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如前盟 ...
-
黛玉神色一凛，不及回答，先想起的是当日父亲林如海劝她去京城时所说的一席话。
“……你母亲家中有一位公子，比你略大几岁，据说是个富贵无双衔玉而生的……若是能与这位宝玉公子情投意合，便也是一段佳话。”
她淡漠容色上飞起点点红晕，不知怎地，眼尾也有了一点红，便垂了乌浓的睫毛，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敏儿上月来信，还说林丫头年纪尚小，不急婚配事宜。”贾母从主座上分出心来，看一眼黛玉，竟替她解了围，皱纹一颤一颤地，笑道：“这个凤辣子！还不都是姑娘家过来的，怎能当着林丫头的面就说这些事情！”
王熙凤听了这话，只好不再缠着黛玉，端起酒杯去哄贾母开心。忽听得宝玉按下象牙箸笑道：“说来也稀奇，上月我做了个梦，梦中去了个如梦似幻的境界，竟将一株馥郁芬芳的美丽仙草当成了林妹妹，我同林妹妹仙草说话，妹妹却也不理我，我只好把身上带的玉佩拿来哄她，可她还是看都不看我……”
众人又笑了，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都点着宝玉道：“可别浑说了，你妹妹何时对你不理不睬了？若是不睬你，又要你那劳什子做甚？”
宝玉若有所思的挠了挠头，自己也笑了。正在这时门帘一掀，有家人报“宫里来信了”，众人抛下碗筷，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将元妃的信拆开来看，便没人再提及宝玉黛玉婚约一事。
黛玉松了口气，此事方算揭过，她拿瑶柱花胶鸡蓉汤拌了碗绿畦香稻粳米饭，匆匆填饱肚子，便寻了个次日还要早起去学堂的由头，先回房间里休息了。
宝玉用过晚饭，陪贾母说了会话，便也提了风灯，回自己院中去。
王夫人看着宝玉走出房门的身影，唇角一勾，抓把瓜子，“咔嚓”一声磕响，没头没尾的说道：“方才凤儿撮合我们宝玉和林姑娘，我看这林姑娘好是好，却是整天跟个小子一样在外面跑，家里几个姑娘，哪一个有她这样抛头露面的？”
贾母今夜多饮了半杯温酒，脸上夹着滚烫的红光，笑道：“我倒觉得林丫头像我年轻时候，也是个心气高的，要不敏儿也不会由着她着男装上学堂……若真是男儿身，指不定他们林家就能出第二个探花郎了！咱们宝玉啊，到底性情乖张了些。”
王夫人撇了撇嘴，唤鸳鸯进来，给贾母斟了一盏醒酒茶，不再多说什么。
*
第二日，到了上学时刻，黛玉吃过一碗清粥，换上件天青色的窄袖直裰，刚束上白玉簪，就看见晴雯连袄子也没穿，嘴上胭脂也没擦，气鼓鼓地跑过来。
“怎么大冷天地跑过来了，可是宝二爷他……”紫鹃忖度着晴雯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昨儿从老祖宗处回来还好好的，到了临睡前，不知又发了什么疯，我们都睡下了，就看乌漆麻黑里他赤脚站在地上，说一闭眼就想到秦家公子，怎么也睡不着……袭人无奈，哄了他半宿，总算睡下了，这天还没亮呢又发起了烧，尽说些我也听不懂的胡话。”
晴雯站在房门边，脸色苍白，眼下一圈青黑，可见宝玉闹夜确有其事，紫鹃忙请她进屋坐下，又拿了个暖炉塞进她怀里。
只听晴雯又继续道：“听得外头晨钟响，才想着快到上学时间了，袭人忙让我过来传话，说今儿二爷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出门了，林姑娘若是要去学堂，只管让李贵雪雁伴着便是。”
黛玉蹙起眉尖，对晴雯道：“难为你跑这一趟了。”又转过头对紫鹃说：“快将柜子里扬州寄来的石斛花拿来，包一些给宝二爷泡茶喝……还有母亲从扬州寄来的姜丝洋糖，给晴雯姑娘拿一点，大冷天的驱驱寒意。”
晴雯没想到林姑娘处事如此体贴大方，眨了眨眼道：“林姑娘不必费心，二爷房中有老祖宗赏的人参养荣丸……”
紫鹃微微笑道：“这是我们姑娘家中寄来的土物，虽比不上老祖宗赏的药丸贵重，却也是番心意。”
晴雯点点头，这才喜滋滋地福一福，抱着包裹回去了。
紫鹃收了柜子，见黛玉独立于廊下看远处碧蓝天色，方问道：“姑娘今天还去学堂么？”
黛玉垂眸想了想，先前虽说是和宝玉一起上学，可进学堂的第一天就被阮廷玉叫去破案，竟连一天学也没正经上过，因此一笑，拔了白玉簪道：“倒也罢了，那家塾里除了宝玉，我一个也不熟识的，在家看看书便也很好了。”
