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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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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僧人了无早已不是从前的陈祎,算不得肉体凡胎,从前觉得需要走上许久的路,不过几息之间就走完了。了无立在几乎看不清原貌的宫门前,神情十分复杂,最后却也只能轻叹一声“阿弥陀佛”。
一路走来都未曾遇到鸟灵,了无甚是惊异。他从此间离开前往西方极乐净土之前,曾亲手将余人带到宫城并布下结界,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鸟灵也进不去,便日日在帝都盘旋。十年过去了,难道他的结界……
了无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宫墙原是用青砖所砌,可每次鸟灵来袭,与守城的侍卫交手都在宫城,一层一层的血迹染上去,新旧相叠,便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暗红污迹,渗进墙中,直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无也感受不到自己所布的结界还存在灵力波动的痕迹。
莫非……
了无努力了几次才终于抬起手,捻动念珠,口中直诵往生咒,二十一遍之后才推开千疮百孔的宫门走了进去。
宫里的路早就走熟了,便是离开十年再次踏上也未曾有半点生疏。只是走过了宫门后的广场,穿过了三座殿宇,也不见一个人影,甚至感受不到活人待过的气息,了无有些慌了,当即加快步子,朝着龙德殿的方向去了。
遥遥见了龙德殿前那长长的玉阶,了无又有些不敢再上前去。
许是受了方才幻象的影响,一见此处,了无便想起他与李梦华大婚当日剧变后,他于宫门前一遍遍念诵六字真言直到天边破晓,侍卫陆续领着城中的和尚过来接替他,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往龙德殿,想看看李梦华那边的情形,却见她身着破烂的红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阶底下。那样的神情,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愤懑、不甘、无辜、无助、委屈、失望……当真是百感交集。
* * * * *
“梦华,你……怎么了?”那时的陈祎很想奔过去安慰她,可又想起陈琮所说的话,一时间竟不敢近前去。
李梦华见他如此,也下意识向后一缩,却强笑道:“没事。你累了吧?我带你……找个地方歇一歇?”
“歇什么歇?李梦华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他带进来一步我就连你一起赶出去!”长阶尽头忽然传来粗声粗气的斥骂,陈祎抬头看,这个穿着紫色锦袍的胖子他也很熟悉,是李梦华的二哥。
殿里又追出个流黄衣袍的年轻人,便是李梦华的大哥,也是当朝太子。他拉了二弟一把,“你怎么说话呢?”
二皇子甩开大哥的手,“我说错了吗?要不是李梦华执意要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小白脸,陈琮那妖怪怎么能有机会破了宫中的大阵?一切祸端都是这小白脸引来的,难道还要对着他感激涕零?”
陈祎愣了。虽然若不是他要娶李梦华,承钧帝看在要成为亲家的份上把大阵的口诀告诉了看起来一向忠心耿耿的陈琮,鸟灵根本就不会有伤人的机会。可……看陈琮的样子,似乎筹划这件事也许多年了。他对李家,或者说对国朝,也不知是埋着怎样的怨恨。
到底是知根知底的,看陈祎的眼神李梦华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不管不顾地牵过他的手,冷声对兄长道:“既然如此,二哥便自己上去诵六字真言吧,且看看你能撑住多久。陈祎,我们走!”
懵然被拉走,直到快进甘泉宫的时候,陈祎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义……陈琮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宫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大阵?”
李梦华也顿住,竟不知不觉地放开了她的手,无奈苦笑,“我也不知道,方才问过太子哥哥,他们都不知道。若是父皇还在……他好像也不知道。只是陈琮所说的天罚,隐隐听说过。陈祎,从前你有没有听过什么神仙妖怪的故事?”
那是他最爱看的话本,于是陈祎点了点头。
李梦华又问:“那你听说的故事中,可有一个是在国朝发生的?”
这倒真是没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共工与祝融大战、炎黄战蚩尤,一直到白狐报恩、柳毅传书、白娘子被镇雷峰塔,无一不是神州华夏的故事。有关国朝的,甚至有关这座矗立在东海的孤岛的,一例也没有。
“佛道皆不能得道,万灵皆不能化妖。”李梦华轻声道,“你未曾见过御书房的密函不知道,国朝开国以来,子民之数便从未增加过,永远是一年比一年少。”
的确是陈祎从前闻所未闻的秘辛。他惊道:“为什么?”
