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靥*花

1、第 1 章

　　每年一月这个时候，樊阳湾的气候都不好。天色像巫婆的眼白一样混沌，太阳挂在天边，放出丁点不情不愿的光芒，死样活气的。干水季，水退得很远，露出樊阳湾外围光秃的湾底，成为广阔的湿地。一条铺在湾底的水泥路白裸着，通往南山岛，两边是成片成片两米多高的芦苇丛，没完没了地，裸露出来的根系狰狞丑怪。芦苇不生长的地方就只有干泥，泥上到处是富水季坐船或游泳的人们丢失或丢掉的五花八门的东西，脏兮兮的半在泥外，半埋在泥里，像不合格的垃圾填埋场。
　　周焉在水泥路上走着，要去南山岛。他二十岁上下，穿得鼓鼓囊囊的，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一到冬天，樊阳湾裸露出来的湾底就成了候鸟的天堂，这里是白鹤和东方白鹳的越冬栖息地，也有许多小天鹅族群在这里过冬。周焉的学校里有环保社团、爱鸟社团、摄影社团和绘画社团，每个社团都组织过活动在冬天到南山岛观摩候鸟，但是周焉一个社团也没有参加，那些活动他感兴趣，他只是无法忍受必须与那么多人一起同行。
　　他乘坐公共汽车到樊阳湾边，别人告诉他每隔一段时间也有公共汽车往还南山岛与陆地，但是他没有等到，于是决定步行前往，却不想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到了这个时候,早是累得两腿酸痛。看路边水泥栏上还干净，卸了大背包抱在怀里，坐下来看来往的汽车。
　　毕竟是这个季节，车不多，十多分钟一辆的样子，却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当地那种小型公共汽车。人却已疲乏得再不想站起来。
　　道路两侧，芦苇丛连绵不断，有些鸟儿在天空飞过，小些的是麻雀，大些的花白颈子长尾巴，是花喜鹊。这些鸟儿在城市里都要绝迹了，在这里却依旧不少见，看着它们人心里就觉得欢喜。这些也是鸟，也许他不一定非要看到白鹤和天鹅。
　　有车鸣笛。他转头看看，不是公共汽车，便丧失了兴趣。只是暗暗不耐烦，为什么即使是这种天气，愿意出行的人还是那么多？那辆车驶近，却减速停了下来，戴黑墨镜的司机开车门出来，走到周焉跟前，问他：“请问，南山岛是一直往前走么？”
　　周焉仰头看看他，接着转头看另一个方向路边高高的指示牌：南山岛直行15km。
　　“哦，哦，”司机讪笑，“怎么就没看到……”他抓着头皮，又摘了眼镜：“看来这墨镜，这时候真不能戴，哈哈，哈哈……”
　　周焉不理睬，远处有一只大鸟飞过芦苇丛，那是什么鸟？
　　司机说：“那，那我走了，谢谢，谢谢。”他讪讪的回去打开车门，已经上车了，忽然又开了另一侧的车门，半个身子探出来，大声道：“喂，小兄弟，要不要搭车？”
　　周焉摇摇头，司机却很热情，他让自己脸上挂了一个大而诚恳的笑容，道：“上来吧，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想找个向导加旅伴。”

　　“小兄弟也是去南山岛看鸟儿的？”他一边挂档一边看周焉费力的摘下背后的大背包，下巴努了努：“背包放后面好了，我的也在。”但是周焉还是宁可自己抱着。他上了他的车，对人的戒心却从来不减少。
　　“先自我介绍一下，”司机说，“我姓石，叫石刻，小兄弟怎么称呼？”周焉没有说话。他没有等到回答，仿佛有些奇怪，又转头看看他，咧嘴又笑：“哟嗬，年纪轻轻儿的，别这么严肃行不？你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吧？哪个学校？是不是樊大？”
