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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人(1) ...

  •   夜叉之主终于被彻底制住。她被拘于两壁巨岩之间,动弹不得,锐利的岩枪悬于空中,抵在她的后背心口的位置,仿佛随时能将她贯穿。尽管如此,夜叉之主却森森地笑了起来,声似鬼魅。一旁方得解脱的夜叉金鹏不由自主退后数步,在旧主的笑声中瑟瑟发抖。岩之魔神钟离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根本听不见那阴森恐怖的声音一般。

      “就算你赢了又如何,你又能镇压我几时?”夜叉之主讥讽道,“就算此刻你能将我封印,我的神识仍将永存此地,方圆百里将寸草不生,水土皆毒,人兽夜不能寐。但凡你神思稍有恍惚,我仍能破印而出,夺回权能。你能欺我一时,又岂能镇压我一世!”

      “你不值得我费力封印,”钟离面无表情地冷声说道,“你只需一死。”

      “想让我死的可不止你一个;然而即便是你……”

      二人上空突然响起尖锐的破风之声,打断了夜叉之主的狂语。一支碧玉雕成的箭矢穿透云层,尽管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飞来,依然劲道不减,裹挟着冲天的愤慨怒火。钟离微微抬手,施展凡眼无法看见的力量牵引箭矢,修正方向,让那支箭埋入夜叉之主的胸膛。

      “你,你!!”

      掌控梦魇的魔神释放出一声无法形容的嘶吼,声音仿佛狂风急速吹过狭窄的山谷口,又仿佛极寒之地的厚冰在火光下崩出数里长的裂纹。在魔神癫狂的挣扎之下,困住她的两块巨岩也被巨大的力量震碎,但又被从地下升起的更多岩石取代。一旁的夜叉金鹏伸手护着头脸,在满天飞舞的碎石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混乱中唯一岿然不动的便是钟离,他在默然等待敌人的彻底灭亡。魇之魔神在嘶吼声中逐渐化作一团黑气,然后一点一点消散于空气与大地中。为祸一方多年的暴君终于死去。随着魔神的消亡,无数个被她夺走的梦境碎片雪崩一般涌出,向四面八方散去。

      夜叉金鹏茫然望向眼前这一切,半晌艰难地问道,“她,难道她死了?像凡人一样?为什么?”

      “死了,”钟离波澜不惊地应道,随即斜了金鹏一眼,问,“你可还好,夜叉?”

      金鹏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追问,“魔神如何会死?都说魔神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如今我……”

      金鹏本以为自己永远无法逃脱魇之魔神的奴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主人被封印,自己随之沉睡。但是本以为无法泯灭的魔神居然会遭遇凡人一般的死亡结局,他身上的锁链也瞬间被斩断。自由是一种身轻如燕的感受,让他几乎觉得眩晕。在这种巨大的迷茫之中,他也只能问为什么。
      而岩之魔神却终于有了一丝神色变化,金眸中闪烁着的似乎是兔死狐悲又似乎是如释重负。他沉默片刻后回答夜叉道,“此事不便细说。你先随我走吧。”

      而与此同时,远在十数里外,来自夜叉之主国度的义军首领疑惑不定地瞪着手中的弓。岩之魔神赐予的神弓乃碧玉刻成,镶嵌黄金,弓弦更是凡人不能理解的材质,散发出淡淡的荧光。方才他按照身旁仙子指引,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这把长弓,一箭射向两位魔神交战所在的方向,尽管他完全不能理解隔着几重山往看不见的地方射箭到底有何意义。

      “就这样?”义军首领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声。

      一声清冽的鸟鸣响起,天空中两只仙鹤振翅划过,一只是晴空的蓝色,另一只则是金翅黑尾,显然不是普通鹤鸟。蓝发仙女神色凝重地抬头望向空中,仿佛在聆听,半晌她回过神来,对义军首领微微一笑,柔声道,“一切都结束了,魇之魔神已然伏诛。是你射出的箭使魔神彻底灭亡。这番臂助之恩我等不敢轻忘。岩王帝君有言,待扫清此地邪魔,当宴请诸位。还有,尘与岩之国度愿意接纳你们;只要诸位有意,归离集随时欢迎你们东迁。”