李梦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 * * * *
一面回想着,脚下便不自觉地往甘泉宫去了。这一路上仍旧既未见到鸟灵也未见到生人。。
一路所见昔日繁华的歌台水榭如今都并无二致,珠玉蒙尘,雕梁生网,荒草丛生,连宫殿中从前那经年不息的温泉也不再涌动。了无在此间走得很慢,因为每一片砖瓦对于他来说,都是尘封的回忆。
那是他从前与李梦华一道荡秋千的地方、那是他们一道习字的地方、一起翻花绳的地方、一起偷偷看从宫外淘来的话本的地方……
直至走进到甘泉宫门口,了无眼前忽然出现一张雕花床,床前还悬着几匹缥缈的红纱,风一吹便影影绰绰地飘荡,恍惚之间那后头似乎还藏着个雪肤花貌的佳人。
这一刹,他的步子便再也迈不下去。
* * * * *
自陈琮消失后,一开始众人还如临大敌,一向是严防死守的,陈祎与僧人们轮换诵经,一刻也不敢怠慢。可陈琮再也不曾出现过,不管是百姓还是僧人都有了些松懈。
陈祎一向是白日登城,晚间回宫休息。劳累了一日,他夜里睡得也沉。只是有一晚,一声尖利的惨叫撕开夜色,将他陡然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喊着“梦华”一边跑出去查看。
朱红的鸟灵在空中穿梭着,与上次所见不同,鸟灵们有了半实的躯体,身周环绕着灵气,飞动之时便如夜空里浮动的一簇簇火焰。鸟灵所过之处,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如噩梦重临,陈祎一个激灵,早已烂熟于胸的六字真言脱口而出。
可出乎他的意料,金色的光幕并未应声而起!
陈祎慌了,又接连念了好几声,却也并未奏效。一只鸟灵发现了他,俯冲而下,气势惊人,大有要将他撕碎在原地之意。
生与死的关头,陈祎念诵之声更响。鸟灵的尖喙就要碰上他的鼻尖那一霎,金色光幕终于升起,他目之所及的鸟灵也终于消失不见。
可陈祎并不敢怠慢,口中不停,脚下疾奔,也不敢去找李梦华,只是奔上宫墙。大阵开启,墙头上的僧人们如劫后余生一般喘着粗气,也哆哆嗦嗦地跟着念诵六字真言。可更触目惊心的,还是满地断指残骸,上面遍布抓痕,与初次所见的血雾全然不同。
念诵不敢停下,陈祎以眼神去询问周遭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僧人们比他更不敢停下,只是不住摇头,神色一片茫然。
“小兔崽子来得到快!”陈琮的身影陡然在半空浮现。与从前所见不同,他鬓边的银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绺火红的头发,而他的身后,更是生出一对长达数丈的金红羽翼!
陈祎怒视着他,顺手就抄起一旁僧人所持的禅杖向他挥过去。
陈琮双翼一展,凌空拔高数丈,见陈祎对他无可奈何,又施施然降下,“为父好心替你解惑,不道谢就罢了,却还动起手来。为父从前是这么教你的?”
浓眉紧蹙,双目圆睁,陈祎显然并不相信。
“你猜这些和尚偷懒了不是?”陈琮轻笑一声,“要是你今日只是念咒一次就启动大阵,也不必这般急急忙忙赶过来了吧?连你都觉得力不从心,何况罪人之后。”
陈祎疑色更重,越发怀疑这就是陈琮的阴谋。
陈琮却飞到他面前,用如同平素教他读书识字一般的语气道:“你以为你念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佛经咒语。你从未修过佛法,不过是依样画瓢念了出来,不解其中真意,即便是神州华夏的血脉又如何,时间久了,也不过是一句废话而已。”
是这样么?陈祎将信将疑,因为他根本不信一心想冲破大阵的陈琮会这般好心地把这法子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到底养了他这么些年,陈琮当然能看懂他的眼神,又主动替他解惑,“为什么这么轻易告诉你是吗?小崽子还真忍心出家吗?这些年你好酒好茶、好安逸好美食,也不枉我悉心栽培一场。便是你能狠狠心割舍这一切,可你舍得你那千娇百媚的小公主么?”