　　周焉稍微挣扎了一下，准备回答这些问题，所谓回答，也许不过是嗯一声，或者点点头，可是他犹豫的时间长过了石刻愿意等待的时间，他笑一下，慢慢的捡一些话来说：“我以前也在樊州呆过，不过以前从来没时间去过南山岛；这两年听说这儿成国家级保护区了。动物还是在野外环境生长的好，动物园这东西和监狱有什么区别？以前这儿南山岛本地人都快穷死了，是国家级的贫困县，为了环境保护又什么也不能开发。我在樊州那几年嚷嚷说芦苇生态工业区，其实就是用芦苇造纸，盖造纸厂，后来被叫停了。我有过一个伙计是南山人，不满意极啦，说‘空气好又怎么样？好空气能当饭吃吗？’”
　　周焉撇撇嘴，这话在他听来不顺耳的很。石刻清了清嗓子，笑一声，又道：“我那时候说他鼠目寸光。怎么样，现在好了。”说着注意力又回到周焉身上，“兄弟，你怎么也不说话啊？你叫什么？放寒假了吧？”
　　周焉点点头，他很高兴，笑道：“你听见我说话了？能听懂？”周焉不解的看看他，他微笑着：“樊山路这点很有意思，两边那么多芦苇，一个人开车在这儿走着，前面后面都空荡荡的，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古怪念头，好像走在另一个世界一样，然后突然看见你，穿这么厚的衣服，背这么大的背包，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像外星人，或者我像外星人。结果好像你能听懂我说话都叫人惊奇起来。”
　　周焉沉默一阵，淡淡说：“你不过是说中国话。为什么听不懂。”
　　石刻好奇的看看他，他是特别没有幽默感呢，还是就有意往别人的兴致勃勃上浇冷水？前方的路牌上写着“南山岛直行5000米”，他把注意力拉回去，笑叹一口气：“快到了。其实……其实你说南山岛有什么好的呢？那么多的人，大家都往一块儿挤，要是能有个不用上南山岛就能看鸟儿的地方就好啦。”
　　周焉一怔，转脸看他，他眉头皱着，全心全意的烦恼着不得不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周焉闷闷的开了口：“绕过南山岛走湾底泥地，一路向东北到水面附近，据说比南山岛有更多候鸟。”
　　石刻一脸意外：“你去过？”
　　周焉摇摇头：“我没去过，我只不过不想上南山岛，所以来之前细细的查过。”
　　石刻就笑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有这种疯念头。不过樊山路只通南山岛，过了南山就没有路了……”
　　周焉挑眉：“难道你的jeep是山寨的？”
　　石刻顿时大笑。
　　南山岛在富水季不过就是个岛，四面环水，所以快到的时候地势渐高，芦苇也没那么多了，他打转向下了水泥路，车轮碾过湾底的干泥发出不一样的声响。挂了最高的档，一路向东北。南山岛很快抛到了后面。周焉唇角噙了笑，真正高兴起来，打开大背包取相机。
　　他爱摄影，相机虽然二手半旧，但是尼康的专业相机，当初从网上费了不少功夫才拍来的。他调了广角镜头，拍摄一些车窗上的风景。阴森的天空颜色也忽然美丽富于情调起来，慢慢的前后左右的视野同样开阔起来，远远的能看见樊阳湾的水面，一条亮光光的线，那条线之前是黑色的湾底湿地，无比广阔，间或点缀一些灰突突的芦苇森林，都缩小到无限。周焉忽然把眼睛从镜头后面抬起来，半眯着向远处眺望，之后忽然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东西。”
　　Jeep走到那地方只又花了五分钟，周焉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眼前看到的东西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是一面高约五米的大网，支在几根长长的深深插入泥地的竹竿上，纵深长达数十米。周焉说不出话，半晌白着脸喃喃的问：“这是什么东西？”
　　他本没有指望回答，但石刻在一边回答了他的问话：“这是用来捕鸟的，当地人叫‘天网’。”他说着指着一小团挂在两三米高处的黑色物质，说：“看，是只小鹬鸟。太小了,连捕鸟人都懒得捉它。已经开始腐烂了。”
　　周焉打了个寒噤：“为什么要捕鸟？”
