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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泼天富贵 ...

  •   光绪三十一年,西历公元1905年。距离戊戌变法失败,已有七年。菜市口断头台下,六君子的血却仍未凉透。
      暮霭沉沉的大清国,有那么零星的几方水土,盛夏里发着青葱的新芽。
      从上海出发,青竹布衫、扎蓝染白花棉布头巾的船娘紧赶慢赶,摇橹摇了三天两夜,总算在第三天的傍晚,追着斜阳将沈清照送到了湖州。从湖州摇进南镇时,太阳只剩下西天狭长的一丝橙红余光,像残灭的野火,冒着淡淡黑烟似的,快要将两岸垂柳和香樟树的枝条引燃。树后掩映着乌檐白墙的徽式小楼,层层叠叠,随着天光黯淡,像一点点褪色,沉浸进黑白电影里——正是沈清照阔别已久的古老的中国,最如诗的画面,最堪入画的景致。玉兔又早东升,已经在东边苍蓝色天际挑起半个白灯笼似的高挂着,又像镶嵌在某家高高马头墙一角的半边镜片,亮汪汪的。
      夏天的天空好像被热得停滞了似的,慵慵懒懒,天色黑得慢,慢得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白荷花苞似的新月亮和苟延残喘的旧夕晖久久僵持着,分不出胜负。沈清照坐的黑漆小篷船,从一座泛黄的白石桥下过,怀表显示已经七点多钟,清照仍能借着天光看清桥洞两边浮雕的对联:
      独立小桥人影不流河水去
      孤眠旅馆梦魂空逐故乡来
      这对联令清照想到一个人。那人也曾在海外漂泊,那人有一双江南水乡般清秀的眼,藏在细框眼镜后头。
      她只顾看对联,错过看桥拱上的匾额,回过神来时小船已摇摇晃晃驶入桥洞下,忙问船娘:“阿姨,这是座什么桥?”
      船娘一路上已经习惯了这位上海口音的小姐唤她“阿姨”的叫法,答道:“善济桥,小姐。”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清照在心里默念,不免又去想那个人:“他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怪不得。”
      那个人生来就没有“穷”过,后来凭本事,一日“达”过一日,所以现在,满心想着救济天下。

      这座善济桥,桥拱与运河河道同宽,高大壮丽,薄薄的桥身如一道白虹,从两岸白墙黛瓦的民房之间斜飞出来,连着水中潋滟倒影画成一个完整纤细的大圆。天色渐渐苍暝,船进了圆,像玉兔奔进一团青白的大月亮里。
      那个人曾对清照说起,这座桥东边台阶三十三级,西边台阶三十三级,合起来六十六,取“六六大顺”的意头。南镇住的生意人多,商场中人就是爱有这种讲究。
      过了善济桥,离他家就近了。

