地抬袖系扣,急得冯姑姑流了一头的汗,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把衣服拾掇好,外头的内官又催上了好几回。

      赵清卿从内室悠悠出来,猴精的内官弯腰递上一手,奉承地笑道:“娘娘仔细脚下,奴伺候您过去。”

      赵清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王公公,你师傅对先帝衷心耿耿,九泉之下,他老人家可知道你如今干着助纣为虐的好事?”

      内官王沛是宁道远在宫中的心腹,精明来事,自然听懂也装不懂,仍旧嬉皮笑脸道:“师傅劳娘娘有心记着,也算不枉此生。”

      赵清卿懒得再与这种杂碎多言,想到一路曲折漫长的甬道,只好手扶上了他的小臂,一瘸一拐地往西苑去。

      冯姑姑按旧停在原地,看着主子的背影,怜悯叹息。

      要是没有腿疾,该是多挺拔隽秀的女子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望收,谢谢,鞠躬~
    *
    女主目前真的有点瘸,但马上就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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