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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殓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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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至八月正逢湛江大汛,赵宸一行人本打算在潮州渡河继续北上,这洪水一发,不得不改道继续往湛江上游赶路。
“啊,天公不作美,看来我们要绕远路了。”曦凰一手遮在额头上,望了眼火辣辣的日头,觉得有点晕。
赵宸和楚桓正走在前面谈话,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彼此间已有些熟络;楚桓虽为武将却甚为健谈,赵宸博闻广记,亦好清谈。路上枯燥,两个人没事就聊天了。
赵宸听到曦凰抱怨,回头冲她笑道:“累的话就去车上歇一会儿吧。”
趴在车前的小白似乎听懂了赵宸的话,本来恹恹的精神突然抖擞了一下,半支起了身体,白茸茸的耳朵扇了扇。
“不累。”曦凰勒马朝赵宸靠近,小白咧嘴打了个哈欠,大脑袋又垂了下来,趴在车板上继续睡觉。
“你们知道前面是哪个城么?”曦凰神秘兮兮的冲赵宸眨了下眼。
“殓城,干什么?”赵宸随口回道,虽然临时改道,许多城市村庄必须重新看地图以作调整,但幸而他脑子好,什么东西看了一两遍就都记住了。
“大哥,可知那城市为何取了个‘殓’字呢?”她半俯过身,语透森森寒意,大白天的让人听了都起鸡皮疙瘩,她不等赵宸回答,自顾自的又道:“殓这字一直同死、葬相关,是为不详,所以……”她刻意压低声音,神秘道:“所以殓城里面闹鬼哟。”
赵宸一怔,还真被她唬到了。一旁的楚桓忍不住轻笑出声,“郡主从哪家小姐那里听来的笑谈?那么有意思。”
曦凰弯下腰,越过赵宸看向楚桓,挑了挑眉,“楚将军有何高见?”
楚桓面带微笑,徐徐说道:“其实很简单,郡主若去过敛城就会发现那座城市地理位置偏北,四周有山,山势却不连绵,素来不是兵家所争之地。况且敛城土地偏碱,不适合谷物生长,偌大一个城里人口却还不如附近百里的小镇来得多,是尔才有了‘殓’这个字,其实也就是说这个城市不适合常居而已。”
“原来如此。”赵宸恍然大悟,不由佩服楚桓的见识广阔。他继而似笑非笑的睨了曦凰一眼,哼笑道:“丫头,又吓唬人。”
曦凰朝他作了个鬼脸,拉过马头就朝后面车驾奔去,“我去陪小白玩。”
“没想到德凝郡主如此开朗,着实出人意料。”楚桓笑言,论性子曦凰和楚娴倒有三分相像。但比起娇纵任性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楚娴,曦凰又显得脾气和顺了很多,与她相处能让人不知不觉放松心神。
赵宸开怀畅笑,“这丫头性子是散了点,若有太子妃的半分持重,那真是完美了。”话这么说不过是谦逊而已,他们一家人都喜欢曦凰这种自然而然的性格,半点也没有想她改变的意思。
说到太子妃,楚桓脑中迅速掠过一个蹁跹袅娜的身影,那婉转的眉目,那清如净瓷一般的声音,都化为利锤狠狠敲上心房,每份想念都是痛。
赵宸见他脸色忽而有些苍白,连唇边凝着的笑意都有点僵苦,不由关切道:“怎么了?是否有何不妥。”
楚桓蓦然被他惊断了恍惚,忙摇头露笑,“没事,突然有点闷。”他目光远眺前方,一阵大风吹过,刮起满天尘土,“今天傍晚前我们就能到敛城了。”
日落西山前,他们一行人准时准点的来到敛城,偌大的城门洞开,欢迎着四方来客,只可惜门庭冷落,除了黄沙便是土屑。
“我朝兵员吃紧么?怎么连个守城门的都没有?”曦凰没来过敛城,乍一看这凋敝萧瑟的城楼,还真以为来到了什么死城呢。
楚桓一双剑眉微微锁起,虽说敛城不归他管,但是城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也确实太过分了。
“人?躲在那草堆里抽烟的是不是?”赵宸眼利,一下就捉到城角下窝缩成团的两个士兵摸样的人。长枪被他们随便支在一边,两人吞云吐雾的正快活,压根没看到他们一行人,更遑论上来盘问一二了。
“如果东朝军队都这样,咱们喝西北风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曦凰漫不经心的嗤笑道,本也没存什么鄙薄,就是嘴快了点,赵宸却厉声呵斥她,“我朝大军百万,出了区区两三个污蠹之虫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曦凰撇了撇嘴,没有接话,心中暗忖好像比较激动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大哥才对吧……
