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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当年的小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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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林司良愿意留下安幸,并不仅仅是因为源哥的那句“向前看”,和自己答应的那句“尽量”。
不知道一个人要遭遇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狠下心来,用这么惨烈的方式除去自己的鹰徽,断绝自己的过往。
林司良仰在窗边的躺椅上,望着窗外夜色中那个发着幽光的大计时牌,默默地想。
疼得一头冷汗,还在对自己说着和谁匹配都不介意,说会好好努力,说会对他们有用。
他是真的把他们这里,当作走投无路下的一条生路了。
就像……许多年前的小西一样。
手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林司良将烟头摁熄在旁边的铁皮盒子里,拨拨火机,又点起一支。当年小西的模样一帧一帧,在脑海中慢慢浮现着,林司良缓缓吐出一阵白烟,无奈地挑了下嘴角。
看来,自己好像还是没太向前看。
*********
已经连续好几天,在窄巷里看到那个小男孩了。
林司良路过窄巷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小孩今天也在。
瘦瘦小小一只,浑身脏兮兮的,踮着脚尖在堆满垃圾的铁桶里翻翻找找,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人管。
林司良也没打算管。
这年月,日子难得要死,人人穷得掉渣,地球又是这么一副快完蛋的烂样子,谁也没有闲心去管那随处可见的流浪小孩。
况且林司良自己也不过是一个12岁的孩子,他家里也穷得叮当响。
再况且,林司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面对。
——他爸爸,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爸爸在城外的私人矿场做挖矿工。这是一个能赚到钱,但很耗体力的活儿。
每天一大早,工人们都会聚集在黑铁路口,有专门的篷车将他们载去矿场。到了晚上八点多钟,轰轰作响旧篷车又会将他们从矿场载回来,劳累一天的男人们从车上一拥而出,带着微薄的工钱和一身的泥汗,各自消失条条小巷之中。
今天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就有一大群矿工等在了黑铁路口。林司良跟在人高马大的矿工们身后,准备和他们一起上篷车,去矿场找找爸爸的下落。
他曾问过这些矿工有没有看到爸爸,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他已经回来了,还有一个人说,他爸爸已经死了。
林司良不相信这个人的话。以前爸爸也有过几天没回来的时候,也有人告诉他爸爸死了。但其实爸爸只是摔伤了腿,没人帮他回家,他就只能在矿场自己养伤,养到勉强能走,才回了中心城。
所以这一次林司良要自己去矿场找爸爸,如果他又把腿摔坏了,自己或许可以把他背回来。
篷车是自动驾驶,没有人管理,也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孩去矿场做什么。林司良忍受着车厢里浓重的汗臭味,和一群成年男人一起挤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达了那片荒芜的矿场。
“你爸爸?谁啊?”
这矿场好像是哪个帮会开的,有一些打手一样的人四处巡视,还有几个管事的百无聊赖地坐在矿场出口边,负责给工人们点数量,结工钱。
和他一同坐车的矿工们已经分散到各个矿点上工去了。林司良独自在矿场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爸爸的影子,于是便找到管事的那几个人,向他们询问爸爸的下落。
“林大成?不认识,我们这儿不登记工人的名字。”
几个管事的坐在亮着碳灯的棚子里,有的正夹着烟吞云吐雾,有的玩着个人终端上的小游戏,有的就只是发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闲,却没人愿意搭理林司良的事。
“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林司良有点着急,但面对这几个模样不善的大人,问起话来不由得又心生胆怯。
“你们这儿这两天有没有人受伤?就……摔伤了腿……什么的……”
“没有。”
一个吊梢眼的瘦男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个人终端。
“哎,哥。”旁边的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对吊梢眼说,“前两天听小六说,好像有人死在矿场里了。”
林司良听见“死”字,呼吸一窒,神经倏地紧绷起来。只见那吊梢眼斜了旁边人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个人终端的屏幕上。
“你爸爸,长什么样?”他问林司良。
“……瘦瘦的,高高的,腿……有点瘸……”
“哦,小六说死了的那个人就是个瘸子。”旁边那人说道。
林司良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懵在当场。半天,他才又回过点神来,讷讷追问了一句。
“你们这里……有、有几个瘸子……?”
