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孔之昭》如有所备

15、ep15

　　高中的时候，奚衎就像是生活在迷雾中的人一样，身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标签。而在那个成绩不好就是原罪的班里，奚衎最被人吐槽的就是他“花钱进班”。
　　伏昭所在的班是全校最好的班，班级成员动态流动，成绩一旦不好、立刻就会在学年末被赶出班。
　　那时班上考试也频繁，每个月都有月考、每半个月就有小考，成绩还都是拉通当众公布。伏昭记得奚衎的成绩从来都是垫底，最后在高一结束的时候，早就等不及的孟超迫不及待地把他赶走，当天乐得还给全班一人发了颗糖，以资庆祝。

　　因为成绩一直不怎么样，他又不被孟超喜欢，班上渐渐就稀里糊涂多出了“奚衎是花钱走关系进的这个班”的流言。
　　班上几十号人，无论各自性格、品性如何，在学习上，大家都是下了苦功夫的。能进这个班、能一直留在这个班，也都非常不容易。其他人咬着牙才能拿到的资源，奚衎却是花钱就买到了，光这一点，就够他成为全班之敌了。

　　“他是后来成绩不好，但这和他中考成绩没关系。”王桂华说，“我还奇怪他为什么在高中成绩那么差呢。你进这个班的时候，我专门到学校查过你们班的中考成绩表，他排名很靠前。别人是堂堂正正凭本事进的班。”
　　“你为什么要查他们班的中考成绩表？”伏定好奇地问。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王桂华夹了一颗花生米，“我得帮伏昭看看她竞争对手是什么水平，然后制定高中学习计划。”
　　“你这也太军备竞赛了……”
　　“不会说话可以别乱打比方，”王桂华转过头，问伏昭，“他后来大学去哪儿了？”

　　伏昭把他后来的情况说了一下，王桂华倒是不意外：“所以说，怎么能说人家是花钱进班呢？别人最后都进国防大学了！别人是一直聪明，可能就是高一迷茫了吧。”

　　“国防大学为什么要在你们学校附近开面馆？”伏定追问——看上去，他对这个疑似女婿颇感兴趣，恨不得拎着别人的脚踝倒过来抖三抖。
　　涉及到奚衎的私事，加上她自己也不清楚，伏昭就说不知道：“但他现在干得挺好的，”伏昭知道伏定和王桂华都有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的传统想法，赶快补一句，“他做菜做得很好吃，在生意上也很有想法，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觉得他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那什么，我吃完了，我去洗碗。”
　　生怕伏定和王桂华继续追问，伏昭赶快碗遁。

　　说来也是好笑。爸妈明明就是在八卦，她还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对奚衎赞不绝口，那不是上赶着让他们多想吗？
　　可是，又不想听他们说奚衎任何一点不好的话。
　　一点都不想。

　　水淅淅沥沥地流过瓷碗，伏昭顺水擦着碗，忍不住叹了口气。

　　吃完晚饭，又坐了一会儿，伏昭就回租的地方了，路上收到微信，是校工办那边发来的，正式通知她新学年所教的班级以及学生名单。
　　伏昭早就被告知过她会教高一，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事情就很明确了：她会在新的一年教高一的一个班，外加当这个班的班主任。
　　按照枫丹中学的惯例，新老师一般是带两个班，或者一个班加一个班主任。因此伏昭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她比较意外的是自己居然在学生名单中看到了熟人的名字。

　　杨少超。

　　不知道此杨少超是否是彼杨少超，伏昭下了车之后，专门跑了一趟胖哥面庄。
　　伏昭到的时候，面庄已经歇了业，只有奚衎一个人悠悠地擦着桌子：“啊，就是那小子，”奚衎边擦边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新学期的确会在枫丹中学读书，不过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你的班上。”
　　奚衎没有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店里光线有些幽暗。幽微之中，他的呼吸混杂着店外疯狂的蝉鸣，让人感觉有点压抑。伏昭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在陶建忠家里的经历，不由得呼吸一滞。

　　没事的，这是奚衎。她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不需要害怕。
　　突然，奚衎的身体出现了她的面前：“奚衎？”伏昭一动都不敢动，双手捏紧了身下的塑料凳，背后冷汗直冒。她能看到奚衎衣料上的纤维，随着奚衎的呼吸而起伏。
　　那时，陶建忠也是这样——