一行人没再管那两个形同虚设的城卫,直接入了城。走了半晌后,众人心头都不免生出这么个念头:怪不得人家都不守城,这敛城里面破的估计小偷强盗都不愿意来。也不用拿帝都的富丽锦绣过来比了,他们路上随便一个城郡都要比这敛城富裕上二三十倍。
土胚瓦房都盖了黄褐褐的灰尘,就连路上行人穿的衣服上也都透着股沙黄色,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大多身材瘦长,伸手见骨。偶尔看见年轻男子扛着锄头经过也是无精打采的。
“这敛城跟死城也差不多了。”曦凰看到一条瘦的皮包骨头的大黄狗叼着一块碎肉窜入一条小巷的时候,不禁皱眉。知道敛城不富,且土地贫瘠,但没想到居然穷成这样。
城内有一家客栈,也是唯一的一家,楼高四层,门面看上去还凑合,不至于让曦凰有睡大街的冲动。
进门时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盹,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来投宿。
“店家。”楚桓的副将走过去,曲指敲了敲柜台。
店小二打了个激灵,茫然的望了眼他们,忽然回过神,忙抽了肩上的抹布出来招呼,“各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我们要……”副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点头哈腰的店小二给打断了,“诸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本店二楼和三楼的客房全部被人包了,只剩下四楼的五间房了。”
曦凰好奇了,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乌龟不靠岸的地方还有人包客栈?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副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回头看楚桓和赵宸。
“五间就五间吧,应付一晚应该没问题,你说呢?”赵宸发话,继而又看向楚桓。
“我也没什么问题。”楚桓虽然是相府公子,但毕竟出生行伍,夜不枕宿的都有过,何况此时,根本算不上糟糕。
“那就有劳店家带路了。”赵宸同店小二微笑颔首。店小二大约这辈子都没见过如赵宸楚桓这般出色的男子,又见曦凰娇俏明丽,不由看傻了眼,待赵宸又说了遍,这才回过神,带诸人上楼。
楚桓派了两名手下看顾车辕,其他人搬着东西上了楼。
曦凰一人住一间客房,楚桓和赵宸同用一间,余下三间给随行人员自行分配。曦凰抱着小白进了自己的屋,屋内陈设简陋,一张青木的床,罩着素色帷纱,床旁隔着个三脚架,架子上有个黄铜面盆,面盆上挂着条尚算干净的毛巾。屋子中央有张木桌并四张椅子,窗口下有张一尺半大小的几案,左右放着两张宽椅,看上去像是方便客人用来下棋时坐的。
曦凰将小白放到窗下的几案上,双手合着它的面孔捏了捏,小白张大嘴哈了一口气,任由她揉扁搓圆。
“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说起来这只白虎个子是越长越大了,胃口也就愈发的好,一个多时辰前刚给它吃过干牛肉,看它如今这副样子,八成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
小白趴在桌子上,蜷起了身子,金褐色的眼瞳懒懒看了眼曦凰,抖了抖胡须。
曦凰失笑,又摸了把它的脑袋,这家伙饿的时候就会懒得动呢。
“乖,我给你找东西吃,好好躺着。”曦凰看小白很乖的睡在桌子上闭目,这才放心的推门出去。
包袱里的牛肉干猪肉干什么的都放在赵宸那里,是用来半路上没东西吃时喂给小白的,自然不能随便动,所以曦凰下楼问小二要了一大碗肉,白肉炖肉的都没所谓,可惜这敛城太穷了,就连客栈里都没什么好肉,店小二搜刮了整个厨房才找出来一大碗肉酱和两个馒头。
曦凰叼了个馒头在口中,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肉酱往三楼走,心想有的吃总比让小白啃萝卜强。
推门而入的时候,她一下子惊住了,屋子里哪里还有那个白团的身影。
“这家伙。”曦凰走到半掩的窗户下,一手推开,朝外望了望,果然见到小白蹲在客栈旁的一棵棕槐上。
它蜷着四肢,一动不动的蹲在一根儿臂般粗的枝杈上,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半尺开外的那只显然不知道危险将临的乌金雀。
曦凰扶额,一时间哭笑不得,这小白知不知道自己是老虎不是猫啊?!