      义军首领恭敬一礼,镇重应道,“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侥幸苟活至今全仗岩王帝君及时出手相救我等流离逃窜之人,如今岂敢居功。我当先与族人商议,五日之内定亲往拜见归离集二位神王,叩谢今日之恩,再申我部落之愿。”他顿了一顿,恭恭敬敬地将碧玉神弓递到仙女面前,说,“也要谢过仙子今日赐弓引箭之恩。现将神器奉还。”

      “不敢言恩,”蓝发仙女礼让了一句。

      在伸手接弓的那一刻她却露出一丝犹豫不安的神情,甚至手也在微微颤抖。但这一瞬的纠结很快便过去了;她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接过弑杀魔神的玉弓,转手挂在背上。

      身为麒麟半仙的甘雨行走世间已近千年,虽有凡人血脉,却是魔神仙兽教养成人,见多识广,身经百战,本不该为这战场上的任何事物感到恐惧。但是面对着可以抹杀魔神的神兵,她却仍然感到一丝莫名的颤栗。这把碧玉弓名为悬黎千钧,取“系黎民安危如承千钧”之意,乃岩神琢玉雕金而成,尘神为其挽上弓弦,植入符咒。当初归终将这把弓交给甘雨,只说是请她保管使用,倒也未曾明言是送与她的。只是甘雨持弓在手,不免暗自感慨这弓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无论是高矮宽窄还是弓弦的力度,在她手中都是最为合适的配置,反倒是其余几位仙君偶尔持此弓时都显得多少有些别扭。今日她按照岩王帝君的指示,将神弓借出让魇之国的凡人亲手完成属于人类的起义,但这位义军领袖也无法适应悬黎千钧,几乎拉不开弓,她不得不以仙力相助开弓引箭。
      结果义军领袖隔着几重山岭一箭诛灭了魇之魔神。

      想到这样一把弑神之器居然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甘雨只觉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久久不曾散去。

      钟离率一众仙人回到归离集,看见连绵数十里的层层防线依旧戒备森严,但来到主城中,居民已经开始忙碌着重新整理大战后的粮食生活物资,竟是在做建立村落,迎接新的部落来此安居的准备。归终智计无双,巨细无遗,但她也像个孩子一般永远乐观;战役尚未结束,一层又一层城防之中,她便已经开始胜利之后的筹划。钟离在主城门下站了片刻,感受往来人流带来的烟火气息,听角楼暮鼓随着逐渐消散的日光响起。一轮暮鼓敲毕,他又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暗透,方才起身赶回居所。

      归终在主殿摆弄沙盘,将代表物资人口的木块在归离原的丘陵间来来回回挪动;她还在计算如果魇之国的残余部落决定东迁至归离集当在何处定居,第一年内又要如何调集物资。归终虽专注沙盘,除她之外再无一人的殿中却仍有乐声回荡,仔细一看,竟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小机械悬浮在一架形态奇特的琴上,一板一眼地拨动着琴弦,奏出虽嫌呆板却仍然优美的音乐。乐声从主殿飞出,以凡人无法企及的权能随风远渡,悄悄散入城中每一户人家。虽然战火绵延看不见终点,但归终始终有闲情逸致做一些这样的小事。

      见钟离入内,归终起身请他一并在沙盘边坐下,问道,“一切可都顺利?魇之魔神结局为何,是被封印在还是……”

      “她已死去;是魇之国的义军首领持悬黎千钧弓将她诛杀。”

      归终并不显得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尚在沉思,钟离又是续道,“继东海雷云之主,西方树之魔神,还有盐神赫乌莉亚之后,她是第四位彻底消亡的魔神。”

      “第五位,”归终突然开口,“今日午间有一缕北风为我带来北方雪原的消息:高塔之王的子民揭竿起义,打破了他立下的风墙,而他也死在了一位凡人女子手里。”

      “哦?”钟离颇是惊讶,“传闻高塔之王力量强大,有来自北方的仙灵魔兽说他的力量不下于我,若是身死湮灭,他的子民焉能逃脱?便是柔弱如赫乌莉亚也瞬间埋葬了半座城。”

      “不在你下多半是夸张了,”归终应道,“不过风灵有言,揭竿起义的不止凡人,还有北地千风万云的精灵,其中一位精灵吞噬了飓风之主的全部力量和权能,于是护住了民众。”

