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孔之昭》如有所备

2、ep2

　　“好久不见，伏昭。”
　　他这样说着，低沉轻柔，像是潭水表面最平稳的波纹。

　　伏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面容确实是有些莫名熟悉的。

　　短短的板寸贴在头皮上，一丁点修饰脸型颅型的作用也没起到，却将凌厉轮廓与五官的优势完全地展现。浓眉斜飞入鬓，这么刀削斧凿的轮廓，眼型却是有些多情的桃花眼——可是轻微的下三白又压住了这分多情，让他介乎阴鸷与风流之间，近乎有些邪气了。
　　而当他如现在这样笑着时，所有的复杂又都烟消云散。脸颊处的梨涡让他看上去很纯粹很天真，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就心生好感。

　　伏昭的脑子里刹那间浮过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那少年也有这样的眼睛，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是幽灵一样活着，冷冷打量着整间教室的人。
　　有时也会这样笑。

　　可是……是谁呢？

　　这画面太过一闪而过，伏昭还没来得及把握住，便听到面馆老板说：“伏昭，地铁来了。”
　　伏昭抬起头，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到达的地铁，赶快钻进去。而面馆老板也在伏昭稍晚一步跟着跨了进去。
　　他们靠在地铁不开的那侧门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刚好是一米出头的距离。

　　没想到面馆老板也会跟着进地铁，伏昭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正想着，面馆老板拿起了手机，接起了电话：“喂？……马上就到……你们这帮人，大晚上的非要让我出去……是经典家园撒……来了来了，先挂了。”他不耐烦地说。

　　经典家园。
　　也在伏昭所住的东北区，在伏昭最后乘坐的那条线上，比伏昭要去的福坪站还要远4个站。

　　是刚好遇到啊。
　　伏昭松了一口气。

　　但实话实说，这口气其实并没有那么如释重负——因为本来也没有提起太多。
　　或许是面馆老板站的距离比较远，也或许是面馆老板实在是很面熟，又或许是他身上传来的烟火味……总之，即使是在不知道面馆老板是有朋友约之前，伏昭也不怎么害怕。
　　他能给人安定感。

　　很多年前，有一个少年也给人很强的安定感。
　　当时班上的人都不怎么理他，他们都说他是那种坏学生，交钱才来的这个班，成绩比大家少太多了。连班主任也会在班会时暗示，好学生可以帮扶后进同学，也应该帮扶，但对于某些无可救药的人，其实可以远离了。
　　他们说他什么人都打，有人说见过他揍女生，还有人说他在门口勒索过小学生。

　　传闻满天飞，他也从不解释，可伏昭却从第一天见到他时就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因为一方面，那个少年虽然成绩不好、作业也从来不交，但他从不翘课，下了课也只是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他们那时是要上晚自习的，而下了两节晚自习之后，走读的学生会回家，住读的学生会继续上一节晚自习，直到晚上十点半。伏昭虽然走读，但留在学校的时间和住读的同学们是一样的。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总能看到那个少年大步走回寝室楼——

　　换言之，从客观来说，他没有作案的时间。至少伏昭在那三年里，从来没有见过传闻的事发生过，也没听说那个少年真被处分过。
　　而他们学校附近也没有小学。

　　另一方面……便是这种安定感了。
　　没有原因，但你就是知道他不会伤害你。他可能会做任何事，但他一定不会伤害你。当他望向你的时候，你几乎怀疑自己可以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他的灵魂，那种水晶一样，沉默又平静的灵魂。

　　“不好意思。你是……奚衎吗？”
　　伏昭忽而开口。
　　有一点怯，有一点不确定，还有一点难以言表的歉意。为自己没有及时认出对方而抱有的歉意。
　　而面馆老板却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正打算说呢，”刚刚还在摁着手机回信息的面馆老板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笑道，“不过突然有消息过来，打断思路了。”
　　“是的，我是奚衎。”

　　奚衎是那个少年的名字。
　　高一的时候，伏昭和奚衎在尖子班同班过一年。尖子班的学生是按照成绩随进随出的，高一一结束，成绩不好的奚衎就被班主任迫不及待地赶走了。
　　其实她和奚衎的联系少得可怜。她那时满脑子只有学习，下课时从来不出去玩，和班上的女同学都很淡，更别说和奚衎这样的男同学了。后来毕业了，她继续忙着学习，学外语，背原文书，读文献……
　　再也没有联系过。

　　可他却居然还记得她。
　　“对不起，”伏昭内疚地说，“我……”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奚衎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我们当年确实也没说过什么话嘛。”
　　“可……”
　　“而且你不是还是想起我了吗？”奚衎安抚地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这对我已经够好了。记得我前年时突发奇想，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那么多同过班的人，一个也没想起我啊。”
　　“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伏昭。”

