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静水流深》大妮鸽鸽

4、女中豪杰

　　进了祠堂，不必母亲吩咐，静澄扶着小厮的手，自觉从轮椅上起身，“扑通”往蒲团上一跪。
　　庞夫人回头看见他自己跪了，忍不住笑道：“看来你是要不打自招？”
　　静澄笑道：“娘说要审问我，自有娘的道理。凡事千错万错，定是儿子的错。不管娘要审问什么事，儿子先跪下认个错，叫娘消消气，别气坏身子。”
　　庞夫人笑着走上前，点一点他的额头：“你这个小滑头！”又叫左右扶他起来。她心疼儿子腿不好，原本并没有叫他跪的意思。
　　静澄却嬉皮笑脸没有起：“不孝儿子惹娘挂心，跪一跪是应该的。”
　　庞夫人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仰头看着房梁上的“二十四孝”彩画，叹道：“老二啊，你定是有一件更大的事，瞒着娘，你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
　　静澄低头不言。算是默认。
　　庞夫人令在旁伺候的人全部退出祠堂，退出小院，任何人不许进院子。
　　待人都走干净，门窗阖紧，只剩母子相对，庞夫人问：“是杀头的事吗？”帝国暮景，风雨飘摇，这些年，改良的，造反的，最后都难逃被杀头，比比皆是。
　　“算是，但也不是。”
　　“当真不是？”
　　“儿子向娘保证，不是。”
　　庞夫人凝神想一想，想明白儿子这句前后看似矛盾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便道：“那娘信你。”
　　母子二人久久无言，庞夫人强笑道：“被你这一打岔，险些忘了来意。”
　　静澄忙赔笑道：“娘要审问什么，随娘的心愿。娘问什么，儿子答什么。”
　　庞夫人便拉下脸来道：“那娘问你，孟麟，是否就是沈氏？”
　　静澄倒不否认，笑嘻嘻竖个大拇指：“娘英明，什么都瞒不过娘。”
　　庞夫人又气又笑，探身轻轻打他鬓角：“小赤佬！为了娶媳妇，撒这弥天大谎，骗你爹，骗你老娘！刚听人说你和’孟麟’的闲言碎语那会儿，险些把娘吓死！”说着她还去捂心口。
　　静澄笑道：“娘，我把人带回来，您也瞧见了，她是很好的。儿子有心，非她不娶，娘起初不让儿子娶，儿子就立志为她打光棍。儿子青春年华，不想打光棍，娘定也不想儿子打光棍。为了儿子自己，也为了娘多抱孙子，儿子才想出这么个招儿。”
　　庞夫人白他一眼：“去哪儿学得油嘴滑舌。怪不得能做好买卖。”
　　静澄就笑。
　　不过庞夫人慢慢收了笑：“娶沈氏，娘准了；你撒的谎，也既往不咎。只是儿啊，你在巴黎，砸钱捧红’孟麟’，再高价炒卖’孟麟’的画，这不是发财的正道。张家世世代代，持身正，好积德，钱再多，来路也都是清清白白。你不能去了西洋，就学了西洋的恶劣风气，做这样的事。儿啊，你赚大钱固然好，娘为你骄傲，可娘更盼着你，行得正，站得直，真正受人景仰。咱们张家，并不那么缺钱，别为了几个钱，去折你自个儿的身价。”
　　静澄道：“娘，世界变了……”他刚要说下去，见母亲神情严肃，便不去触她的霉头，笑道：“娘说得对。儿子知错就改。”
　　庞夫人知道，她的话并没有说进儿子心里去。这个儿子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这二儿子，从小，就有他自己的主意……
　　静澄一面打量着母亲的神色，一面将话茬儿慢慢扯开，他笑道：“娘，清照的画，您喜不喜欢？”
　　“她是你一门心思要娶的媳妇，她的画，我能不喜欢么？”做母亲的，腔子里有淡淡的怨气。
　　静澄和稀泥，笑道：“那哪儿会呀。清照画那几张画前，可小心呢，问了我上千遍，’伯母平日喜欢什么样的衣裳，喜欢什么样的画，喜欢什么样的摆件儿’……生怕画了来，娘不喜欢。”
　　庞夫人肚里冒酸泡儿，却还是笑着起身，扶他起身：“起来罢！就知道替你媳妇说话，就怕你娘欺负了她！”
　　静澄笑道：“可不是。咱们家里，娘最大，万事离了娘就不转。沈氏年轻，她的娘家又帮衬不上她，若娘不疼她，谁敢疼她？那她在咱们家，岂不可怜见的……”
　　庞夫人笑着啐他一口：“臭小子！谁教的你，满嘴的甜言蜜语。”又关切地问起清照娘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清照面前，静澄没有讲“审问”的许多细节，只说母亲知道她就是“孟麟”，以及，母亲大概隐约猜到他此行回来要做什么了。
　　“母亲真是如你所说……是’女中豪杰’。”清照道：“寻常人家，不论男女，猜到这一层，都要怕的罢？她竟不阻拦你。”
　　“娘是有’大明白’的人。”静澄轻叹。