      “风精灵?”钟离仍觉意外,但并没有纠结此事,略一思索后又道,“北方冰雪千里,实非凡人宜居之地,于是高塔之王立下风墙,只是亦非子民所求。如今风精灵初受权能,未必能保子民在北方雪原安居乐业。你可让千风传话,若他们有意南迁,石门四周尚有大片空地可耕耘居住,我等自不会阻碍。”

      归终顿时展颜微笑,欣慰道,“你也这么想便好。我已经拟定书信,意思大致便是你说的那些,准备交由我熟悉的风精灵们呈给夺得神座的那一位。”

      尘生于风,亦随风行,归终向来与风精灵们交好;如今坐镇北方的既然是一名风精灵,这种互通往来的事情自然应当交给归终。钟离点了点头,思绪却又转回了那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他沉声说道,“你方才提到,高塔之王死在了一位凡人女子手里?是他的子民?”

      “据说还是他的情人呢,”归终仍然微笑,眼眸中却没有笑意,“风精灵们都是群爱传唱浪漫悲剧故事的小家伙。”

      片刻的停顿之后钟离说,“看来事实的确如之前猜测。”

      “魔神为爱人而生,亦当为不再爱人而亡;于是看似弱小的人类拥有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弑神权能,”归终总结完毕,望向仍然面无表情的钟离,问道,“你似乎对证实了这一点没有什么感触?”

      钟离微微侧头,平淡地说道,“无需此次证实。我一向以为,魔神为人类降生于天地间,乃与造物有约,护佑一方人类,以此获智识权能。至于人类拥有弑神之力,这不过是终结契约的保障,亦是公平的最后维系。”

      “你不害怕么?或许有朝一日你费尽心思庇护的人类会对你刀剑相向,使你消亡,散于无形。”

      “若人类不再需要我,便是契约终止;既起于无知无形,自当归于无知无形,何以言惧。只是……”他微微蹙眉,“若人类唯弑神以得脱,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烈。高塔之王的子民也算幸运,能有风灵相助;如果没有存在能吞噬接纳神力,又有几人能逃脱?”

      “你我制悬黎千钧弓不正是为此?”

      钟离用微乎其微的幅度摇了摇头,说,“今日有我困住夜叉之主,又有甘雨施仙力相助,魇之国的义军领袖方能在十数里外击杀魔神。再有我接纳了魇之魔神的大部分权能,才将她死时的爆发压制下去。若我不在,恐怕就算甘雨这样的半仙出手也很难诛杀魔神而不受其害。”

      归终沉吟道,“夜叉之主的强大可谓罕见;如今四面八方的魔神都已驱逐,战火渐渐平息,今后当真还会再遭遇这种威胁?”

      “危机亦可由内而生。”

      归终这才终于理解钟离究竟在说什么,不由垂下眼睑,低声问道,“所以,你在魇之魔神身上也发现了那种……来自世界之外的污染?”

      钟离点头,“便如之前所见,被污染的魔神若是躯体或者神魂受损,污染便会扩散或者转移,唯有一击毙命方能压制。”

      归终沉默许久后长叹道,“那么今后我们还是像多年以前那样,称她为梦神吧。化梦为魇本非她所愿。”

      “虽非她所愿,但事已至此,她的本愿也不重要了,”钟离起身,挪动沙盘里的旗帜点出几个位置,又说,“这几处地形险峻,有悬崖峡谷,较易防守,又远离城镇集市;你可以与留云一起设计一些仙法机关,依地形布置,针对我的弱点,当能造出可以困住我的阵法。虽然这片土地上的魔神已驱逐剿灭大半,但来自外海与深渊的黑暗尚盘踞不散,总之有备无患。悬黎千钧弓是第一道防线,能困住我的机关将是第二道。”

      归终也是霍然起身,却是转身远离沙盘,倒让钟离一愣。

      “你为什么要如此平静地规划着自身的灭亡?”归终背对着他幽幽问道,“你真得不害怕么?死亡是彻底的终结与消失,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等生于与造物的契约,若是背弃契约,或者契约终结,自然也无需再存于世间,”钟离回答之后顿了一顿,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畏惧死亡?”