澄碧的天光下，黛玉满头青丝像瀑布一样落下来，紫鹃笑叹道：“姑娘着男装虽俊，但还是女子裙钗最显得鲜艳妩媚。”
黛玉随便换了件家常穿的藕荷色方领补琵琶袖夹袄，系了雪色的马面裙，坐在菱花镜前道：“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天下所有之女子，想着男装便能着男装，想穿女装便能穿女装，四处行事都不用受这些身外之物的制约，便好了。”
紫鹃“噗嗤”一声笑出来，拿玉梳慢慢篦起黛玉的长发，半晌方道：“姑娘前几日上学时，梨香院的宝姑娘来了好几回了，说是见咱们姑娘风流美丽，谈吐不凡，想着多在一块说说话呢。”
黛玉眼波流动，柔声道：“听闻宝姑娘为人通明练达，我也心向往之，不如今日便去梨香院坐坐吧，扬州带来的土产还有么？记得带一些。”
紫鹃笑道：“姑娘放心，早都准备妥当了。”
这几日天色清明，待太阳完全升起，寒风都变得柔和了，枝芽上抽了点绿意，鸟声悦耳动听。
黛玉带着紫鹃行至荣国府西北角，还没跨进梨香院大门，便看见莺儿顶着张小粉扑子脸走过来，笑道：“林姑娘可是来看我们宝姑娘的？宝姑娘一早便去宝二爷处说话了，这会不在呢！”
黛玉点点头，面上一片清和，让紫鹃把手上准备的礼包给了莺儿，便回身往宝玉方向走。
紫鹃因问道：“宝姑娘现在与宝二爷在一处，姑娘……可是恼了？”
黛玉只瞥了紫鹃一眼，唇角浅浅勾起，道：“我有什么可恼的，原本便打算着先去看宝姐姐，再去看宝玉，这会只要走一处，便可将两人一并看了，岂不是为我节省时光了？”
紫鹃凝眉一想，却是这个道理。
到了宝玉房中，紫鹃不进房，在廊下坐了。家人通报一声：“林姑娘来了！”
话犹未了，黛玉已经轻轻巧巧地走了进去。
只见宝玉还穿着件极花哨的秋香色织金睡袍，歪在榻上，宝钗就坐在他身边，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一色半新不旧，袖口已然有了脱线痕迹。
黛玉心道：都说宝姑娘清心寡欲，没想到俭朴到了这般地步。
宝玉正在吃宝钗手里的一块黑淀淀的大药丸子，抬头见黛玉进来，忙不迭将药丸一口吞下，险些卡了嗓子。
宝钗亦站起身含笑道：“怎么这般巧，我恰巧得了一方药丸，对宝兄弟病症有奇效，林妹妹这也是来看宝兄弟的？”
黛玉点点头，在茶几边坐下。
宝玉摸了摸嘴角，朝黛玉笑道：“妹妹怎么来了？没去上学么？我方才和宝姐姐在看我的玉佩，妹妹可知道，宝姐姐打小也带块金锁呢！”
宝钗柔柔一笑，在黛玉身边坐下，袭人忙斟了两盏茶，又提了糕饼盒子，送到茶几上。
宝玉这般盛情，黛玉也只好捧起宝钗的项圈，细细看了，夸赞几句，宝玉也跟着夸了几句，房中很是热闹。
宝玉一时兴起，嚷着要喝热酒吃糟鹅掌鸭信，袭人恼得厉害，只劝他：“小祖宗，刚吃了药，又要吃这些东西，酒最是消药性的，到了晚间若发起高烧来，又要折磨我们了！”
宝钗因笑道：“依我说，和家里姐姐妹妹们说话固然高兴，但宝兄弟还是以仕途为上，早日养好身体，念书科考，平步青云才是正经。”
宝玉一愣，脸色霎时间一沉，只盯着地板不说话，房中气氛陡然冷下来。
宝钗是个那样心思细密的人，当时便知宝玉不爱听这话，浅浅一笑，倒也不恼，只寻了个借口，便回梨香院去了。
黛玉捧着茶盏坐在那儿，房内只听得西洋钟走时滴答作响，两人都是怔怔的，一句话也没有。
片刻，宝玉抱起膝盖在床上坐着，闷声道：“妹妹可也是这般想？”
黛玉放下茶盏，淡淡道：“宝姐姐也是为你好，爱惜身体，等康复了便出门逛逛，排解排解也是好的。”
宝玉将脸埋在被衾之间，黛玉叹口气，往床边走，宝玉却猛地抬起脸来，泪光闪闪地同她道：“妹妹，偌大贾府，竟只有你一人是懂我的。”
黛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哂，沉声道：“二爷这便错了，天下懂你的人多了去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若有心出去走一走，保管能遇见知心人。”
宝玉定定地望着黛玉，半晌动了动嘴：“妹妹，昨日凤姐姐的意思……”
“意思我知道，”黛玉骤然开口，正色说道，“你若与我心意有一二分相通，便知我断不愿在小小一方天地间困顿一生。”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如前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