　　石刻的面容带了些古怪的笑意：“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你南山岛很穷么？鸟儿很值钱，在一些酒店里，一只小天鹅能卖的价钱远超过你的想象。咦，你看那边，似乎挂着一只大的。”
　　周焉拔脚便跑，石刻想叫住他上车，结果反倒跟着他一起跑起来。二十多米外的网上，一只灰绿色的大鸟正在挣扎。
　　“还能动成这样，说明可能就是刚撞上的，”石刻一边说，一边从皮带里抽出一把瑞士军刀，“这种天网其实没什么特别，但是挂的离水面不远，鸟儿在这种地方飞得都不高，一旦撞到网眼里，又不会倒着向后飞，只有不停向前挣扎，越挣扎，缠得越紧，要么等着被活活勒死，要么等到下网的人来捉活的。”他说着开始切割天网的尼龙绳索。绳索粗而坚韧，瑞士军刀的刀刃虽锋利毕竟太小，而且那只大鸟挂的地方也太高，看到有人来，越发挣扎的厉害，绳索都勒紧了，颈部的羽毛扎煞着。
　　“这样不行，”石刻说着抹抹额角的汗，“你等着我去开车。”
　　他把车开来停在网下，顾不上自己一靴底的泥，踏着保险杠三下五除二的爬上车前盖，终于够到了大鸟被困的高度。两分钟以后他切断了大鸟周围的网绳，抱着不断扑腾的鸟儿跳下了车，一边躲闪着鸟喙的追啄。周焉紧张的伸出手想接过鸟儿，他向旁边让去，口里说着：“不行不行，小心它啄你！”扭着胳膊将瑞士军刀递给周焉：“我扶着它，你把它脖子上的网绳割断。要小心，它现在脖子充血，割破的话它可就活不了啦。”
　　这花了两个人极大的体力和耐心。好不容易将鸟从网绳里面解救出来，两人都一身是汗，冷风一吹难受的要命。大鸟在石刻怀里萎顿着，眼睛都没有了精神。石刻说：“得给它保温。”周焉听了立刻脱了外套，两人用棉外套将大鸟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只剩下长长的颈子露在外面。
　　鸟都是有灵气的，仿佛知道这两个人类不是刽子手，这时安安静静的呆在衣服里面不动了。周焉从石刻手里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抱着，他细细的打量，忽然惊奇的道：“这是一只豆雁啊，是二级保护动物，捉它是犯法的！”
　　石刻苦笑：“别傻了，捉这儿哪只动物不是犯法的？”他说着，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在身上。这举动很自然，周焉却异常不舒服，僵硬了一下儿。
　　“你等着，我把这网拖倒，要不然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鸟儿。”他动手费力的拔除那些竹竿。幸好这里不是在北方，湾底的泥并没有上冻。但是要把深插在泥里，又连着那么大一面网的竹竿弄倒，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小。周焉想帮忙，被他喝止，叫他最好回到车上去照看鸟。
　　等到他把所有的竹竿都放倒，所有的网都拖到一起，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一堆，天都快要擦黑了。周焉不等他叫，跳下车来帮忙，两个人半抬半拽把网弄到后备箱去，预备回去南山岛交给环境警察。石刻问：“那只鸟儿呢？”
　　周焉说：“车上呢，精神了不少，都会叫了。”
　　石刻对他一笑，露出白牙齿和一只酒窝：“咱们也上车，趁着天还亮赶紧到水边去，把它放了。但愿它以后别再遭这种难。”
　　他们在樊阳湾的水边放飞了那只豆雁。看它飞。这鸟儿有点像飞机，在飞之前一定要有段助跑。它在滩涂上一边欢叫一边奔跑，肥大的屁股左右摇摆，它终于张开灰褐色的羽翼，带蹼的双脚离开地面。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它在水面滑翔，直到飞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