      归终仍是背对着他,喃喃道,“人哪有不畏惧死亡的。”

      “可你我非人。”

      归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终于转过身来回望他,笑盈盈地说,“你这话倒说得很是。”顿了一顿,她续道,“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我岂敢懈怠;明日便与留云去侦查一番合适的地点。你说的这几个地方我自会去查看,但未必会用;或许还是将机关阵法设在你不知道的地点更好些。”

      钟离注意到她的微笑有些失真,正在思考她言下深意,却听归终说道,“你征战在外已久,如今无论如何也算有了喘息之机,何不放松片刻。我与你奏乐可好?”

      她不等钟离回答,径自拍了拍手,悬在乐器上的小机械便停了下来,像只小动物一般小碎步爬到一边静止不动。归终在乐器前坐下,随手一抚弦,一串杂乱却莫名和谐的悠扬乐声流出,宛如流水淙淙。方才有机械拨弦,奏出的乐曲堪称悦耳,但如今带来音乐的神明亲自奏响的乐曲则在悦耳之上更多了一层通灵与神妙,仿佛与大地上的一切共同呼吸成长。纯朴的旋律中有风拂过山石的呼啸,有草木抽枝发芽的动静,有河狸啃伐树木、鸟雀拾辍枝叶的淅淅索索,还有耕犁划过泥土的咿呀,淹没在人们的吆喝声中。乐声随风散入千家万户,仿佛是音乐,又仿佛只是夜色中天地的低吟浅唱,若有若无地伴着人们沉入梦乡。钟离在归终身边坐下,静静地聆听,就像之前站在城门下听夕阳下的暮鼓声一般。那时擂鼓的也是归终。这么多年来,只要归终在城中,她一定会亲手奏响晨钟暮鼓,恒古如一,乐此不疲。

      战争已延续数百年。钟离日夜征战在外,行走在无人的荒野,身边是同样不老不死的仙众,而敌方亦是与他类同的魔神妖仙,这般战争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洞苍白起来。唯有回到归离集,哪怕身边只有归终,也能在一方斗室里看见万家灯火。

      一曲奏毕,钟离问道,“这乐器可是你新制的?”

      归终此番弹奏的乐器比她以前常把玩的七弦琴大了许多,平铺了足足五十弦,每一根琴弦都有木柱支撑定音,看上去远没有七弦琴的简练优雅,但乐声却一般天然古朴,又多了几分丰富与宽阔。

      “不是我制作的,而是一位名唤仲丘的诗人独创,叫做瑟,按照惯例献给我一架成品。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了新乐器,”归终展颜微笑,眼眸里终于浮现出真正的喜悦。

      钟离回忆道,“当年我初将子民迁至此地,你做五弦琴送于他们。数年之后有个叫姬发的年轻人将五弦琴改成七弦琴,还求得留云相助,取石珀制成一架七弦玉琴献于你,你为此惊喜了许久,还大肆夸赞那年轻人。到如今,凡人已能新创你都未曾想过的乐器。”

      “是啊,当年我告诉姬发,这天下乐者共有才华一石,我独占五斗;他能为我的琴五添二弦,那也能算才高二斗了,”归终狡黠地眨了眨眼,“这仲丘能成乐器有五十弦,岂不是十倍于我的才华?”

      钟离听她胡诌乱侃,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而归终望着他,惊喜地叹道,“你笑了!你上一次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我都快要忘了。”

      钟离一愣之后忍不住伸手触碰脸颊。这具躯体其实只是状似人类而已,但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承载神识的外壳。魔神的微笑当真能和人类的微笑拥有一样含义?他不知道归终为什么要纠结此事。不过归终倒真是爱笑。多年以前的和平年代,在草木初生、一切都刚刚开始的归离原上,她常对钟离说,笑一个,笑出声来的那种,大地上的万物要听见欢乐的声音才能长得好呀。如今多年纷争,在连绵不绝的硝烟之中,归终的少女姿态逐渐沉淀,唯独她的笑容却依然比凡人们的更灿烂也更坚韧,就像晨钟暮鼓声一般永恒。

      “也许将来,待战争彻底结束,待尘世执政尽皆归位,”归终柔声说道,但她未曾将最后的祝福说出口来。

      钟离点了点头,“待战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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