一听他提到李梦华,陈祎的眼神就仿佛要喷出火来。
陈琮却被他的表情愉悦到,哈哈大笑着飞走了。
不过陈琮真的很了解他,纨绔公子做久了,陈祎怕的东西太多,舍不得的东西也太多。即便真的有哪一日他能做了一个铁骨男儿,他也绝不舍与李梦华分离。
这个秘密他谁也没说过,即便是到了他决心出家那一日。可真正使他决心出家的,却是因着另一事。
陈祎并非释家子弟,修为几乎没有,凭血脉加持的念力也越发淡了,以至后来要他坐在城上念咒百十遍才能奏效。而僧人们的念力溃散得更加严重,大阵忽然消失的情况时有发生。而大阵一旦失效,鸟灵们便能骤然而至,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哀鸿遍野,容不得城中百姓与皇室众人发现其中蹊跷。
终有一日,陈祎几乎累得力竭地从城上下来,正要回自己的寝殿去歇息,却被宫人告知说公主有请。
自大婚那日之后,他们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陈祎要镇守宫墙,而李梦华要与兄长和百官商议应对之策、要亲自操持帝都水食医药发放,有时还要亲自出宫去安抚百姓,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在甘泉宫打了照面,也不过点点头,除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寒暄,竟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叫他去,不知能为了何事。不过到底是自幼的交情,便是请他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得那夜里李梦华的寝殿外一个人也未留下,静得有些诡异,陈祎抬手敲了敲虚掩的殿门,问道:“梦华,你找我?”
少女的声音从寝殿深处传来,带这些难以觉察的颤抖,“你……进来说话。”
陈祎到底是推门进去了,殿中也不见人,再走几步,却见那雕花床前突兀地悬了几尺软红鲛纱,只觉得有些奇怪,便又靠过去几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银红的纱裙,鹅黄的抹胸,如酥的肩背只罩半幅浅得看不出颜色的冰绡,大片大片的肌肤肆无忌惮地在烛火的映照下晕出暖玉一般的光泽,只看得人气血上涌。
“公主!”陈祎霍然背过身,语气都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一阵沉默之后,李梦华的语气倒是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那日的大婚,你准备什么时候再继续?”
“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陈祎还是不敢回头。
李梦华却道:“既然没想悔婚,早晚都是有这一遭的。”
他的小公主也不是这样不分场合的人。陈祎没想明白何来这样一出,也不敢深问,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婚姻大事,当然是要慎重些。礼也未成,怎么能委屈你?待天下定了,自然会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背后一阵窸窣之声响起,却是李梦华掀帘下来,径自走到陈祎面前,逼得他眼神都不知道落在何处。李梦华兀自不肯放过他,硬要带着那一身令人脸红心跳的皮相往他眼前撞,“原来你是嫌这婚事不够慎重。是了,你也从不知道我们是罪人之后。”
“我没有!”陈祎有些动了气,“什么罪人不罪人的,陈琮的话真假难料,不必往心里去!”
“不是吗?那你为何不看我?”
