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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5 ...

  •   第二天一大早,水玖拉开门板,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天边云朵大块的积着,远处茫茫民舍以及洋人们建起的楼房看起来竟似群山黛影一般,灰蒙蒙的。

      是个要下雨、却落不下来的阴天。

      水玖垂下眼皮,照例将打水牌子成串的用麻绳串好挂在铺子门口。牌子是竹片削的,手一碰,咯啷咯啷作响。这都是昨日打过水的人将牌子还回来,眼下,他一边要给新拿牌子来的人递水,一边还要记着卖了多少个牌子。晚上封了门板,他就得重新把卖过的牌子成串挂好,水行老板要数着牌子核对他记的账目。

      水行的老板倒是十分省力,请他一个工,就顶得上七八个伙计。

      这几日坊间乱纷纷地传,说是右旗将军的兵迟早要驻扎过来。城里头愈发慌,不光囤米囤油,现在就连水都开始用大缸囤了。

      水玖忙忙碌碌一整天,倒是没怎么想起许季珊。

      *
      那头。

      许季珊这一觉稀里呼噜的直睡到下午。终于他哎哟一声,头疼地睁开眼。

      入眼是高高的天花板,他人睡在榻榻米上。

      许季珊盘腿坐着想了会儿,总算明白过来,眼下不是在冀北城,也不是在老家南洋的明珠小楼里头。

      ”哎,这是哪儿?“许季珊无意识的嘀咕了一声。

      屋内静悄悄的,连个守在身边的人都没。许季珊觉得口渴,起身迈动两条大长腿走到拉门前,嗤啦一下,拉开门。

      这里却不是隆裕米行,而是他在靖西府置办的一所日式庭院。他身上资财雄厚,多个住所,不过是图个便利。

      他这趟从冀北城出来原本是为着押运桐油,结果半道上把水玖给丢了。后来他沿途一路寻着水玖踪迹,就没往马帮那边走,只奔着最近的一条道,渡河往靖西府来了。

      却没想到渡河之后,再也走不掉了。

      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报纸上的、无线电里的、街市坊间人们口中嚷嚷的与私底下窃窃议论的,说的都是眼下这乱世。今□□廷的兵要打过来,明天又有青帮的人被砍死在街头,到底这块地皮算谁的?谁说了都不算数。

      倒是东洋人在靖西府驻扎得越来越多了。隐隐的,半夜偶尔还能听见有飞机从上空飞过的声响。

      许家祖籍在钱塘江那块儿 ,但那也得追溯到两百多年前了。他来做这个国家做生意,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当时他二十郎当岁,血气方刚,与家里人赌气,说是一定要在这里闯荡一番名堂出来。但倘若这里当真打起来或是乱得厉害了,他总还是要回到南洋去的。

      答答,穿着木屐的脚沿着鹅卵石路走到厅院前。院子里栽着两株松柏,枝节虬劲,也是按照东洋人喜好置办的。

      许季珊在靖西府安置刚半个月,桐油便筹备齐了。他那二十车桐油弄到手之后,东洋人就跟苍蝇见了血一样,整日价嗡嗡围着他转个不停。

      许季珊夙夜醉酒,头疼得厉害,也没什么食欲,便简单地吃了几块梅花糕,就着一壶澄澈的凤凰单枞,终于把昨夜的事儿模糊想起来。他依稀记得,昨天下午他在隆裕米行对账目,接着陪东洋人去了小酒屋。再然后,他又被拉到青帮的场面上,有商会的人在,也有青帮几个小头目,他被对方一顿猛灌。两轮酒下来,他喝了也不知多少的葡萄酒,还有靖西最烈的烧刀子。

      所以,他后来是怎么回到隆裕米行的?

      他印象依稀。

      最诡异的是在那段依稀模糊的记忆中,他记得……昨夜他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是没道理啊!

      许季珊捏着茶盏,两道浓眉紧皱,金丝细边眼镜也不知被扔到哪儿去了。眼下他捏着鼻粱骨,深深地困惑——昨夜到底是在哪儿、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家居然是见到了水玖?

      许季珊左思右想,到底坐不住,便收拾好又坐上小汽车往隆裕米行去一探究竟。

      到了龙玉米行,卢掌柜抬头见到是他,忍不住一愣。”东家,你酒醒了?“

      ”嗯。“许季珊含糊地应了一声。

      ”东洋人又来催桐油的事儿呢!“

      那二十车桐油许季珊一直囤在家里头,无论谁来,他都不想出手。若是太平年间,桐油也就是给家具上个色,派不上大用场。但是如今打仗了,各家的枪支弹药、就连大炮筒子都得用桐油抹了才行,因此十分紧俏。尤其是那帮东洋人总是催着他,价格都抬了十倍不止,许季珊依然不想出手。

      他想等等冀北城那头的消息。

      虽说是李道台死了,但右骑将军又浩浩荡荡地杀过来,皇上也逃到了冀北,怕那边还是朝廷的天下。倘或他将这二十车桐油给了东洋人,回头朝廷找他算账,却划不来。

      毕竟他手中生意大半都落在冀北城。

      这些算计,许季珊从不与谁说的详细。因此卢掌柜问他,他也只是嗯了一声。卢掌柜便有些急了,催促道:”这一天天的催,都催到米行里头来了。东家,你看这事儿?“

      许季珊回头,不怎么在意地打量了眼卢掌柜,冷不丁问了句。”昨晚上是谁把我送回去的?“

      ”……啊?“卢掌柜再次愣住。过了会儿,挠头赔着小心道:”昨晚上?不晓得。今早上伙计东子来开门,看见您还在店里头睡着,便喊了人过来,把东家您给抬回去的。“

      许季珊琢磨着,昨晚上他在隆裕米行睡着的地方好像冰冰凉。大半夜的,他记得自己还冷得咳嗽了一阵。”昨晚上我是在哪儿睡着的?“

      卢掌柜顿时面现尴尬。”这个嘛……东子发现您的时候,说是您在后院的石桌上趴着睡呢。“

      ”哦?“许季珊来了点兴致,为了验证昨晚上不是做了场春. !梦,将宽边黑沿帽子往脑袋压低了些。”我先去后院看看。“

      他是东家,自然没人敢拦他。卢掌柜满脸苦相,目送他悠哉悠哉地丢了生意账,径直奔后院。

      十分钟后,许季珊对着后院石桌凳发呆。

      若是当真昨夜在这儿见着了水玖,为何一丝儿痕迹都没留下?