“干这苦活儿的还能有几个瘸子,就那一个了。”
就那一个……就那一个……
吊梢眼和旁边那人又说了几句话,但林司良听在耳中却只有嗡嗡嘤嘤,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感知神经就像突然被冰冻了起来,林司良呆滞地看着棚子里的几个男人,甚至都无法到知觉到应有的悲伤。
“哎,哎!”
不知是谁推了他一下,将他的神智推醒了几分。
“死在矿上的人都埋在北坡了,你要找自己去找好了。”
林司良顺着吊梢眼指的方向望了望。借着矿场辐射出去的微弱光线,能看到北边似乎的确有一片山坡。
“他……是怎么死的?”
但林司良没挪步子,又转回头,呆愣愣地问。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死的。你赶紧走,去那边找,老站这儿太晦气。”
林司良僵硬地转过脖子,又向那片山坡望去。茫茫夜色中,那山坡大得就像没有边际。
“……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能……带我去找找吗?”
吊梢眼终于耐心耗尽,眉头一皱,烦躁地推开林司良。
“去去去!还带你找,给你脸了!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
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天空仍然是黑如浓墨,看不见一丝日光。
北坡同样笼罩在这片黑暗中,林司良打着手电,在山坡上一圈一圈地寻找着。手电发出的惨白光线照在前方几步的距离,每一块被照亮的地方都像是被新挖过的样子,每一块又都像是没有。
前面好像是有一个土堆,似乎刚被翻过不久。林司良心一提,连忙扔下手电,捡了一块石板,扑在地上奋力挖着。可是挖了半天,除了泥土和石块,连一片布料也没有挖到。
挖土的动作渐渐放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林司良愣愣地盯着自己挖出来的土坑,一盯就是许久。
大脑仍被冻结着,只有直觉对他说,他是该来寻找爸爸的尸体的。
可是怎么找……
总不能,把一整座山都挖干净。
而就算把一整座山都挖干净,就算找到了爸爸的尸体,又能怎么样呢。
挖矿的劳作声响在不远处,叮叮咣咣,不绝于耳。身体僵冷得无法动弹,林司良动动生了锈的眼珠,望向山坡下灯火通明的矿场。
又能……怎么样呢。
夜那么黑,又那么长。黑夜有如幽深的海洋,又如潜伏的巨兽,一分一分带他漂离那方光亮,又渐渐地,将他独自一人,吞没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
在黑铁路口下了篷车,林司良呆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锈水巷走去。
锈水巷的排水不太通畅,巷子里常年湿漉漉的。堆放在角落里的废弃零件被污水泡着,空气里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林司良的家,就在锈水巷深处。
林司良绕过地上的水坑,慢慢向前走着。路过那个堆垃圾的窄巷口时,不知为什么,他又下意识地向里面望了一眼。
那个小孩竟然还在。
不过这会儿他不翻垃圾了,只是坐在垃圾桶旁的地上,努力挤着一个已经瘪掉的营养剂包装,似乎是想挤出一点残余的营养剂来吃。
林司良站在窄巷口前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其妙,神使鬼差,脚步就自动转了个方向。等到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小孩面前了。
小孩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瞪着林司良,身体紧绷着,看起来有点戒备。
“你饿吗?”林司良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着。
小孩盯了他半秒,快速摇了摇头。
林司良沉默地看着小孩,小孩也紧张地盯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林司良什么也没有再说,又调转脚步,向来时的窄巷口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找小孩是想干什么。
爸爸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后要怎么生活。
难道还想要管这个捡垃圾的小孩么。
窄巷口就在眼前,走出去,就会回到锈水巷。林司良刚要迈出巷口,忽然听到一阵踏着积水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地在他身后急急响起。林司良回过头,只见那个小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猛地刹住,一双圆眼仍是直直盯着他,小嘴唇紧紧抿着,然后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他是在说他饿?
林司良微微皱起眉。
家里没有多少营养剂,也没有多少钱了。自己其实并不应该,也没有能力管这小孩的事。
但是是自己主动去问人家饿不饿的,然后人家回答,饿。
小孩见林司良不说话,拉了拉他的衣襟,又对他使劲点了一次头,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就好像,望着黑夜里的一簇火光。
林司良回望着那双眼,许久,终于慢慢垂下了眼皮。
“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