那如何能敢?这少女于他便是一把火、一盏酒、一团网,稍稍靠近便能立时将他烧烬了、醉醺了、缚紧了,或许直至万劫不复。
陈祎狠狠闭眼,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夜已深了”,便狼狈地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李梦华会有什么反应。
第二日总是心神不宁的,简简单单的六字真言险些念错,以至光屏几次摇摇欲坠。陈祎暗中告诫自己,决不可再胡思乱想,晚上早些歇息。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梦华未与他计较头晚上的唐突,倒是如今已经继位为帝的大皇子找上来。
新帝也未说什么,不过满口辛苦感激之语,哄着他饮了不少酒。
待新帝离去,陈祎忽然觉出不对劲来——浑身就像着了火一样,水浇不熄,沙压不灭,眼前一片迷离。不期然就想起昨夜小公主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想起她含情带怨的眉眼,还有那欲说还休的朱唇。
“陈公子?”寝殿门也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进来数名女子,燕瘦环肥,婀娜多姿,哪一个都是难得的绝色。
脑子里有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叫嚣着让他快去,可心底有个声音呵斥他离远些。陈祎按着欲裂的太阳穴,蓦然大喝一声,挥开身周的酥手玉臂,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在缸中舀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也不敢停留,带着一身水渍发足狂奔。
李梦华便站在院门外,陈祎知道这不是幻觉。
公主殿下身着华服,梳着规矩的高髻,痴痴望着陈祎的寝殿,眼睛亮得吓人,却总不肯让眸中的水汽化为实体滚落下来。甫一见狼狈的陈祎,她着实愣住,悲伤还未及掩去,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欣喜之意根本藏不住。
“公主……”那些跟出来的女子见到李梦华,忙不迭行礼。
李梦华秀眉一蹙,低斥道:“都退下。”
直到那些女子都走干净了,陈祎的头脑也被夜风吹得清醒了几分,许多事灵光一闪间也想明白了,不可置信地问:“是你……”
李梦华点头,“是我。”
“为什么?”陈祎震惊得更厉害。
李梦华抬了抬下巴,原本是示意陈祎进去说话的意思,陈祎却只定定瞧着她,一步也不退。李梦华无奈,只好低声说:“你也听见陈琮说了,我们都是罪人的血脉,而你不同,你身上流的是神州华夏之血。”
“你……”陈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可李梦华却要无情地证实他的猜测,“你的孩子,身上也有一半神州血脉,无论如何也比我们有用。你不愿同我……无妨,我瞧你也并非是看不起国朝之人,总有一个会是你瞧得上眼的。”
那一瞬陈祎冷静下来,却抑制不住地笑出声,只是越笑他越觉得脸上一片冰凉,“公主殿下,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又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我是国朝的公主,受万民奉养,一旦百姓需要,自然会献出我的一切。”李梦华仰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
陈祎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倒也不必。我这里倒是有个更轻省的法子,请公主殿下放心,也请皇帝陛下与宗室放心。”说罢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却比前一次更加决绝。
翌日,陈祎比任何一天都提早登城,拦住还未离去的方丈,语气似古井无波,“敢问方丈,某欲皈依我佛,不知方丈看我是否有缘?”
准驸马要出家的消息,不仅震惊的方丈,连宗亲与新帝本人都来劝过,除了李梦华,自那一夜之后,她便再未出现。
陈祎心意已决,任谁劝说也不回头,甚至以死相逼,举国上下没人敢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新帝几乎是咬着牙准奏。
在出家的前一晚,陈祎提出求见公主,宫人不敢拦,李梦华却不愿开门。
于是陈祎便在门前坐了,似是说给李梦华听,也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不管是天生如此,还是陈琮故意养的,从小就胆气弱。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总爱欺负我,每次都是你站出来护着我。后来我就觉得做一个只知道玩乐的贵公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你是公主,跟你在一起日子总不会差。”
没人回应,陈祎便自嘲一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哄我开心,告诉我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以至于我从未发现过,原来你跟我这般不一样,你是公主,是个胆魄能耐都不输须眉的女子。自从变故之后,我发现我除了仗着自己是海的另一端飘来的外人能念几句六字真言外什么都做不了,可你不同,你可以帮着叔叔哥哥们拿主意,可以调遣百官,可以安抚民心……我有时候就在想,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我跟你顺顺当当地成亲了,你真的会快乐吗?
“梦华,这么多年,真的谢谢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这次也总算给我个保护你的机会。”
李梦华听了这些话是什么反应陈祎从来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只是在他落发那一日,李梦华忽然冲进大殿来,质问他:“你当真决心出家?”
“是。”
“为什么?”
“佛渡世人,能渡一切苦厄。”
* * * * *
那时的陈祎也未必真信了这话,可他知道若是自己不信,李梦华也不肯信的。
只是眼下望着这空无一人的宫阙,了无忍不住问自己——佛渡世人?能渡一切苦厄?面对这一片虚无,也不知还有什么可让他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