      对面有船来,船娘同那船戴宽檐草帽的艄公打个招呼,正说着话,小船左摇右晃,右前角不慎磕在了桥洞上,紧接着船身一斜,左后角又擦上了艄公擦肩而过的小船。清照原本坐在船头的小杌子上,若非她谨慎,始终虚握着船舷,险些被两番震荡晃得跌翻进水里。船娘硬着头皮“哎唷”“哎唷”几声缓解尴尬,摇橹用力撑着桥桩,费劲调正船身,将船摇出了桥洞。这时清照的眼睛一亮。
      虽然天慢慢黑下来,还是分辨得出河道夹岸种满了合欢,合欢花开得正盛。若是白天来看,想必是极温柔甜美的两岸红云,像新娘的脸颊。
      当年在巴黎分别,他说将来若结婚,要合欢花一路从善济桥开到他们张家的祖宅。竟然说到做到。
      听见船娘轻轻打了个喷嚏,又抱怨:“张家的二少爷,哎唷,我都听说喽哇!十来岁出洋去,几年不回来,回来净折腾些幺蛾子,小姐你看喏,这两旁都给种满了合欢树。”早前路上攀谈,她知道这位小姐跟当地的富商都非亲非故,只是来做洋文的私塾老师,因此言语间待她不特别防备。
      沈清照笑道:“阿姨不喜欢合欢树么?”
      船娘弯腰摇橹,盼着速速摇完这最后一二里水路,忙里偷闲匀出口气来说道:“早前种的樟树榉树都能做木材,合欢树能做什么……几十年的樟树,长得合抱粗,小孩儿抱不过来哩!都被张家二少爷叫人给砍了。他家代代积德,这缺德又没用的事儿……做家长的也不管管他。”
      沈清照笑道:“张家二少爷,总是爱做这种‘缺德又没用’的事么?”
      “旁的事么我们也不晓得的,听说是很爱胡来的。”
      “胡来?”清照被勾起了兴趣。
      “可不是!先是听说在法国,认识一个咱们大清国的小姐,要同那小姐在法国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统统不管的。后来又听说,他被那小姐拒绝了,喜欢上了洋人女子,又有传说,是同一个大清国留洋画画的男子……啊唷啊唷,啧啧啧……”船娘一边“啊唷”,一边抬起黧黑的脸,摆摆手,嫌弃不已。
      沈清照憋笑憋得肚疼,大发慈悲替张家二少爷挽尊道:“隐约听说,镇上的金家早早就跟洋人通婚了么,张家二少爷就算真喜欢上洋人女子,也没什么。”
      “虽然洋人打破了国门,堂堂大清朝的人,还不至于与蛮子通婚!我常年在上海和南镇两地间摇船,可没听说金家还有这等事……”船娘继续抱怨道:“张二少爷瞎了一只眼,还跛着一只脚,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孝顺爹娘、守住祖业,学别人出国留洋瞎胡闹……”
      清照不高兴了,抬手扶一扶遮阳帽,冷笑道:“且不说张二少爷有没有瞎眼,阿姨摇船这么忙,还替张家老爷太太们费心二少爷做什么。”
      船娘被她堵了话头,直起身子本想与她认真争竞几句,却不料一抬眼,越过船篷,瞥见前方张家码头灯火通明,照得水面粼粼放闪,仿佛满河的金鲤鱼在跳。一众丫鬟仆人约莫有上百,中间簇拥着一个矮子——再定睛一看,不是矮子,乃是一人坐在轮椅上。而张家坐轮椅的,不必看,自是她刚刚“关心”过的那位二少爷——张静澄。
      张静澄坐得挺直,穿一件月白色长衫,乌黑的长辫子拖在脑后,四周辉煌的灯火光影描摹出他略显单薄的尖下巴,瘦而挺拔的鼻梁上架着细圆框眼镜,两枚镜片亮晶晶地泛着光——完全不是传闻中病病殃殃的颓废样子。
      船娘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更出冷汗的是,能劳动张二少爷不辞辛劳亲自到码头来接,恐怕船上载的这位洋装小姐,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女先生”。

      小船缓缓靠岸,船娘看着瘦削的张家二少扶着吴账房的胳膊从轮椅上站起来。他没有走上前来接,大概是怕一瘸一拐不好看,但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位小姐上岸。等两人面对面,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对方笑。
      船娘心想:“他一个瞎眼,看得清对面是人是鬼么?”
      张家的佣人来结了船钱,抬走小姐的两只箱子。船娘领了张家送的一窝丝,怕那小姐将她刚才的言论抖出来,不敢下船去喝张家的茶,就千辞万谢急急撑船走了。
      张家赏的生丝比船钱还贵,而且运到上海卖给洋人,价钱还能再翻一番。