      许季珊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习惯性的抬手扶了一下金丝细边眼镜。这副眼镜是女佣吴妈找着的,说是落在店里的。许季珊右手斜斜插. !进西装裤兜里,忽然想起来,昨夜他去赴宴时穿的是黑绸外衫儿和长袍。

      ”昨夜我穿的那套衣裳呢?“许季珊匆匆返回铺子里,问柜台后的卢掌柜。

      卢掌柜一脸茫然。”啊,东家,您不是一向交给宅上的吴妈洗的吗?“

      许季珊失笑。他怎么会想起来这茬?难不成……

      许季珊突然一愣,整个人僵住了。

      假如昨夜发生的确有其事,那么,此刻他那件黑绸衫儿应当还披在水玖身上,或者至少被水玖穿回去了。是了,想要知晓昨夜是否春. !梦一场,只需找到那件绸衫。

      许季珊顿时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也不看帐了,脚步匆匆,掉头就往外头走。

      卢掌柜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嗳,东家,不是说要对账吗?“

      ”晚点对。“许季珊抬手整了整衬衫领口。雄赳赳气昂昂,像极了一只正在开屏的雄孔雀。

      ”那去冀北的事儿?“

      ”嗯?“许季珊停脚步一顿,回头问道:”去冀北?谁说要去冀北了?“

      ”啊?“卢掌柜觉得一向靠谱的东家今天有点不靠谱。竟像宿醉还未醒似的,说话也颠三倒四。

      但东家就是东家。

      卢掌柜腹诽,却丝毫不敢把情绪挂在脸上,赔着笑道:”东家,您昨儿个说要去冀北,我这已经吩咐下去了。车马都备下了,伙计们有三个可以抽调。回头,还得让东家您再过目一遍货物单子,看还缺了什么?“

      ”不去了。“许季珊大手一挥,右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唇角微翘。

      ”……啊?“

      许季珊头也不回,匆匆钻进小汽车,直奔许宅找吴妈问那件黑绸衫儿到底去哪了?

      这边厢,水玖却已经在放门板了。下午三点钟他就卖完了货,眼下他还需坐下来核对账目。等到噼里啪啦的算盘打完了,账目也清得差不多了,他抬起头,轻轻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肩头。

      这么一抬头,不经意的眼角余光就撇到了挂在角落衣帽架上的黑色绸衫儿。

      昨夜他出来找那毡帽客算账,许季珊从后头追赶上来给他披上了这件黑绸衫儿。眼下他人回来了,却没料到把许季珊的黑绸衫也带回来了。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水玖叹气,起身走到衣帽架前,琢磨着怎样才能静悄悄地将这件黑绸衫归原主。冷白色手指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金属物件,咦,许季珊在绸衫口袋里貌似塞了什么?

      水玖随手拨了拨黑绸衫口袋,他倒不是想瞧,只在外头摸了下。手指触感圆润而坚硬,约莫是个怀表一样的物件。

      水玖便将黑绸衫又拨转了个方向,仔细地理了下褶皱印,结果咣当一声,那个东西意外地从口袋里掉下来了。

      原来是一个金色珐琅的相框,用黄金做的细链子缀着。倒是精巧!

      水玖弯腰捡起,在刚才掉落的时候弹扣已经微微打开了,露出里头半桢小像。不晓得许季珊把什么人的小像藏得这样深,天天揣在心口?

      水玖心念一动,想,反正也已经弹开了,不如看一眼到底是谁的小像?但刚这么一想,他立刻警觉,整个人都感觉不对了。

      他与许季珊素昧平生,几次承对方的情,眼下又明确晓得对方对他有那种想头。他为何还偏要去刺探人家的事儿?

      不该,真不该。

      水玖心中暗自唾骂自己,架不住心口一阵阵抽搐的疼。他闭着眼睛都晓得相框里头的小像不是他,而是别的人。许季珊一边跟他百般安抚诱哄,一边却又把旁人的小像日日夜夜挂在心口。呵!

      水玖用力地闭了闭眼,脸色不自觉苍白。不知过了多久,他用颤抖的手指拨开相框。出乎意料的,相框里头的居然是个姑娘小像。

      小像上的姑娘明显是个南洋人,皮肤是小麦色,高鼻深目,微微抿着唇,神情十分严肃。左边鬓发上插着一枚掐丝珐琅彩的蝴蝶发梳,脖子上挂着串颗颗浑圆的珍珠项链。

      因是个半身小像,水玖只能从这姑娘头上别的蝴蝶发梳以及脖子上那串粗大的珍珠项链,判断出这是个富贵人家小姐。鬼使神差的,当初在冀北城许季珊跟他提过的那个南洋表妹忽然从水玖心里头划过。

      ”……表妹确实与我有婚约。“

      嚓一声,这句话划过水玖心头的时候,就像是有刀锋割裂了血管。

      水玖满嘴苦涩。眼皮微垂,心头透着血腥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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