“笨蛋,笨死了。”她暗骂一声,右手捏环,凑到唇边,一声长啸出口。
小白动了动身体,回过头,看见曦凰同它招手,它用爪子扑了扑脑袋,开始转身往回走。这棵棕槐长势挺好,特别是那根沿着三楼窗口盘旋而下的树枝。小白慢悠悠的往回走,曦凰恨不能探出身一把将它捞回来,眼见它经过二楼窗口的时候,突然从窗户里面伸出一只手,竟一把将小白抓了进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小白已经在眼前消失,曦凰只来得及听到它一声低吼,而后又没了声响。
曦凰二话不说的冲下楼,对着人家房门就是一通敲。她急的差点一掌把人家门也劈碎,幸亏没让她等太久,便有人来开门了。
“姑娘有事吗?”开门的那个大汉身量极高,腰宽体圆,脑袋几乎顶到了门框上,简直跟个巨人一样,曦凰往他面前一站,实在娇小的可怜。
对于身高上的压迫,曦凰从来是视若无睹的,对她来说不是长得越魁梧就越有威慑力的。
“你们刚才谁抓了我的小白?”曦凰边问边企图朝屋子里张望,可惜大汉实在像块铁板,堵在那里一点缝隙不漏。
“什么小白?”大汉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但曦凰从他五官上能看得出来,他不是汉人。看他身量和满腮的胡子,衣服上还隐约有些羊膻味,她猜测可能这人是突厥人。
她对于突厥人没什么好感,当年要不是他们南犯,也不可能让禹王有机可乘继而害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害了父亲的毕竟是禹王,是汉人,突厥不过是个诱因而已,所以对于这个塞外民族她也不至于十分厌恶。
“小白就是那只白虎,刚才我看到你们有人抓了它。”曦凰一派好言好语的同他说。
“抱歉,我们没看到什么白虎。”大汉匆匆回了她一句话,便想关门。
曦凰伸脚将大门绊住,冷声笑道:“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贼心虚?”
大汉有点茫然,显然没听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看来汉语功夫仍旧没有到家。
曦凰不吝赐教,反掌将他推开,“做贼心虚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大汉被她猛推开来,脚下打了个趔趄,“哐”的一声撞到屋中央的桌子上,大汉的脸上神情惊诧无比,似乎是怎么也想不通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汉家女子竟能一掌就将他推开。
曦凰是属于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但若碰到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她也很乐意教他们什么叫做‘自不量力’。
“你!”大汉怒喝一声,突然顿住了声响。
曦凰压根没用正眼再去瞟那个大汉,这间屋子的摆设和她那间一模一样,窗下一张几案两张椅子。几案上蹲着的正是小白,它面前有一堆肉干,曦凰看它一直在伸舌舔嘴,却屏着没去吃上一口,不过看得出它忍得十分辛苦。
“小白!回来!”曦凰怒道,这小家伙太不识相了。
小白忽然抖了抖身子,见曦凰一脸怒容,站起来就想跳下桌子,没想刚跃至半空中,白团般的身子已被人双手牢牢卡住。它不停挥舞四肢,却毫无办法。
曦凰看向那个擒住小白的男子,怒从中来,却仍旧好声好气道:“抱歉,这只白虎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男子从椅上起身,同样十分高大,他头上带着罩纱的帽子,曦凰看不到他的样子,他举了举手中小白,问,“姑娘可否割爱?在下实在喜欢这只白虎。”
“不行!”曦凰断然否决。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绵柔醇厚,“在下可出金千两,买这只白虎。”
小白大约知道自己正被人讨价还价,又哇唔的吼了几嗓子,可惜没人理它。
曦凰走上前去,不客气的劈手夺过小白,将它扛在肩膀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了它!”
小白感受到了曦凰的怒意,乖顺的趴在她肩头上,像条纯白的围脖。
曦凰转身离去,临出门前,又回头对那男子说:“汉人有句话叫做非礼勿动,希望你们能明白。”话落,再也不看这主仆一眼,大步跨出门槛。
大汉合上门,对身后的男子恭敬道:“少主,真舍得那只白虎?”在突厥,纯白的老虎象征着勇猛和高贵,更有吉祥之意,可惜真正的白虎世所罕见。
男子坐回椅上,看了眼手旁的肉干,淡笑出声,“算了,既然是别人心头之好,我们也不便强夺,能看见白虎,至少证明我们此行东朝必是福大于祸。”
大汉虽粗直,却也能看出自己主人对那只白虎确实十分可惜,“只有少主如此尊贵的身份才能匹配得起白虎,既然那女子不肯给,不如……”他话中已有杀意。
男子却挥手将他打断,口中含怒,“你跟随我多年,难道还不明白,用强是最下等的手段。”
大汉惶然失措,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属下知错,请少主责罚。”
男子并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大汉诚惶诚恐的退出屋子,带上了门。待他走了,男子才解下头上戴着的帽子。
黑纱下,一双湛蓝的瞳眸幽邃似海。