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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刺客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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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骤雨倾盆,隔断了那夏侯颖去时的路。
这雨直下到了次日天明,而那元昭就坐在城前不动,一干寺人说了一夜也跪了一夜,至雨歇了,天色破晓,他方才动容,只慢慢回道:“容我再等他片刻……”
众人却浑摸不清他要等谁,再去问时,那皇帝却不应答,下面便不敢追问。于是一同等了小半日,时至隅中,日影憧憧,城外大道尽头,方才远远来了一人一骑。众人起初尚以为那人就是皇帝要等的,只是那马蹄踩了前日的泥泞过来,后面跟着泥水飞溅,又出来一整列披金戴甲的武士,才知是冤家对头来了,连忙急急护了驾,要回那城里去。却没料得那皇帝却仿若未闻,更是生了根似的不走,众人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伺候在旁。不多会那尔朱丹近了前,见那皇帝站在城门前,便下得马来,拿马鞭抬了那皇帝的下巴,轻蔑地道:“元昭,这下你可是与我服了软了?”
那皇帝却扭了头在一边,虽看似是个低眉顺眼的模样,嘴上却倔强不答。
尔朱丹倒也不强逼他,哈哈大笑道:“你今后若是也能如此这般顺着我的意思,那我便依旧拥你为帝。”
元昭仍旧不发一言,而左右寺人原先见了那尔朱丹,方才骇得瑟瑟发抖,这时见他言语倒还客气,俱都跪下称那尔朱千岁。
尔朱氏却是全不将那一干阉人放在眼里,便一骑在前,领了他的众契胡武士,大摇大摆地进了那洛阳城去。
他尔朱丹既进了城,便横行宫中,也再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他要九锡,那皇帝就赐了,他要封他的心腹去做中原各处的官,那皇帝便颁旨允了。只是他却尚觉不足,三日后,便尽数撤换了元昭身边之人。随后又荐了独女尔朱英为后,要做成那一国之丈,更方便将那木人皇帝拿捏在手心之中。
元昭到此已是满盘皆输,或许正因如此,于是便全不推脱,任凭那人如何霸道无理,只一一都默然应承了下来。
话说那大魏建国百来年,虽说君主是鲜卑人,却本都已循了汉制,只是没料得事到如今,那立后大事,却仍由那契胡的尔朱氏说了算,无论是纳采,告庙之类的繁礼,通通都略过了之,唯有那北人好酒,于是筵席倒摆了七天七夜。
直至第七日夜中,那尔朱丹依旧兴致盎然,与左右众武士侍从饮宴至酣时,便于席上摇头晃脑,放声高唱胡歌。
那歌中唱道:“回波尔时年少,看我纵马扬鞭,蹄下千山尽走,猎取鹰鹞几双?……”
元昭陪在他身侧,尔朱唱得兴起时,便一把挽过了那皇帝,喜冲冲踏歌起舞。元昭无奈,只得趔趔趄趄随他,被他拖着走了几步,谁知却脚下一绊,竟跌在地上,那尔朱丹将他牵了起来,皱眉怪罪道:“哎呀呀你也忒是扫兴了,还要本王去扶你。”
元昭抬头望了那人酒至酣处,脸热胡突的模样,忽地软言了道:“确是有劳卿家扶持了。”
那尔朱不料那先前尚还冷冰冰的皇帝,莫名就亲热了起来,便料他是想通了,于是哈哈大笑了道:“说得不错,若无本王助你平天下,你又何来今日。来来来,此时你也算是我尔朱丹的女婿了,也该由我敬你一杯才是。”说罢捉了那元昭的后颈,就是一通好灌。
那皇帝推辞不得,只得一股脑儿全咽下了肚去,可怜那烈酒呛人,把一个元昭是辣得眼泪直流,只教那尔朱丹见了,又好是一通讥嘲。
元昭却仿若未闻,待胸中平伏了下来,便慢慢道:“朕方才听闻卿家唱那歌谣,说到獠猎之趣。朕小时住在山中行宫,四面皆是园囿,又养了不少马匹,倒是个极好的去处。只是那时情势不由人,是故从未享过那射猎之乐。……却真有卿家说得那样好么?”
那尔朱笑道:“那自是有趣得很,既然你有那样好的去处,何不现下就和我同去?”
元昭故作犹豫道:“此时天黑。”
尔朱丹回道:“天黑有天黑的好处,那夜猎也是极美的一件事。”
元昭又道:“酒已喝过,各人亦都困乏,只怕不好。”
尔朱丹便打着酒嗝儿,摆手道:“全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若是乏了,自不必同去。”
他那从兄弟尔朱士隆在一旁听了,大了舌头道:“大,大哥,你倒是好,好大的兴致,和那皇帝老爷两个,一同夜,夜游,那皇帝老爷可是个美人儿,都说那美人如,如蛇蝎,大哥你可要小心,别被他,被他啃得尸骨,尸骨无存了才好……”
尔朱丹一脚将他踹在一边,斥道:“眼下我尔朱丹大喜,你说的那是什么晦气的话,只怕小心的当是你自己。”
言罢回转身来,一把捉了那皇帝在手,醉醺醺道:“他要我小心,我该要小心你么?”
那皇帝仰了头望了他,只怔怔道:“小心什么?”
尔朱丹半迷了眼,狠狠地道:“小心,你来杀我。”
元昭望住他半晌,才幽幽回道:“你以为,朕真能杀得了你么?”
尔朱丹嘿嘿一笑,再细细看了那皇帝脸色,是时青时白,又似觉着诧异,便指了道:“皇帝怎如此失色?”