　　新妇敬茶，见着了静澄的父亲张宝善。
　　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与静澄的细致清秀很不一样，但气质相当温厚，大概是父子一脉相承。
　　张父待清照也很慈爱，并无盛气凌人。
　　清照见过长兄长嫂，又受静漪和五个小叔子的礼。静法、静渝、静海、静潇、静治，五个小叔子，样貌各自按不同的比例承继父亲母亲，各有漂亮之处，性格却没一个与排辈的“静”字搭边，一看便知，都是活泼好动的主儿。

　　行完礼，夫妇两人回自己院子，清照吩咐仆人们退下，自己接手轮椅，一路将静澄推回卧房。
　　两人换衣服，清照叹道：“五个弟弟，还有妹妹，都还没成婚呢。”
　　静澄也轻轻叹道：“是啊，我今日看见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不过再怎么’败家’，我还不至于一败到底，总要给弟弟妹妹们留下读书、还有结婚彩礼陪嫁的钱。另外还有爹娘养老看病、大哥他们家将来侄儿侄女上学……’败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仔细规划才能长久。好在这次孙先生只要一万法郎，我自己就完全能应付，已经安排法国总部打款给他。”
　　清照笑他：“动作这么急，生怕孙先生不相信你有钱。”
　　静澄也笑道：“还真的是。”
　　“当初追求我，也不见你这么心急。”
　　静澄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床边，坐下，往后一仰：“谁说的？当初拿捏不准你的心思，我急得夜夜失眠。”
　　“真的？”
　　“千真万确。”
　　“证据呢？”清照存心逗他。
　　静澄笑道：“你要我去哪儿找证据？”
　　清照歪倒在他怀里撒娇，手摸索上行勾着他脖子，笑道：“我不管，我就要。你不给，我不依。”
　　静澄身子一侧，胳膊打横将她圈住，鼻尖对着她鼻尖，笑眼弯弯，笑得像只白狐狸：“要证据可以，但你拿什么来换？”
　　一面说着，一面凑近，撮起嘴，嘴尖触到她唇珠，又将整张嘴、整个人压过去。
　　“小气鬼……”清照应付着他的索吻，笑骂：“大奸商……”
　　“天地良心，除了炒卖你的画儿有些不地道之外，我哪笔买卖称得上是’奸商’？”
　　“呸！若知道是你，我还不卖呢！若当时由宋公子来买……”
　　静澄一听清照提起那姓宋的，他就心急，急得不轻不重咬她嘴唇。
　　清照边推他边乐：“吃醋啦？静澄，你吃醋啦？”
　　“吃醋……我吃你……Mon chouchou（法语，我的甜甜）……”

　　大白天，他仗着新婚休假尽日闲，真个像吃糖一样将她“吃”了几次，醋意仍未消。他非要确认她现在完完全全是他的人，直到清照认真喊疼喊累，他才罢手。
　　清照恨恨道：“那姓宋的，怕不是你的春/药……”
　　却听见他问：“清照，你为什么选我呢。”
　　宋家大少爷，钱，挣钱的本事，肯为她花钱的心，样样都不比他差。长相白净不丑，而且姓宋的没有重度近视，腿脚灵便。
　　“你什么意思？”清照微微着恼。
　　“你为什么，选我呢。”他重复了一遍。
　　她想说“那姓宋的远远不能同你相比”，又怕他不信，想一条条数给他听他的好，又心中愤愤不平，自尊心很不受用，待要发脾气，又怕他伤心。

　　“静澄，你如果有一天，没有钱了，我还跟你，你信不信？”
　　“我信。”
　　“如果你有一天，两条腿都不好，一点也走不动路了，我还跟你，你信不信？”
　　“我信。”
　　“如果有一天，你的’大事’办砸了，朝廷要杀你，我还跟你，你信不信？”
　　“我信——但是你不要为我守寡。”他说。
　　清照被他末尾这句逗笑，眼眶里兜着的眼泪没兜住，顺着眼角滚落，又哭又笑轻轻打了他一下。
　　指尖三下两下将泪珠抹干，她双手握着他肩膀，说道：“那姓宋的，不会像你，敢这样把心交给我。退一万步，就算他敢，我也不想要。”
　　他舒心地笑了，又吻她，吻着吻着又要来，被她果断推开。她笑道：“你可悠着些，若你有一天，’不行了’，我可就不跟你了，你信不信？”
　　“我信。”他说完又挨了她一下打。

　　过几日，法国总部又转来一封电报。
　　和上次一样，电报上没有其他，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这次是“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