　　他平静地说着这一切，除了最后一句话，一切就像是其他人的事一样。
　　伏昭怔怔地望着他，想要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正好到需要转车的站了，她赶快提醒他：“去经典花园站要在这里转A号线。”
　　奚衎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好。”

　　一同转了一道地铁，对话还在继续。
　　久别重逢后的他们对彼此的现在都有一定的好奇：“那家‘胖哥面庄’是你开的吗？”伏昭问。
　　奚衎点点头。
　　“很有名的店，”伏昭由衷地赞道，“我今天看，都那么晚了，生意还这么好。一定特别特别好吃。”
　　“你如果喜欢吃面的话，下次你来，我请你吃啊。”奚衎说，“你呢，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就在胖哥面庄坡上的枫丹中学当语文老师。”伏昭往上指指，忽然又意识到这里是地铁，赶快收回了手，“话说，为什么要叫胖哥面庄呢？你从来也没胖过。”

　　记忆中的奚衎很瘦，拢在大大的旧校服里，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法触及的梦。
　　而现在的奚衎很壮，T恤紧紧裹住胳膊上，大块大块的腱子肉撑出良好的轮廓，都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特种兵了。

　　“……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国防大学……一直在为进军队做准备……但是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就回渝城了……”
　　奚衎的声音在回忆与地铁的轰鸣声、提示声中穿插着，听着断断续续的：“……我高中时不是很瘦吗？大学时想变壮一点，就胡吃海塞，结果肌肉增加了，脂肪也多了……是这两年才把体脂比降下来的。”奚衎抱着胸，很轻松地站定在摇晃的地铁里，跟一米外的伏昭说，“也是胖过的。”
　　伏昭点点头：“这样……”
　　“如果你是枫丹中学新老师的话，”奚衎笑道，“刚好，你明天来早一点，我煮面给你吃。唐主任今天吃面时给我说你们明天上午有新老师见面会。”

　　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少年的他是不会这样八面玲珑的。伏昭曾经在办公室抱作业时，看到被班主任训的奚衎。他一言不发，像沉默的孤狼，凶狠到谁都害怕。
　　伏昭点点头：“好的，”她露出一个笑容，“我到站了，先下了。明天见。”
　　“明天见，路上注意安全。”
　　奚衎同她挥手告别。于是一米，两米……
　　直到看不见。

　　滴、滴、滴。
　　这是地铁即将关门的提示音。
　　在地铁快要关门的瞬间，奚衎忽而抬起脚步，几乎是在最后一刻的极限时间越出了地铁。
　　短发女生已经下了电梯，但这正是他所要的距离。
　　他计算了一下，调整好走路的速度，快步走下电梯——

　　短发女生在十五米外，在路灯的辉映下，像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几乎一眨眼就会看不见。
　　他就这样跟着她，保持着这个距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直到伏昭走到了小区门口顺利开门进去，他才算松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在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已经不存在的背影后，奚衎摇摇头，走到路边，抬手拦了一辆路过的的士。

　　“去哪儿？”司机问。
　　“去枫丹中学附近的石镇站。”奚衎说，“有现金补吗？手机没电。”
　　“有的。”

　　***
　　“为什么不接电话！”
　　伏昭正在玄关处摸着黑换鞋，客厅忽而灯光大亮。王桂华气冲冲地朝伏昭走过来，咆哮道：“这都几点了！你不想回家可以不回！”
　　“我……”
　　伏昭刚想说自己遇到了老同学忘了看手机，王桂华又自顾自地骂了下去：“你爱接电话不接电话！大晚上的一个姑娘死在路上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转身便走，关门时砸出了惊天的动静，让天花板都抖了起来。

　　伏昭拿出手机，望着那上面几十个未接来电发呆。
　　手机滴滴了一声。是伏定发来的微信：

　　“昭昭，早点休息啊。”
　　“别生你妈的气，你妈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着急呢。”

　　“爸，”伏昭在上面回复，“我不生气，真的。”
　　一边打着字，一边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

　　或许回渝城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沉入睡眠之前，伏昭想，或许她早就该回来了，虽然当时她一门心思想的只是逃离那个梦魇之城，随便是哪儿都好，怎样都好，只要能逃离就好。
　　那时期待的只是逃离。
　　但现在……或许她真的可以期待一下，日子的转机？
　　或许也不能。

　　伏昭猛地坐起来，飞快地拿起旁边的手机——糟糕！睡过头了！
　　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