元昭仓促间抹了额头,才见抹了一手热汗,急忙道:“朕不胜酒力,这时有些头晕,倒教国丈见笑了。”
尔朱丹闻言大笑,一臂揽了那皇帝道:“若真如此不济,也莫怪我家英儿要嫌弃了,你果然须与我一同去见识一番才好。”
当下便吩咐下面人牵了马来,只带了两个贴身侍从出了城,趁夜上了月崇山。
不多时便能见着那山中有宫墙高耸,果然筑有园囿,于莽莽苍苍的山林之中,有成片巍峨楼宇,正是那落月行宫。
元昭自小养在行宫,便是当了这里是家,他前次受胡后诏请入宫,离了这里,此后便再未回过。这时看到家就在眼前,明月皎皎,树影婆娑,那落月宫便如个乱世中的美人一般,风姿飒然,心中自然感慨不已,却不料尔朱丹却先他一步出声叹道:“先前确是我眼拙了。京师不愧是京师,就连这山中一隅,竟也如此秀丽壮美。”
元昭道:“若是天色晚了,便正好在这里住下。这时节里暑气最重,山里面倒是要舒爽得多。”
那尔朱哈哈一笑,也不应他,只一扬马鞭,便驰骋而前。两人在山中走了半日,只遇上几只山鸡野兔,那尔朱丹初时尚还心热,不久便兴味索然,于是调转了马头,却不料正望见元昭在他身后拉了满弓,他心中顿时一惊,还未及走避,便有一箭肃杀而来……
却见那铁箭虽利,元昭射来却全无力道,只瑟瑟落在了前面草间。尔朱丹这时瞠目望去,只见一道白影疾走而出。仔细分辨,竟是一头巨大白狼。一时又来了兴致,直叫道:“乖乖,哪里逃?”
又回头见那元昭这时已收了弓,也不说话,只面露不悦之色,踉跄伏在马上。
便哈哈笑道:“瞧你这箭术,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如此还须看我的!”言毕一马当先,追了那白狼而去。
元昭急匆匆跟上,两人两骑一前一后,便不知何时早远远弃了那两个随从,直追到了一处僻静所在,无奈却失了那狼的踪迹。
那尔朱丹此时立在一方空地之中,四周皆是密密丛丛的树木,又刹那间只见天上乌云遮了月,一时之间便连风也静了。
目之所及,全是幽深漆黑,那七尺大汉忽然间竟也莫名骇异,便问元昭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那元昭此时正距了他身后百步之遥,听他出声,便恨声回道:“尔朱丹,且将这一处,做了你的坟地如何?”
言毕立即掉头纵马狂奔,那尔朱连忙回马追赶,却只听得耳旁风声飒飒而起,四面八方皆似触了机关似的,射了箭雨出来。那尔朱此番大意,以为那皇帝软弱可欺,实当不得他的对手,也未披甲胄,便贸然跟了上山,谁知那人蓄意引了他来,却原来是一早便设了伏兵在此,如此大费周折,莫不就是存了心要他的一条命么?
此时那铁箭一支支钉在他身上,深及入骨,那尔朱丹痛极也当恨极,便用手拔了箭,只朝那皇帝奋力一丢。
元昭只觉背后一凉,也不知究里,却是丝毫不敢稍停,只抓了马鬃,拼了一口气来,一路跑回了落月宫去。
那落月宫如今只余一干仆役留守宫中,倒也本份地将那事情件件都依原样办妥,就如当时那主人在时一般。于是这时听得马嘶,便出了宫迎接,果然见是那昔日的公主,如今的皇帝。只是不想当日好好地送了出去的,这时回来,却浑身如浴在血中一般伏在马上。连忙七手八脚扶了进去。
元昭脚步趔趄,此时尚未坐稳,便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骂,急忙朝左右宫人道:“我的刀呢?”
那几个宫人自小与他相处,也是贴心,连忙奉了他当做宝贝的那把刀上前道:“主子放心,奴婢们不敢怠慢,还好好保管着呢!”
元昭拾取了那刀在手,一一抚过那刀身上的纹路,见那背上刻着的几个秀丽篆文,以前方只是觉着好看,这时细细看了,刻得正是那夏侯颖的名讳,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抱了那千牛刀在心上,泣涕道:“夏侯,你再稍等我片刻,待我与你报了仇去,而后阴司地府,黄泉路上,你我再结伴同行可好?……若是到得那往生殿上,转轮王面前,我定与他条条细诉你的好处,便教他来年与你投个好人家,须得一生福寿安康,子孙满堂,尽享天年。你可欢喜?……”
他这面还未说完,那里那尔朱丹已大步闯进了宫来。便一路寻了过来,直到元昭房中,一眼望见,凶狠狠即扑了上来,那皇帝此时如鼓捶心,早顾不得手僵足麻,翻了手便推出一刀刺入那尔朱荣胸前。
那尔朱丹前面料定那皇帝略无此胆色,得此变故实在大出所料,此时大叫一声,挥手便摔了那皇帝在地。那皇帝一头栽在地上,却顾不得自己神魂尚且不定,爬过去举刀再刺,那尔朱丹前面受了几十处箭伤,其实力竭,因为心中气极,才勉强提了气追来,这时却忍不防受他一刀,直入了心窝,不久就已瘫倒在地,不过那皇帝却是不知,只道这人是恶鬼投胎来的,即便此时昏了过去,不多时又要起来,于是又一连刺了十数刀,到那众宫人来拉,方才敢停了手起来。
不一刻那先前布在林中的羽林护卫也一一赶来护驾,见了那皇帝,跪地便拜。而那皇帝此时满身满脸是血,只魔怔立在那尔朱丹尸首旁,即便众人再如何唤他,竟全做了个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