      静澄心疼清照奔波,原本想说“你想坐什么样的飞机火车邮轮没有,非要坐小破船受累”,但知道她自有她的主张,于是忍住了,改口笑道:“欢迎。”向她伸出手。
      清照这才想起两人还没见礼,忙拉住他的手握一握:“多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静澄不好有太过热烈的表示,怕失于轻浮,令下人们小瞧了她身份——家里仍有些封建保守的风气。
      “这位是家父的账房,吴先生。”
      “吴先生,您好。”清照躬身与他握手。
      吴先生摘下瓜皮帽,略躬身,同她握一握手:“沈小姐,您好。”
      静澄道:“家母说,你旅途劳顿,风尘仆仆,不如先休息一夜,明日再相见。”
      “我住阿凤她们家也可以的。”清照说道。她以为是静澄的母亲不愿见她。
      静澄道:“合欢花,你是不是没看见?现在天都黑了。其实这两岸都是的。”他能将祖宅前水道两旁都换成合欢树,自然意味着他在家里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话事权——今日请父亲身边的吴先生陪他一道来码头接清照,也是证明。结婚一事,他已经说服了父母兄长,连族里的议论都平息了。
      清照便笑道:“都看见了,很漂亮。那就叨扰了。”

      静澄坐回去,清照要为他推轮椅,静澄两片薄嘴唇一抿,微笑道:“你现在还是客。要推我,等过几日。”过几日,行婚礼。
      “过几日?”清照没想到要这么快。
      静澄听了这话,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悔婚,又扶着账房先生的手站起来,转身,手往她肩上鬓上摸去——他重度近视,还患有夜盲。
      清照有些发窘——在小船上,三天三夜没能洗头,头发起油了。
      静澄没在意。他摸到了她帽檐下鬓角边的珍珠发夹,很高兴。
      “你若决定嫁我,就戴这个发夹。我见了,就明白了。”两人在巴黎分别的时候他说。
      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没料到,再相见会是在夜里,他眼前一片混沌模糊,只能上手摸。
      清照望着他安心的笑,在灯影里羞红了脸。在旁的近百号仆役看着这两人的举动,皆不明所以。

      按南镇的规矩,男子走宅子正门,女子走偏门,静澄不管不顾地引清照从正门进去,左右的下人们只敢看,不敢吱声。就连账房先生,都只低头看着静澄轮椅前的路,一句话都没有多嘴。
      这座大宅子里,吹进了新风,势不可挡。

      张家祖宅共五进。前三进,地上铺的都是一色青砖青石板,院子角落种几株疏朗的芭蕉或竹子。第四进,是金丝楠木柱子撑起的张家后院正堂,静澄的母亲庞夫人接待女眷的场所。过了正堂,两翼各一排二层小楼,作客房用。静澄的轮椅在前,引着清照穿过西翼的抱厦门廊,再往西,只见一面黛檐粉墙中,开一道葫芦式洞门,门上抬头刻着楷书“流风”两个字,电灯的黄光照着,平添一分昏黄的古韵。进了这道窄窄的门,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套被高低错落的电灯照得恍若白昼的小院,地面砌满立着的弧形青瓦,拼成细密的流水纹,纹路间鼓蓬蓬是江南翠绿欲滴的苔藓,被电灯照成近似细鹅黄色。青瓦地里嵌一条平整的汉白玉石板路,灯下简直光耀璀璨如银河——张家为了静澄的轮椅方便,在家里各处都设了这样的石板路和坡道。
      这条银河通向的,却不是中国传统的楼阁,而是一座西式红砖房,看得出受了前些年欧洲“折中主义”思潮的影响,同一栋建筑杂糅多种风格。正面乍一看是巴洛克式的豪华气派,房檐和卷形门窗又带有浓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色彩。门廊外的立柱是两个八边形有棱有角的多立克柱子,楼上阳台却是法国路易时期的铁花栏杆,浮雕图案既有欧式的忍冬叶,又有中式的葡萄叶和牡丹花,叶尖儿和花芯儿点缀着小电灯泡,夜色里像一颗颗莹亮的珍珠。更有趣的是,整座两层小楼的两侧,立起两道几丈高的徽式马头墙,将小楼挡得严严实实,若非清照身在此院中,否则就算在张家其他地方住个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发现这个徽式的深宅大院里,竟还藏着这么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
      这是张家接待外国丝绸商人的地方,也是张家聚财发家之地。
      进了楼,脚下地面也不再是青砖,随之一变而为法国的马赛克地砖,细小的一块一块方格,三公分见方,桔色、浅咖啡色、杏仁色、草绿色、灰蓝色、哑紫色,淡雅柔和,质地紧密防滑。大厅正上方做了一个中式内凹的藻井,但天花色调是奶白色,图案并不繁复,悬着一簇巨大的意大利水晶大吊灯,流光四溢。

