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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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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天元八年,立秋。
华京满城红妆,万人空巷。
一位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怀抱一把琴登上许元桥,本要赶去看陈少卿大婚的百姓被吸引,纷纷停了下来,聚集观看。
女子席地而坐将琴打开,有人惊叹。
此琴名唤玲,是华京闻名遐迩的斫琴师——沐青的遗作,据说此琴是沐青在其夫人离世后而作,一尺一寸、一钉一弦皆是对亡妻的思念。
可惜,刚做好的琴不过在上元节上露过一次,沐匠便撒手人寰。
而此琴也不翼而飞。
于是坊间流传,沐匠是因为太思念先夫人才去了,那琴是他为夫人所做,所以才一并带着去。
如今消失五年的名琴出现在一名不知身份的女子手中,众人不止惊呼,还有些猜疑。
女子对众人的声音无动于衷,拨动琴弦,一串清脆的琴声将议论声压下。
她纤细的手指按在琴上,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望向路。
今日是华京新贵陈少卿大婚之日,皇上亲赐的婚事,满城欢庆,红妆十里,酒水尽欢。
华京上次这般热闹还是十年前,杜家平定北疆班师回朝,陛下大赦天下,满城欢呼。
众人一想,又惊,此次华京之喜也有杜家之人的功劳,因为陈少卿迎娶的正是许久不听声响,都快被百姓遗忘了的杜家之女——杜舒晴。
华京百姓也称她,杜将军。
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贵门千金可读诗书,学礼乐,可做官却万万不能。
直至杜家幼女杜小姐,不屑闺门束缚、不惧闲言碎语,自小跟随父兄习兵法、练武术。她成为了魏国第一个敢驳斥“女德”荒唐的女子,成为不少人口中不守女德的浪/荡/女,同时也成为了不少女子心目中的女英雄。
杜舒晴曾扬言,要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开一条道。
名动一时。
杜舒晴清冷孤傲,不喜与京中矜持贵女插花作画,更不屑与京中的纨绔子弟一道,总独来独往,每每遇到不公之事必要出手相助,成为了京中名门世家的讨伐对象。
到婚嫁之龄,她因将未婚夫拦于街头毒打一顿,遭受退婚,成为华京笑柄。
同年,北疆动乱,杜家满门出征,独留她一人于京,年底腊八那日,北疆传来军报:奴人来势凶猛,连破七城,杜老将军邯山一战身中八箭,于小寒酉时不治仙去。
陛下下旨,追封杜老将军为护国公,举国哀悼。
除夕军报:奴人再破三城,监军叛变,杜家死守铭城,黔州失守,杜家将军无一幸免。
一时间,魏国人心惶惶,黔人流离失所。
国之栋梁一夜间轰然倒地,杜府上下素衣,棺椁里放的是衣冠,守灵的独有杜家幼女。
奴人来势汹汹,势如破竹,满朝文武无计可施,先后派去的将军屡战屡败,眼见扬州也要失守。
杜舒晴脱下素衣,给杜家妇人写了放妻书,而后主动请缨,陛下不许,她道:“生子以后事,杜家满门尸骨无存,小女不配为人女,要亲自扶棺回京厚葬忠烈,才敢自称杜家之人。”
陛下御旨,杜家之女杜舒晴为讨奴先锋,即刻赶往扬州听元帅调遣。
杜将军到扬州时,父兄旧部已将杜家英烈尸首寻齐,战况激烈,无法护送尸首回去,杜舒晴没掉一滴泪,吩咐就地火葬,将父兄骨灰收纳。
之后全心听令打仗,杜将军自小便于父兄在军中行走,与军中将军大多相熟,行军打仗也不畏手畏脚,冲锋陷阵,战无不胜,很快就将叛变的监军人头斩下。
据说那日,杜将军也没哭。
战场上风云变幻,战况诡秘,而奴人早有预谋,战况越打越久,妙龄女子一晃在战场上呆了五年,从及笄之年到了桃李年华,终于收复黔州,将奴人赶回北疆。
班师回朝那日,除了军队首位的元帅便是她,当年瘦弱的肩背撑着沉重的战甲走出城门,多少人以为杜家要绝后,如今披甲归来,肩上的甲却不似去时那般沉重。
肤白貌美的姑娘,现在脸如秋沙,险些让人认不出是位姑娘。
那日,杜将军眼神淡淡的望着道路两旁的百姓,从城门走到了皇城门口,陛下亲自迎接,何等风光。
可惜,时间最是无情,哪怕是风光无限的英雄也会在时间的流逝里被遗忘,更何况之后的杜将军,无职无务,杜府的大门也再未开过。
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今日成亲的是收复黔州,守住魏国的杜将军。
桥上的红衣女子琴声萧瑟,在场无一听过此曲,都噤声聆听,琴音婉转凄凉,时而犹如绝境,时而又让人看到希望,反反复复,忽然一声乍响,琴弦“砰”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曲未了,琴断了。
大喜日子,曲悲、琴断,是为不吉。不知在此大好日子闹这么一出是所为何,令人猜疑,莫非与两位新人有何纠葛。
以姑娘才情身姿来看,并非俗人,莫非与陈少卿有过往?