　　啪嗒。
　　世界恢复了光明。
　　光明把所有的含混与不明都取消了，整个店里窗明几净，让店外的黑暗都被驱散了不少。

　　“你刚刚说什么？”奚衎开完灯后便回到了桌子前，继续跟桌上的一个顽固污渍较劲。

　　“啊，我是说，”伏昭定定神，“他不是北区的人吗？怎么专门跑南区读书了？”
　　“我也不知道啊，”终于把污渍擦掉，奚衎吐了口气，直起身来，“他给他妈说的是觉得枫丹中学好，给我说的是想住校，尝试独立生活——不过嘛，”奚衎冷笑，顺手把抹布往桌上一扔，“我一条都不信。”
　　“……”

　　“你到时候帮我盯着点，”奚衎跟伏昭说，“有什么异动，不要犹豫，放心大胆地收拾。这小子皮实着呢。”
　　伏昭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他：“你在高中时饱受孟超之害，现在鼓动我去收拾你弟弟？”
　　“那不一样，”奚衎笑道，“你跟孟超不一样。”
　　他说得笃定，倒让伏昭心下莫名定了不少——真奇怪，伏昭想，他是不是能看出自己的心事？否则为什么他很多时候明明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却总是能那么及时地驱散她心里的不安呢？

　　她其实对于当班主任很忐忑。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带两个班的语文，没想到竟然一来就是班主任——但她性格一贯就安静，不爱管人，也从来没当过任何学生干部。在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她着实脑子有点乱，否则也不会下意识地就到奚衎这里来了。

　　可奚衎一说，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不怕了。

　　“我看你还有一些碗没有洗，”伏昭笑着站起来，朝后厨走去，“我帮你洗碗吧。”

　　后厨的碗池背对着店门，水龙头水声又大，盖过了奚衎的动静。因此伏昭不知道，奚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后厨的门边，正倚靠着门框，静静地望着她。

　　水声哗啦啦地，她站在光晕的深处，却是静静地。
　　背对过去，看不见眉眼，只能看到好看的脖颈，在光线中像是玉一般光润。围裙紧紧地系在纤细的腰上，打着一个结，让他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起，这其实是他的围裙。
　　他的围裙，现在正穿在她的身上。
　　腰上打着结。

　　奚衎的呼吸急促了，眼睫毛恐慌般地扇动着，一股热流从脚底涌到头顶，他下意识地喊：“伏昭——”
　　伏昭回过头，黑色眼眸如横波一般地向他望来。刹那间，他的脑海里忽而浮现了一句诗：愿逐月华流照君。
　　可这月华是脆弱的。

　　纯净到极致，几乎要透明，转瞬之间就会消失不见，也确实曾经一度就消失不见。就像是重逢的那天，她站在地铁的深处，消瘦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纸，只要地铁呼啸而过，她就会离开他了。
　　“我不应该想那些的。”他低低地说，“那是罪孽。”
　　“什么？”

　　“啊，我是说，”奚衎轻咳一声，敛眸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明天中午借你厨房用用，行吗？”
　　伏昭歪过头想了想：“试新菜？”
　　“嗯。”他几乎是狼狈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音，觉得自己耳朵已经快要烧起来了。
　　“没问题。”

　　她点点头，眼睛弯弯，笑意盈然。这笑容和回忆中一模一样，但他分明知道——这笑容更属于现在。

　　***

　　明天是周六，周末的时候，伏昭惯常会比工作日晚起一个钟头，这是老习惯了。但因为奚衎要来，所以她和平常一样早起，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遍，又跑到外面的花店买了两束花，甚至添置了一些漂亮的瓷碗瓷盘，很是费心收拾了一番。

　　其实她不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不，应该说完全没有生活情趣。和能把民宿都收拾成温馨老家的奚衎不同，她是那种能住清水房好几年都想不到粉刷一下墙壁的人，而且丝毫不觉得家徒四壁有什么问题。

　　大学四年，她除了一张床帘，和每年都要寄回去的书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想过添置，甚至连书架都没买一个。毕业收拾东西时，她是全寝室最轻松的那个，随便搜罗搜罗就搞定了。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奚衎会来家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手忙脚乱了。等忙完一圈、比着网上搜来的“温馨样板房”图片打扮完之后，她忽而想起一件事：她衣服好像在打扫中变脏了。
　　又是一阵长达半小时的换衣服。

　　门铃响了：“来了！”伏昭一边喊道，一边飞快地扣着扣子——其实她根本没有几件衣服，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换上这件衬衫了，“马上！”她慌乱地换上拖鞋，几乎是跑着到了门口，然后猛地打开门——

　　门外却不是奚衎。
　　而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
　　伏昭的瞳孔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