      静澄由人推着,陪清照一起上了二楼,等行李也送进卧室,静澄就打发那几个人退下。
      两个人单独相对,清照环顾四周,转一个圈儿,最后人停在书桌前,手撑着玫瑰椅的椅背笑道:“和在法国的房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这套红木桌椅,恍惚还以为自己没有回国。”
      静澄向她伸出手,笑道:“我娘来瞧过一次,嫌我布置得太素了。她原本想着,至少要留着原来那张老掉牙的拔步床。被我给拦下了,怕你睡不惯。”庞夫人的原话用词,是嫌屋子陈设“小气寒酸”。而静澄嘴里“老掉牙”的典故,是因那床造于正德年间——虽然价值连城,但到底太旧了。
      清照一面扶他站起身来,一面说道:“你娘,这么肯接受我了呀?”
      静澄笑道:“我娘,先是听说我要娶洋女人,又是听说我喜欢男人,她老人家给吓怕了,吓得日夜烧香拜佛。我终于愿意回心转意跟中国女人恋爱,她简直要烧高香,哪还顾得上管其它。”
      乐得清照合不拢嘴。
      静澄注视着她的笑脸,轻柔地扳过她肩膀,两人靠近,他钻到她遮阳帽檐下与她接吻。
      这时听见有小丫鬟敲门:“二少爷,太太找。”
      庞夫人是怕静澄情不自禁在此过夜。
      静澄猜到母亲心思,于是松开清照,说道:“叫丫鬟待会儿服侍你洗澡、烘衣服,若饿了渴了随时可以按床头的铃,让他们给你送宵夜,中西餐都有。乡下地方蚊子多,多用些蚊香和花露水,或者喊人来帮你捉蚊子。早睡。”
      清照点点头。
      静澄低头又吻一下她的前额,因太急切,身子甚至向前小小地踉跄了半步。清照回吻了他的下巴:“晚安。”
      “晚安。”

      清照的行李不多,很快收拾好,沐浴更衣,躺在西式的大床上。
      她跟丫鬟说要睡,整座小楼便应声黯了黯,连阳台外铁花栏杆上的小灯泡也跟着熄灭。
      可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她的好奇心像有小老鼠在挠。
      清照跳下床,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露出头来看向玻璃窗外。
      小院外的电灯还亮着,长长的备弄里,有些男女佣人走来走去,但没有一丝一毫喧哗,像一部默片。
      从她的小窗望出去,张家这个不知到底多大的庭院用电灯框着,光亮的框外,便是一片漆黑,是原始的中国。
      而张家,则夹在中国和西方的中间,就像她住的这栋小楼,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也可以说是将中西熔为一炉,博采众长。
      张家从前靠跟洋人做买卖,学了许多西方的东西,也积攒起一笔巨财。据说价值两千多万两白银之巨,所有财富折成银两堆起来,有两头象那么大。
      可谓泼天富贵。
      从前只听人感叹,今晚像盲人摸象似地,摸到了象腿——或许连象腿都不是,只是象的尾巴。由这根象尾巴想开去,纵使清照见过世面,将所见所闻稍一推算,也不禁瞠目结舌。
      远的不说,单说这灯。电灯引进中国的日子还不久,就连上海的许多富贵人家都未必拉了电灯,而在南镇,这湖州一隅的偏僻小镇,张家的宅子入了夜,内里边边角角都沐浴着电气时代的光辉,简直是一座真正的不夜城——若再往深处想一层,这镇上必有一个电厂,而电厂就算不是张家全资,也定占有大半股权。
      沈家虽富裕,比起富可敌国的张家,简直如九牛一毛。

      而这泼天富贵,静澄正打算亲手毁了它。
      “他真舍得啊。”清照暗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泼天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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