众人猜疑不止,而红衣女子将断弦顺了顺,满眼失落,抱琴缓缓而起,看向街头。
突然,女子猛将唤玲掷向桥柱,“砰”一声闷响,名琴裂开,琴弦牵扯,发出刺耳的鸣叫,仿佛在叫怨。
沐匠绝作,真成绝作。
女子砸完琴笑了出来,将面纱摘下,露出一张顶顶漂亮的脸,面如芙蓉,目如秋水,眉若远山,唇若樱桃,美则美矣,眉头紧皱,不免苦相了些。
不认识她的叹息她的美貌,认出她的惊叹她的出现。
此女子正是芙蓉楼的花魁姣萤,只不过是三年前的花魁,自她当选花魁后便没了声响,据说是被哪家富少买了去藏起来了。
如今芙蓉楼花魁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一个比得上她的风姿和才情,曾被华京多少妇人暗骂,也算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同杜将军一样,时间一久被人遗忘了。
消失三年的花魁姣萤突然出现,一身红衣,还是陈少卿大喜日子,众人议论纷纷,七拼八凑,终于凑出一个合理猜想。
三年前姣萤当选花魁那日正好是平定北疆的军队归来时,她站于高台,为得胜归来的将军们献舞。
肤如凝脂,腰肢纤细,舞步妖娆,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夺走了多少少将军的心神,连同身为女子的杜将军也勒住缰绳停步而视。
有少将军问:“哪家的姑娘?”
安排花魁献舞本就是为了吸引人,老鸨一听是个将军问,立刻扯着嗓子喊,“芙蓉楼花魁。”
得到答案的少将军们开始叽叽喳喳的争论,都想一睹花魁芳容,谁也不让谁。
杜将军沉默着打马继续前行,突然一阵哄闹,然后是马声嘶鸣,她侧目看去,一位将军的马受惊乱撞,正直往花魁的台上冲撞。
花魁躲闪不及,掉到了台后的河道里。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愣住,杜将军最先跳下河去将人救上,正来传旨的陈少卿撞见,立即命人将花魁送去医馆,再询问杜将军状况。
那之后,马受惊的少将军如何无人管,杜将军如何也无人关心,倒是有人见过几次,花魁姣萤与陈少卿并肩行于闹市之中。
将故事拼凑完,众人也就明白三年不见人影的花魁是被谁买走,如今出现在又是为哪般了。
故此,一半人报以同情,一半人报以厌恶。
同情乃是为她痴情之举,厌恶是因为她不知廉耻,本是勾栏女子被人买去就该安分守己,莫要贪得无厌,而今陈少卿迎娶她的救命恩人,她该后院奉茶而非街头露面闹事,搅乱主君与恩人喜事。
姣萤在桥上起舞,三年未见,风采依旧,兰花指翘,细腰盈盈,美艳动人,红衣翩飞,青丝飘扬,美得动人心弦,美中不足少了乐曲。
不远处响起了唢呐声,想必是杜将军与陈少卿吉时到了。
姣萤就着这敲锣打鼓的声音,踩点舞动,一时间弥补了没有乐曲的凄美,犹如花中的蝴蝶一般轻盈。
围观百姓一时犹豫不决,既想看花魁的舞也想去凑婚礼的热闹。
还未决出左右,乐曲便停了声响,而姣萤也停止了舞动,嘴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丝血线,整张脸苍白如纸,唇上的胭脂红如玫瑰,她缓缓闭上眼睛,手在肩上抬了抬,而后睁开眼睛,似望着什么东西笑了笑。
“礼成。”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便往河里一跃,鲜红的身影没入水中,围观者惊呼起来,却无人去救。
有人大骂:“晦气!”
华京大喜之日,她偏挑今日寻短见,摆明了不让人好过,自然有人不喜她,骂她几句也是应当。
再说那卸下战甲的杜将军,和陈少卿一见如故,闭门谢客的三年里,唯一的来客就是陈少卿。
一年后,陈少卿上书,华京开了两家书院,只收女子为学子,陛下提名“女司”教授诗书礼仪和防身之术,
后杜将军亲自面圣,为女司求得设考特例,凡是女司学生皆可参加遴选,陈少卿批卷,中第者可入宫为官,亦可府衙为官。
世人只知陈少卿,却不知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是杜将军。
陈少卿总说,“事都是你做,功劳却都是我的,你未免可怜了些。”
杜舒晴毫不在意的笑道,“若因功劳而说是为天下女子寻道,那所寻之路未免带有利气,这道不寻也罢。”
陈少卿自诩没她那般两袖清风,为民请命,倒也支持她的所作所为,愿借一切功名助她悟道。
曾经被人当成饭后谈资的女子,真的为天下女子开了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